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上次官家父母来访已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这期间又有了很多的变故。铃儿嫁入了陆家,成为了陆正风的正室,不久即生下儿子陆然,使青日山庄又热闹不少;云扬与杏儿订了亲,两个月前他即到阴山拜师学武去了;官若盈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但每天仍是跳来跳去的,快活得不得了。惟一不变的似乎只有陆治和盈香两人,仍是每天除了练武就是看书,不是喊打就是要杀,弄得人心惊肉跳的。
北方的冬天,冷而长久。对于在南方生活惯了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自从人了冬,下过第一场雪,官若盈就不大出门了。每天窝在有火盆的房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嫂嫂!我们出去玩好不好?”盈香拉着陆治从门外冲了进来,也带来一股刺骨的寒风。
“快关门!”她瑟缩了一下。玩?她亲爱的老公已出门三个星期,她浑身上下一点精神也没有,怎么玩?
“嫂嫂!我们去堆雪人嘛!”盈香娇声拖她起来,“不要再窝在床上了,快起来!”
“堆雪人?”她双眸一亮,“去把杏儿、铃儿也叫来,我们一起来打雪仗吧!”
“好哇好哇!阿治,你快去!”盈香雀跃地猛推陆治。
“大嫂,”他面有难色,“你有身孕……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不过,说是这么说,她待会还是小心些就对了。想到拓还不知道有了孩子,她又是一阵叹息。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这就是幸福吗?无忧、快乐,被爱人宠溺着,被家人关怀着,即使有些小矛盾也会在瞬间化为乌有。只是,幸福的日子是否有意义呢?这不是了无建树吗?不,也不对,她不是使丈夫更全心地投入工作了吗?这也是“建树”吧?脱离了阴险狡诈的社会,来到了这里,即使有些碍眼的“东西”,弹指间也被她清除得干干净净。不愁生计,有人疼爱,想要什么都能招之即来。这,是梦吗?她已很久不曾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又有了怀疑。也许有些玄妙的事情是现在的她永远也想不通的,她只需惜福就好。她知道,她现在好幸福。而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是丈夫回来的刹那。
那天刚下过雪,空气中的冷意已没有前几日那么严重。据二十一世纪物理知识解释,水凝固态会放热,可见不假,她已能暂时脱离被窝了。
敲门声是突然响起的。
见青莲不在,她于是就决定自己开门。心想不知是谁,一声不吭的。
门在打开的一刹,冷风顿时窜人衣襟,抬头想看看是哪个天杀的在害她受冻。然后,她看见了一张被冻得通红却微笑着的脸——
“盈儿。”他温柔地唤她,向她伸出了久违的双臂。
就在她扑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她忽然领悟:见到自己最深爱的人,才是最幸福的。哪怕拥有再好的物质,被再多的人宠爱,生活得再安定舒适都不一定可以幸福。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生活,无论这生活是否平顺,都会是快乐的。
原来,幸福不是被爱,而是爱人。
“啊!你说话不算话!”感动过后,官若盈又回到了往日的娇蛮。
“什么不算?”他纳闷地搂着她进屋。
“东西呀!你不是说,这回沿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到达杭州会给我带东西回来的吗?骗人!”她不依地往他怀中钻,却不意碰到了硬硬的东西,“你在胸口放铁板呀!”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哎!好好一柄上等铜镜却被人说成铁板,真是不值喔!”他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铜镜?上等的扬州铜镜?”见他含笑地点了点头,官若盈立刻开始扒他的衣服,“我要我要!快拿出来!”
“呀!慢点,到床上再说。”陆文拓到床边才解开衣袍,将放置在胸口的东西全零零落落地倒在了枕头上。
两人一块儿爬上床,缩进了被子里。
“这个首饰盒好小、好亮,哪儿产的?”她趴在床上把玩着一个手掌大的瓷盒。
“越州……”
“越州青瓷!”她立刻接口,“以前只听说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亲见这个。扬州产铜镜我也是背过的,没想到这么光可鉴人,这么精致。是纯手工的吗?”
他点了点头,一手撑着头,侧身看着一个劲地赞不绝口的妻子。他有多久没这样看着她了?好想她呵!
“这条丝绢是哪儿的?”她拎起一条绛红色的轻如蝉翼的丝巾。丝巾的一角绣了一个“盈”字。
“途经毫州时订做的,喜欢吗?”他轻吻她的唇。
“喜欢!”她简直欣喜若狂。天哪!这种纯手工的、精美绝伦的小物品在“那里”根本已快绝迹了。通常是看见一个喜爱的工艺晶,花上大把的钞票也还只是买回粗糙的货品。在这真好,什么都是天然,什么都是人工!她又捧起了一对男女小瓷人,“那,这个呢?”
“巩县特产。也是订做的。”
“错不了!巩县……唐三彩!哇!我爱死你了!”她—把扑进他的怀里,“你一路上这么多天,就带着这些吗?”
“嗯。”
“我还知道,你一定没给人见过。买的时候也是避人耳目的。因为,你太爱面子了!”她哈哈大笑,指着那对小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传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不多不少,捏两泥人。好一对神仙眷侣呀!”歪头问他,“是吗?”
“嗯。”他的声音陡地沙哑起来,他俯下身想吻她,却被她躲开,“盈儿?”
“拓,快到元宵节了对不?”她眼中闪着兴奋。
“还有十几天。除夕还没到呢。”他又倾向她。
“你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到洛阳去赏灯吗?”她不规矩地跨坐在他小腹上,俯下身吻他的胸膛。
“嗯。”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长安与洛阳哪儿热闹?”她的手愈滑愈下。
“长……长安。盈儿,快点……”
“那上元节时咱们到长安赏灯?”她得意地看着他意乱情迷时的神色,内心算计着。
“你说了算。”他一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一言为定?不反悔?”
“嗯。”他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
帐内,正是消魂时。
“官、若、盈!你骗我!”坐在马车内的陆文拓忿忿不平地指责着妻子。
“好了啦!你从出门一直念到了长安城外,现在都快进城了。乖,别计较了。”她安抚地摸了摸丈夫的头。
“该死的!你知不知道到长安有多远?!你怀着身孕颠簸了这么长时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盈儿,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如此任性?!”他仍是气急败坏地念道。
“这不是平安到了吗?三毛有句话说‘乐观是幼稚,悲观又何必’面对现实,才叫达观,而现实呢,就是平安无事。你别杞人忧天了。嗯?”也不理他不懂三毛是何者,她倚进他怀里。
“我杞人忧天?!我是在担心!来长安,我们可以在孩子出生后再来,这并不难。为何偏要急于这一时呢。”他小心地抱稳她。
“拓,你不懂。”她掀开车内的窗帘,看着沿途景致的,眼神飘渺,“有很多事,想到了便要去做,不要总是推托找借口,也不要去计较会有什么后果。有个人从小梦想去登泰山,可是她弹了十几年的琴,最终仍是没有见过泰山的真面目;有个人曾想过无数次要离家出走,最终仍是被牵制在冷酷的家人之中,再也踏不出去。人啊,总是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有很多时间,于是诸多的想望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等到有一天,别人告诉你,你只有一天寿命时,你才蓦然发现,自己有太多的未完事,有太多的遗憾。”她凝视他,“我不愿你我之间有任何的遗憾。来日方长?来日何多啊!来日又有来日的事。而现在,今天,我只想与你坐在这马车上,到长安赏灯。这样的日子,谁知以后会不会有呢?”她一笑,看着心爱之人的迷惑神色,“拓,请不要不高兴。来长安、到洛阳,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请别让我不尽兴。你知道的,我这么在乎你,你若不开心,我是不可能玩得快乐的。”
“盈儿。”他轻叹,“我该拿你怎么办?”
“凉拌炒鸡蛋!”她笑意盈然,“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会保护好咱们的宝贝。行吗?来,笑一个嘛!”
“你……”他想正色以对,无奈仍被她一脸的粲然逗得唇线一松,“你呀!说话算话?”
“遵命!”她这才放心大胆地掀帘眺望,“哇!玄武门耶!好高、好威武!比电视上气派多了!那、那边是什么?啊!……玄武门旁边……大明宫!天啊!大、大明宫!对不对?我没记错吧?!”
她转回头问丈夫,见他面带惑然。她定定地凝视着他,才看他含笑着点头。
陆文拓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环住妻子。他看着她一路上兴奋地大呼小叫,高兴之余也浮出一丝隐忧。这种情况……不对!她并不像是熟悉京师的样子。但若说她是第一次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官家就在长安,哪有从未出门的道理?!他不愿深想,但妻子以往及现在的一些话,想法以及做法,都让他有了不确定。
她像一团谜!令他把握不住。令他患得患失,可他又没有勇气去深究。心下一紧,他不由得将她搂入怀中。
“拓?”忽然被打断了观赏的兴致,令她不解地看问他。
他只是安抚地一笑。安抚她,也安抚自己。
他们在青日山庄在长安的别馆中放下行李,又稍作休息了一阵,即带着连护卫乘着天色尚早出外逛逛。
“由此以东为市,向西北走为大慈恩寺。盈儿,你想先去哪儿?”陆文拓问着正目不转睛盯着延兴门的官若盈。
“原来我们是从延兴门进来的……啊?我要去东市!以后有时间再去拜菩萨!拓,你带够了银两没?我要买很多东西喔!”她瞄了瞄他的钱袋。
“走吧。”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时值正月,雪意正浓。但民宅道路中央的雪早已铲尽。他们由延兴门到东市,人潮渐渐增多,店铺酒楼林立。陆文拓为避免妻子被人潮挤到,于是伸出一手护着她。
元宵节是一个极为隆重的日子,俗称下元节。这一天从宫中到民间,都要以张灯为乐,故又称灯节。此时已近傍晚,灯仍未张,不见亮丽。但城中无论长街陋巷,寺观楼阁,都巧如装饰,焕然一新,酒楼店铺人流拥挤,倍增热闹。
“盈儿,现在先回去。晚上解禁,无论皇亲国戚、平民百姓,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彻夜游玩,那才热闹呢?”陆文拓道。
“反正都来到这儿了,不如找间酒楼吃上一顿,晚上再继续玩吧!”她眼眸儿一转,“瞧!就那家‘顺仁客栈’,走啦!”
他只有无奈地被她拖着走。
正要进客栈时,她忽然看到客栈左侧的陋巷中,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正瑟缩着瘦弱的身子。双唇被冻得乌黑,一双干枯的手搂着个空荡荡的破瓷碗,许多人侧身而过,却没有任何的一个多看他一眼。
今日,不是过节么?乞儿,不是也该过节么?她心下一动,顿住了身子。
“盈儿?”陆文拓随她的目光望去,之后会意地掏出五两银子放在乞儿的碗中。
几乎快被冻僵的小乞丐看着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手足无措地猛磕起头来,“谢、谢谢大爷……谢……”
“好了,快回去吧。”陆文拓挥了挥手,搂着仍在冥思的妻子踏人客栈,“在想什么?”
她轻偏了偏头,耳中仍回荡着那小乞儿的道谢声以及额头碰上地板时清脆的声响。乞丐,或许是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会存在的一个群体吧。但有些是被生活逼着去行乞,有些则是以出卖自尊为攒钱手段的。前者是可怜,后者便是可恶了。她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冷血,因为见到街头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要饭一族,她除了碍眼还是碍眼,没有半丝怜惜。而今却不同了。她知道,自己怜悯那乞儿。原来,她仍是有热度的。只是那世界太冷,早已吸去了她身上仅有的温度。
世事变换,人性亦换。在这其间流逝消耗的温情,又有多少?然而,一个平凡的女人,要抓住眼前的幸福,却又是件太容易的事,瞧,只要轻轻一个旋身,投入到爱人的怀里,拥有的便是一切。
“盈儿!”陆文拓看着突然扑进自己怀里的官若盈,尴尬地接受客栈中人流的侧目和护卫的暗笑。
“啊?”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现在已随丈夫落座在客栈二楼的窗边,而在座用餐喝酒的客人全以惊讶的神情注视着趴在陆文拓身上的她。
“坐好!”他板起脸将她扶正。
“是。”她暗笑着吐了吐舌头。完蛋,又害文拓丢脸了!
酒席过去半时,一位身着绯色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家丁由一楼上来,一见到陆文拓一桌人,立刻笑着脸迎了上来。
“哎呀,陆中书,好久不见!”
“常大人也来赏灯?真是幸会幸会!”陆文拓站起身来邀他人座,“多年不见,不妨共饮!常大人的酒力定不输当年哪!”
“哪里哪里,承蒙陆中书不弃,常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客套地人了座,看到了对面的官若盈不禁问,“这位是……?”
“贱内若盈。”
“原来是尊夫人。早有耳闻。皇上的一旨圣意,降了个长安第一美人给陆中书,果然令人一见难忘啊!”说完,他即大笑起来。
官若盈看着眼前两个你来我往的男人,止不住的火气往上冒。特别是那句“贱内”令她想咆哮出声,但为了丈夫那可笑至极的“面子”,她还是很有理智地压抑下来了。
她发现了,陆文拓的眼神在接触到那个常大人的一刹那就变了。变得很亲切,却又让人觉得疏离。冷不防地,云扬的那一句“我大哥是个耍弄权术的高手”浮现脑中。他……也假吗?是否做人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这么做?
“不瞒陆大人,今日到长安确有要事待办,可能得要先走一步了。正巧刚偶得一次白玉晗蝉,就当作见面礼,还请夫人笑纳。”他从衣袋中掏出一枚包在红布中的玉石递到官若盈面前。
一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