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提壶少女先是向窦婴太傅行礼,接下来却一个转身,走向客座为刘荣倒满酒爵。
鬓边金步摇,耳后明月珠!
窦家贵女斟酒的动作轻盈优雅;唇边的巧笑,明媚有如春风:“殿……下……”
垂下眸,刘荣接过金爵,微微颔首回礼,正襟危坐如故。
少女动人的脸庞上闪过失望;
不甘心就此离开,持壶而立,脚下踌躇。
“咳,咳咳!”
窦婴轻咳两声,语气威严而低沉:“咳,女……儿!”
不敢违背父命,窦贵女无奈之下,只得向父亲和储君略略行礼,悻悻而出。
‘少年居高位,不贪杯,不渔色……总体上讲,刘荣还是好的。’
打点起精神,太子太傅给大汉皇储恶补人情世故课:“殿下所言……非虚也。长公主喜财帛,好权势。”
“然……”窦婴太傅笑笑,用极为笃定的语气向刘荣讲明,若今天阿娇好好的,馆陶长公主肯定会在女儿的婚事中掺上些政治因素,这也是豪门世家父母的普遍做法;但阿娇失语了,不能说话了,那长公主就只会考虑女儿的福祉!没有其他!
拒绝栗氏是必然,
即便栗延是美男子,即使栗家日后肯定大富大贵。
从最开始,他窦婴就没想过栗家能娶到阿娇。
换句话说,第一次提亲,为的就是——长公主的拒绝。
举手拦住学生的提问,窦太傅不厌其烦地叨叨:栗延只是个铺垫,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隆虑侯陈蛟——让陈蛟娶内史。
“舆情呀,舆情!”此时的窦太子太傅眼睛放光,红果果像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殿下!!”
即使有前面‘不让阿娇当太子妃’的冒犯,这么短时间屡次主动示好,馆陶长公主能回绝一回,就不能回绝第二次了!否则,就是不近人情。朝野和市井舆论都会转而偏向栗夫人和皇太子一边。
“太……傅!”太子刘荣,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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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这两年朝堂和内廷中的曲曲弯弯捡要紧介绍一番。
馆陶长公主抱紧女儿,恨恨道:“阿娇无忧,无忧!刘荣之弟亦……何如?入我家门,从我家规!”
“善,善,阿母。”对这点,阿娇倒并不担心。
长嫂梁王主的例子摆在前面呢!而在窦太后那边,王主姱可比栗公主有体面多了。
‘还有,我们要吸取教训,吸取教训!’
长公主咬牙切齿地嘱咐女儿,以后但凡想要什么,又觉得把握不大,尽可以学窦婴这一手:
迂回——前进!
因势——利导!
声东——击西!
“嗯?哦……阿母……”
阿娇眨着明亮的大眼睛,似懂非懂……
☆、第39章 癸巳美妾
无论是自愿还是被动;又一桩陈刘联姻就这么定下来了。
市井中的平民知道的不多,想当然以为这将是继堂邑太子梁王主之后,帝都又一件十全十美的婚事。
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长公主家的彩金聘礼会有多丰盛,皇帝女儿的陪嫁会是何等排场——皇太子亲妹的身份特殊,不管怎样,至少不能比不过梁国堂姐刘姱吧?当年梁王主从睢阳带来的嫁妆,可是让整个长安城大大惊艳了一把哦!
朝廷的大员们想得多些;普遍将此通婚理解成皇太子系与窦太后长公主两股势力的联盟,或和解——对某些深知内情的亲贵而言。
婚姻;是人生大事。
贵族阶层的婚事复杂繁琐;充斥各项说得清来历与讲不清楚源头的传统和习俗;而迎娶一位皇家公主,所要求的细节就更多更严了——即便如梁王主刘姱这样根正苗红的皇帝孙女,也不敢保证面面周到、存丝毫懈怠之心。
馆陶长公主的官邸自得到消息后,阖邸惊动;彻底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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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家的生活节奏,被强制着上抬几阶!
才吃完早点,少女主人刘姱召集负责采买和郊外庄园的管事们布置任务——纳彩一位公主,可不是一两只大雁能打发过去的,需要准备的聘礼多着呢。
随便进些朝食,梁王主就带领执事们开始巡视整个官邸。
‘装饰东跨院的新房’并不是唯一需要忙的,不算旧的长公主官邸必须仔细收拾,务必里里外外打理一新。楚国王主刘静也不能闲着,噙着微笑紧紧随行,基本与梁王主保持两步之遥。
才拐过中庭,迎面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少女穿戴简单,姿容俏丽;一看到堂邑太子妃的队伍,马上退到路边,恭恭敬敬行礼。
“哦,十九呀!十九,大母……何如?”王主姱认出来人,驻足,问起堂邑侯邸中张氏太夫人的近况。
陈十九低眉,连道太夫人张氏一切安好;她此行主要是因听说隆虑侯要尚主了,估计诸事都繁杂,因此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说着,十九姑娘抽空也冲王主静屈了屈膝,接着命跟自己的小丫头上来。丫鬟手中举个硕大的竹篾编的圆扁盒;盒盖打开,里面一半的红枣,一半的栗子。
红枣和板栗都是寻常之物,但此盒中装的却有些不平常——颗颗饱满只只美观,个头更是普通枣子栗子的两倍多。
阿芹接过竹盒,呈给女主人。
王主姱捏起几枚细看一会儿,缓缓点头。
十九姑娘见了喜滋滋的;欢欢乐乐报告说这些枣子和栗子啊,都是姨妈辛氏让人专门从去年的收成里挑出来,精心保管到现在,正赶上能合着用——枣和栗是聘礼的传统必备项。
“旧年?辛氏?”刘姱王主略感到吃惊,心中疑道;‘辛氏怎么知道今年家里会办喜事?难道她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陈十九无觉,犹自念叨着姨母的细心能干。
刘静却看出了端倪,插嘴道:“辛氏……颇贤,陈氏以其为‘宗妇’,幸甚!幸甚!”
听楚王主夸奖亲亲姨妈,十九姑娘与有荣焉,扭着小手笑得越发甜美。
‘也是,宗妇嘛!族中哪年没几件嫁娶,备下物件多也正常。’堂邑太子妃释然,温言细语地让十九姑娘向她姨妈转达谢意,还有,有空多来坐坐。
陈十九乐不迭一口答应:“唯唯,唯唯,王主。”
很自然的,梁王主的队列中添了条——可爱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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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门需要重新上漆;
仆妇值夜的几间小屋拆了,换个小池塘;
那边加个篱笆,旁边搭好架子,种上蔷薇;
……
人很多,却没什么杂音。家老和执事们是最懂规矩的;没被叫到时,个个噤如寒蝉;只在梁王主吩咐过后,才行礼应上一声。刘静和陈十九两个,默默地跟随。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僴兮…僴兮,赫兮…咺兮…咺兮……;有匪……”
——肃静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女声打破!
梁王主在诧异中止步,循着歌声望去,只见:
……曲径,
……篱墙,
……柴门,
……绿竹杆杆,
……杨柳依依。
“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如箦……”
——歌喉婉转,清扬;高起低伏,流畅无比!
“琨舍??”梁王嫡长女观看四处景物,立时沉了脸色,扭头严厉地看众管事。
队伍中略有骚动。
负责内院的执事弓着腰近前来,战战兢兢向女主人禀报:因有一池荷花,又适逢花开,孟姜想要赏荷,就为她开了门。不过,那儿只算外围,严格来讲并不是真正的‘琨舍内’。
梁王主眼中的厉色,并不见缓和。
自知大事不妙的执事脚一软,跪倒尘埃,哀哀求饶:“女君,女君……”
“王主,何因?何因?”陈十九不明所以,偷偷拉拉楚王主的袖子——就她看来,只不过进个院子观赏观赏荷花,何必小题大作。
“十九不知……”王主静压低了语音解释:‘琨居,是专为翁主娇建的内宅楼阁。除非翁主或长公主回来,平日都上锁;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踏入,违者罚!’
“哦……”
如此一说,十九姑娘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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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金如锡,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如璧……”
乌鬓花貌的妙龄女子,迎着徐徐的夏风,亭亭而立,引吭高歌;
青衣翩翩,衬着背后的满池塘盛开的米分红色荷花,碧绿碧绿的荷叶——如梦如画。
距荷花池不远的大榕树下,孟姜半依胞妹季姜,趺坐在层层的地毡地席上。小娃娃大郎已睡着了,由乳母抱着坐在稍后。几个阉侍丫头分三面,伺候在周围。
此时此刻的这对姐妹花非但容貌相仿,连表情也很相似——嘴角微翘,神色迷离,显然正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
“……宽兮…绰兮绰兮,猗重……呃!”
令人陶醉的美妙歌声,在毫无预兆中骤然而止!
姱王主率长公主官邸的管理层,长驱直入。
“呀……”
歌女看到来人,且惊且吓,赶紧迈着小碎步,退到一旁跪下。
“女君?”
季姜见大伯子的正室到了,起身向梁王主行礼。其他众人,也个个弯了腰。
只有孟姜女,一动也不动!
☆、第40章 癸巳美妾·下
王主刘姱玉立亭亭,凝视树荫下悠闲依坐的美人,一语不发。
管事们互相交换交换眼色;心有灵犀般集体行动。
向后倒两步,双垂手,深低头,人人努力——装木桩。
空气中好像多了些什么。
不知名的小鸟自树冠中奋翅而起,‘啾啾’‘啾啾’叫着飞向高天。
只有孟姜,人坐在那里;心却不知飘到去了何方——安稳如故,闲适如故。
……蓝天;
……浓荫;
……碧波,
……翠叶,
……大片大片;如梦似幻的淡米分红。
白衣胜雪,丽人如玉。
当此美景伊人,焦躁酷热的天气仿佛也忘记了责任,疏忽了职守,一时变得好脾气起来;乐意放出几许绮凉,让人爽快爽快。
‘怀了孕还能这样漂亮动人,孟姜……真乃天人也!’陈十九张着嘴,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还是刘静王主善心,在背后掐一把,才让她不至于失态丢脸。
执事家老中的男人——也不管是不是阉人——头虽个个压得低低,却人人打眼角抓住每一个自以为别人不注意到的机会,偷偷往榕树下发眼镖。
楚王主刘静两边看看,焦急又为难:‘这个孟姜,怎么老喜欢作意气之争?有意思吗?’
堂邑太子妃刘姱目光之炯炯,让旁坐的季姜都消受不住,感到心悸。
做妹妹的暗暗摇了摇姐姐,俯在孟姜耳边说悄悄话:“阿姊,阿……姊!”
孟姜终于动了动。
手,慢悠悠抬起,缓缓落在隆起的肚腹上,来回抚摸;
螓首,则向梁王主所站方向略略地点点,轻飘飘道:“王主,赎……罪……”
楚王主抓牢机会,赶紧给两边和稀泥:“太子妃,以孟姜有妊,多有不便呀……”
‘就是就是!怀孕了嘛,很辛苦啊,举止行为难免迟钝,不是有意失礼哦!’十九姑娘站在旁边,使劲儿点头,几乎要冲出去为大美人疾呼求情了。
看看大肚皮……
接着看向乳母怀中熟睡的大郎……
最后,又回到孕妇的腰腹……
堂邑太子妃刘姱慢慢合上双目;待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清明。
梁王爱女清缓的话音,仿佛是隔空传来的;虚空而悠扬:“孟姜‘重’身,免礼。”
说完,刘姱王主转过身,举步离开。
侍从们见状,先一愣;马上意识过来,赶忙跟上。
瞥瞥梁王主的背影……
太子宠妾线条完美的樱桃小口两头翘起,弯出抹浅笑。
才往外走行不到十步,队列突然停了!
管事和侍女们潮水般向两边分开,显出中央的堂邑太子元妃刘姱。
“哦,孟姜呀!”
梁王主的视线先在孟姜腹部转转,然后转到大郎身上,饱含藐视地冷冷一笑:“愿汝……得子不类长男,有力气,家宅‘康’‘宁’;则……吾门之幸也!”
“汝,汝!”
孟姜美艳傲人的面容,霎时惨白。
刺绣华美、质地如云如雾的纱绡裾裙在夏风中旋舞……
这回,堂邑太子妃是真的走了;走得爽气,走得快意,再无回头。
楚王主刘静瞅瞅孟姜,凝重地叹口气,也走了。
离开时,刘静还好心拽了陈十九同行——这丫头稀里糊涂的,不带着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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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阿姊……”
季姜满怀担忧地扶住亲姐姐,怨愤不已:“平常装大度,长公主、太子、亲戚、外人……里里外外赚足了美誉!实际呢,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现在信了,所谓入京后之贤名全假,睢阳那儿之传言才实。”
“那些戳心戳肺之言?亏她说的出口!”做妹妹的越说,越生气:“她也不想想,阿姊你还怀着陈家骨肉呢!用心如此恶毒,真枉为‘大妇’,无一丝妇德!’
深吸口气,竭力平静……
孟姜女温柔地拍拍妹妹的脸蛋,也用临淄话叹道:“妹妹,妹妹,天下……哪有真善待妾室之大妇?你就别担心我啦……听说那个内史公主,才是‘娇惯成性、泼辣少见’啊!”
“内史……公主?”
听到这封号,季姜就感到心惊肉跳,禁不住怯怯地问姐姐:“阿姊,想皇家……礼仪森严。堂堂公主,不至如此不堪吧?还能比小姑更娇惯??”
“帝家……什么时候出过善类?!”孟姜冷冷哼一声,招手叫乳母过来:“皇太子唯一胞妹,谁人不捧?哪个不让??好性得了吗?”
季姜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天昏地暗,前途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