“爷爷,走慢点,时间还没到。”敏柔撑著伞,拉著爷爷的手阻止他疾走。
“知道,知道。”嘴上虽是这样说,但他的速度未曾减慢。
当他们踏上最后一个阶梯时,风雨吹来,叶新川膝盖一疼,险些站不住脚。
“爷爷……”敏柔拉住他。
“小心。”
这熟悉的声音让敏柔惊讶地抬起头。“沈先生?”她不雅地张大嘴,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他微笑,没想三天前才在餐厅碰见她,现在又见面了。“来听京剧?”见叶新川已站稳,他便松开搀扶著的右手。
“对,我跟爷爷一起来。”她顿了下才又道:“爷爷,这是沈先生,水云她先生的朋友。”
叶新川朗声道:“谢谢你了,年纪大了,膝盖就不中用了。”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他微笑地说。
“没想到你也喜欢听京剧。”叶新川打量他一眼,他看起来像是会去听什么演奏会而不是京剧的人。
“也算兴趣,不过主要是陪我爷爷一起来,他已经先进去了。”他回答。
“也是也是,我这老头子的脚撑不住了,我也要进去坐著,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叶新川开心的说道。
“我扶你进去——”
“不用,不用,就这一点路。”他挥挥手,示意孙女不用跟过来。
敏柔只得留在原地,对沈盟扯出略微有些僵硬的笑容。
“你看起来有点不安。”他喝口咖啡,注视她沾著水气的发丝。
“没有啊!”她瞧他一眼,而后低头忙碌地将伞合起,绑好伞面,只要不正视他,她就不会那么紧张。“沈先生常来看戏?”
“很意外吗?”
她微笑。“是很难想像。”他看起来像去听那种钢琴演奏、小提琴演奏会的人。
他浅笑。“小时候我家里听的都是京剧,自然而然就会听出些兴趣。”
她讶异地抬起头。“我家也是,因为爷爷喜欢。”
“看来我们有一样兴趣的爷爷。”他说道。
“你小时候演过戏吗?”
“没有,你演过?”他的眼眸闪著兴致光芒。
她微红脸。“演过几次,不过都是乱演一通。”
“演了什么?”他追问。
“杜十娘,六月雪,三娘教子……”她急忙补充道:“只是在爷爷的老人会里表演,而且都是小时候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听来很有趣。”他微笑道,很难想像她在台上表演的模样,她看起来就是那种会怯场的人。“杜十娘里你演什么?”
她绽出笑。“老鸨。”
他扬眉,听她继续道:“我弟弟演李甲。他小时候个性很别扭,怎样都不肯上去,原本不关他的事,可演李甲的小朋友当天生病了,爷爷求了他好久他才肯的。”
“临时上去唱行吗?”
“可以,弟弟常陪我一起练习,他比我有天分多了,可他不喜欢唱。”提到以前的事让她紧张的心情渐渐纾解。“而且演杜十娘的人他不喜欢,所以不想跟她一块儿站在台上,那天他还故意绊倒她,我在旁边吓了好大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想到婷爱……我是说杜十娘,爬起来就跟弟弟扭打在一起,台上乱成一团,爷爷他们还从台下跑上来把他们两个拉开,原本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最后变成杜十娘棒打薄情郎。”
他忍俊不住地笑出声。“改编得不错。”
她也笑。“现在想想很好笑,可当时真的很慌张。”
他喝口咖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要不要喝点或吃点东西,我请你。”
“不用了,谢谢。”她不自觉地瞄了眼手表。
“想进去了?”他没遗漏她不经意地动作。
“不是。”与他在一起总让她紧张,可她又不能这么跟他说,只得每次都极力说服自己将他当成一般朋友看待,但真正相处时,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想跟做到底还是不同啊!
“只有你跟你爷爷来吗?”她急忙又找了个话题。
他颔首。“我之前答应过他要陪他来看戏。”
敏柔瞥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是个孝顺的人。
“为什么这样看我?”他笑问,她的眼神中有著惊讶。
“没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我以为你会忙到没时间做一些休闲活动。”
他将纸杯投至垃圾桶内。“我不是工作狂,再说,就算是机器人也得有上润滑油的时间。”
她瞧著他,没想他也会说笑。
“怎么?”他问。
她漾出笑。“没有,只是没想到你会跟平凡人一样来看戏。”
她的话让他莞尔。“在你心中我不是平凡人吗?”
她摇头。“我们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她的话让他觉得讶异。
她微红脸,这才发现自己说太多话了,可事已至此,她只能硬著头皮说下去了。“我是说……我家的花瓶是在夜市买的,可你家的花瓶却可以进博物馆收藏。”她听关水云说过他家有许多明清时期的瓷器。
他愣了下,随即笑出声。
她顿觉有些困窘。“该……该进去了。”
“抱歉。”他拦住她,黑眸闪了下。“我没有笑你的意思,请你继续说下去。”
她垂下眼。“我知道你不是在取笑我。”她盯著阶梯下的积水,那儿映著天上的明月。“我也不是向往你的生活,只是说出事实。”
“在你眼中,我的生活是什么?”他好奇地问。“我是说除了富裕之外。”
她想了下。“上贵族学校,出入有司机接送,品学兼优,在学校当模范生,在家是好孩子,不给父母添麻烦,出了社会后,进一流的公司,每天六点起床,七点回家,周末的时候打高尔夫球,参加宴会,上高级酒店喝酒,然后娶个企业家的女儿,生两个小孩,四十岁之后,你会养个情妇——”
他笑出声。“等一下,为什么会养情妇?”
她酡红著睑说道:“我看电视大部分的企业家都会在外面养情妇。”
“原来如此。那为什么是四十岁之后才养?”
“大部分商业联姻的夫妻,感情都不会太和睦,所以都过著貌合神离的日子,四十岁只是随便说的数字。”她解释。
他顿觉有趣的颔首。“还有吗?”
“五十岁以后,你的小孩大了,应该会出国留学,如果他成材,就会接手你的公司,如果他成了纨袴子弟,就会进出酒店,出入时尚宴会,甚至吸毒,开始败掉你的家产,六十岁你会坐在豪华的躺椅上面,听著老唱片回忆往事。”
他微笑。“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值得回忆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初恋情人,或许是一些未能完成的憾事,电影都是这样演的。”如果不是看了电视,报章杂志跟电影,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掰出这么多。
他瞅她一眼。“我不喜欢打高尔夫,也不喜欢上酒店,更讨厌去时尚宴会,如果我的儿子吸毒,我会踢他出去。”
他认真的语气让她笑出声。“这只是我胡诌的。”
“我知道。”他突然朝她眨了下眼。
敏柔愣了下,血压急速升高。
见她满脸通红,他不觉露出笑,瞧著她心慌地转开脸。
他扬著笑意,随口扯了个话题让她自在些。之后两人随性地聊了一些,直到开演的时间逼近才进入剧院内。
“你只买了今天的票吗?”
她摇首。“我买了三场,除了今天的,还有后天跟大后天的。你呢?”
“明、后两天。”
这么说他们后天还会见面了……敏柔扬起一抹浅笑。“我要从这上去。”她往楼梯的方向比了下。“我在三楼,你……在一楼?”她猜测。
“对。”
“那……再见。”她朝他点个头。
“再见。”他看著她往上走,直到她消失在楼梯间才走进表演厅里。
“怎么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沈德庆沉声道。
他今年七十八,前额已秃光,只剩后脑一些白发,唇上留著一道白胡,眼皮单薄、眼袋浮肿,可双眼仍炯炯有神,眼睛周围有著许多老人斑,他穿著一袭舒适的蓝黑色长袍马褂,脚下是轻便的软鞋,拐杖放置在一旁。
“遇到一个朋友聊了几句。”他闲适地交叠双手于腹上。
“谁?”
“您不认识。”他无意说明。
“有谁我不认识?”沈德庆皱起粗眉。
“全天下的人你都认识?”坐在沈德庆身边的乌梅芳笑问。
她有张和善圆润的脸,六十上下,穿著一袭藏青色的连身裙,灰白的发丝绾在脑后,更显得双颊丰润。
沈德庆闪过一丝恼意。“我是说他的朋友里有谁我不认识。”
“真没修养,这样就生气了。”乌梅芳取笑。
“我没有生气。”沈德庆恼道。
“那你做什么吊嗓子,要唱戏吗?这样吧!我扶你到台上唱去。”
“你——”他胀红脸。“存心气我。”
沈盟扬起一抹笑意,没阻止两人的斗嘴。
“好了,是我的错,你别气,待会儿要是送医就麻烦了,这团很有名,我可不想错过。”乌梅芳翻著之前买的小册子。
沈德庆气得想反驳,却想不出话来,只得气呼呼的转开脸。“你母亲又在给你介绍对象了?”
“嗯!”
“这已经第几个了?你还没看满意的吗?”他沉声道。“你也不小了,该结婚了。”
“若是不满意,难道也得凑合著吗?”乌梅芳不以为然地摇头。
“我没说要他凑合,我是——”他收口,不高兴地瞪著乌梅芳。“你存心找我麻烦是不是?”
她微笑。“我是就事论事,你今天脾气真差。”
“还不是都让你气的。”他皱眉。
她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是不是膝盖痛了?”
“谁说我膝盖痛——”
“好了,别逞强了。”她丰润的手移至他的膝盖,熟练地替他按摩。
沈德庆张嘴想骂人,可最后却是一句话也没吭,只是转头看著孙子。“你——”他才说了一个字,厅内的灯光突然暗下。
“要开始了。”沈盟说道,暗示祖父话题到此为止。
“哥。”沈娟娟推开书房门走了进来,她有著一头俐落短发,五官艳丽,穿著白衬衫、黑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
沈盟专心地看著面前的座钟没听见她的话语,这座钟绘著宫廷的景致,描述的是舞会的情景,圆钟位于拱形门的最上方,有花草雕刻装饰著,拱门两旁有许多中世纪贵族与佳丽,当整点钟响时,王子会自钟里跑出邀请公主跳舞。
“哥。”沈娟娟走到他面前,拍了下桌面。
他抬起眼,听见她接著道:“是真的吗?”
“什么?”这莫名其妙的话语让他不解。
“你对女人没兴趣。”她交叉双手于胸前。“我听人家说的。”
人家?沈盟立刻想到安曼君。
“妈很担心。”她皱眉。“她要我来探你的口风。”
这是怎么回事,突然全天下都质疑起他的性向了?
“不要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他无奈地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爸妈还是有希望抱孙子了?”她放松地呼口气。“其实我是不信的,可你这半年太离谱了,连续被四个女人甩掉,而且还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她蹙紧眉心。
“你要我怎么样,哭得死去活来吗?”他将注意力重新移回座钟上,而后拿起螺丝起子准备拆开。
“倒是不用。”她将手盖在钟上。“哥,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么?”
“让她们甩掉你。”她揣测。
“你想太多了。”他拉开她的手。
“是吗?”她不相信。表面上母亲介绍的对象他都没意见,可照目前这态势看来,哥哥应该是一个也不喜欢。
“我觉得曼君不错。”她继续说道。“她很独立,又有自己的事业——”见他没在听她说话,她一把抱起座钟。
“娟娟。”他沉下脸。
“听我把话说完我就不吵你。”
沈盟皱起眉头。“说吧!”
“如果你不喜欢妈给你介绍的,你就积极点自己去找。”她直接道。
“知道了。”他以手指点了下桌面,示意她把钟放下。
他敷衍的态度让她生气。“哥——”
“叔叔——”
一道稚气娇嫩的声音响起,门扉紧接著被推开,一个五岁的女孩跑进来。“叔叔,你修好了吗?”
沈娟娟瞧著堂兄的女儿沈佳蕙跑进来,她只得把钟放回桌上。
“修好了吗?”她跑到叔叔身边张望著。
“我才刚要打开来检查。”他微笑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佳蕙别心急,一会儿就修好了。”沈娟娟弯下身,摸摸她粉嫩的脸蛋。“我们出去吃蛋糕好不好?”
“我刚刚吃了,我要在这里看叔叔修。”她稚声说著。“下礼拜童安要来看我的钟,叔叔要快点修。”
“童安是谁?”沈娟娟笑问。
“他是我的王子。”沈佳蕙兴奋地说著。
“这么小就有王子了。”沈娟娟点著她的小鼻子。
她不好意思地左右转著身子,嘻嘻笑著。
沈娟娟直起身。“我等会儿再来。”
沈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专心地拆卸座钟。
“叔叔。”沈佳蕙将双手放在桌面上,踮起脚尖努力撑起自己的身高,双眼直盯著座钟。“你要快点修好我的王子,不然公主会很无聊的,她一直等一直等,王子都没有出来邀她跳舞。”
“嗯!”他应和著,小心将底部打开。
“都是弟弟不好,他把我的钟弄坏了,现在我都不跟他说话,爸爸说弟弟不是故意的,他还小,可是我有告诉他不可以……”沈佳蕙滔滔不绝地说著话,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三分钟后,他不得不拾起头,说了句,“佳蕙,叔叔要专心,你出去玩好不好?”
她眨了眨大眼睛。“可是我想看叔叔修钟。”
“但是你一直说话。”他温和地说著。
她立刻睁大眼捂住嘴巴。“好吧!我不说话。”
一分钟后,她开始以右腿磨蹭左后腿,顺手还抓了抓脸,又过了三十秒,她咚咚咚地跑开去拿放在角落的脚凳,她用力拖著脚凳到书桌旁,而后站在上头,这才看清叔叔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