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不肖者,有似于此。不得其道,而徒多其威。威愈多,民愈不用。亡国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无有,而不足专恃。故……”
……
打发走宫女内侍,长公主亲自合上通往外间的拉门,回身严厉地看着侄女发问:“阿姱,汝父入京耶?”
并非皇姐神经过敏,实在是‘藩王无诏入京’这举动太招忌讳!
朝廷公卿一旦知晓,绝无漠视容忍之理。认真追究起来,哪怕上有大汉皇太后保驾护航,梁王刘武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阿母,儿不敢虚言。”王主姱松口气,马上事无巨细报告当天发生的种种:“其日,王主嬿之少子,梁军校尉周德……”
随着侄女兼长媳的叙述,馆陶长公主的脸色渐渐趋缓;可等听到‘另一个侄女刘婉私奔来京,并且已经未婚怀孕了’这一爆炸性消息时,再度绷紧。
“阿婉,阿……婉??”皇姐咬牙切齿,不断用右拳击打左掌心:“李氏……李氏!李氏失职,辜负圣恩!”
“然也。阿母,李氏素有‘色’而……无德。”王主姱完全同意姑母对继母的看法。确切地讲,刘姱王主从不认为李王后有资格入主梁王宫。
“阿姱,阿姱,吾错矣!”长公主瞅着侄女,颇有些不好意思——之前不问青红皂白地给脸色,没想到却是错怪了好人。
“阿母无错。未及时明言,乃……姱之过,姱之过也。”刘姱连连忙忙出言阻止——她想要的可不是来自长辈的道歉,尤其是姑姑兼婆母的。
听到这话,刘嫖皇姐越发觉得过意不去了;
又问了问将刘婉安置在何处,待弄清楚所有的后续安排后,顿时对梁王主刘姱更加刮目相看。
“如此……大善,大善!”
执过侄女的手,馆陶长公主爱怜地轻拍,唏嘘不已:“阿姱,阿姱!不计前嫌,以德报怨,果有汝母之风。元后……得子如是,当瞑目矣!”
王主姱垂头避开姑母赞赏的目光,虚虚地笑;脸上升起抹红晕,似羞似窘:‘哪那么些有的没的呀?不过是不愿刘婉占用自己的陪嫁别院;恰好堂邑旧宅空着,也够僻静,就让那对小情人住进去咯!至于各种物资各种照顾,反正不是又花我的钱……’
夸奖完儿媳妇,长公主马上眉头深锁,泛起了难:“唉!嬿之少子,嬿之少子……”
‘哼!若不是碍于王主嬿是阿娇师傅这层关系,哪需要费这个事?派禁军砍了就是!’ 刘姱心有不甘地琢磨着——其实,她倒是蛮希望看看当刘婉见情人死于父亲刀下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从小居住的梁王宫并不比长安汉皇宫简单多少,刘姱王主自然清楚大汉帝国统治阶层的思维模式;于是主动地献计献策:刘婉私奔,依父王的性格绝不肯善罢甘休;弄不好真能扔下封国‘无诏入京’。
左右瞒不过去,于其到时手忙脚乱让某些大臣抓了把柄,不如现在就皇帝大伯说开,商议个对策,好解决问题啊!’
‘确实必须和大弟通通气!’皇姐默默地颔首。
思量片刻,长公主幽幽叹息,嘱咐侄女儿不能急。‘未婚先孕’这类丑闻,于汉宫委实太敏感了!这不单是关乎梁王一家,而是攸关整个皇室的尊严和体面!
——连她都不能确定皇帝弟弟的反应。所以,得等机会。
转瞬,馆陶长公主收敛了笑容,严正地警告侄女:“阿姱,阿婉之私情,切切不可外传。有违者……家法不容!”
王主姱倒吸口冷气,没奈何收起所有的小心思,呐呐地应承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算‘合适’呢?
一想到很可能出现的‘大臣群起攻击梁王,天子为难,母后震怒’混乱局面,长公主脑仁都疼了。
思忖来,思忖去;
门上轻扣声,一下紧接着一下……
被搅乱了思路,馆陶长公主大不耐烦地看向拉门。
刘姱王主看看姑母,走过去开门:“何事?”
三分之一门距内,露出女子谦逊的面容。宫娥毕恭毕敬地向皇姐禀报,宣室殿那边派人来求见长公主。
“宣室殿?”听见提及帝国第一殿,长公主朝侄女点点头。
拉门完全敞开。
未央宫的小宦官毛四站在门框外,对着内室一躬到地,笑得谄媚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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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东厢,皇帝陛下正与几位重臣会谈。
作为今天的值班大内官,程子高和另几位高级内官伺立在当朝天子的御座之下,密切注意着帝王和重臣们的需要——时不时令宫人换个饮料,往冰盆里添块冰。
瞟眼看见熟悉的身影,程内官略一沉吟,踮脚尖悄悄退了出去。
“毛四,见长公主耶?”程子高职责在身,没时间逗留,就免了所有的啰嗦:“何如?何……如?”
小宦官张张口,又闭上。
程内官老大不耐烦,急迫迫追问:“毛……四?”
“上人,”犹豫好一会儿,毛四这才砸吧砸吧嘴,顶着一脸的古怪说道:“长公主曰,不知其人。”
“嗯?”程子高一怔,怀疑耳朵幻听了:“何曰?”
“程内……”低级宦官毛四舒口气,学着馆陶皇姐的语气,字正腔圆地搬原话:“长公主言曰,‘吾不知其人’。”
“呃?!”
程内官显然没料到会收到如此答案,一时惊住。
眼珠子骨碌骨碌转转,
程内官骤然回身,拔腿就往东厢走。
毛四莫名其妙,急急地追上,脚跟脚地问程子高急匆匆干什么去啊?
程内官边快走边解释,看时辰,估摸着馆陶翁主午睡该醒了;皇帝休会后,必定会找侄女聊聊天,再共进‘小食’。他得去照看照看点心——翁主贵女挑嘴,万一冷了烫了不自在了,给皇帝皇太后知道,他就颜面无存啦!
“上人,上人……且慢!”毛四火速给扯住后襟,急问正事怎么办啊——那姓魏的女人,还是和新入宫的良家子安置在一处吗?
“非也,非也!”
撇开小兄弟的牵绊,程内官笑容满面地一呲牙:“此女……入‘永巷’。”
“永巷,永……巷?”
眼见好哥们比兔子跑得都快的背影,即便肢体不全如宦官毛四,也不禁长叹上一声,为魏美人儿的未来掬出把——同情之泪。
☆、第65章 戊申远大志向
东厢中的会议还未落幕;
耳室内;馆陶翁主的好梦正酣。
宣室殿书阁,空落落,静也悄悄。
风从没关紧的门窗溜入,
吹动画案上幅幅素帛,仿佛平静的湖面上兴出的层层水波。
小黄门轻轻地踮进来,拿块厚缯小心地擦拭家具的表面;从这件到那件……
经过画案时,小宦官被案上的画作吸引了。
长方形的案面中央是一副相当怪异的画,没有山丘;没有河流;没有花木,没有房屋;连个人影子也没有……粗粗细细的墨线和断断续续的线条;勾勒出说不清的形状,既似顽童的涂鸦,也象在演示着什么。
‘馆陶翁主画的……究竟是什么啊?’
小黄门放下抹布,将帛画掀起一角,瞧瞧反面——但是,无论是正看还是反看,怎么都看不明白。
“放肆!”一生厉呵,如惊雷般炸响。
小宦官手一抖,本能地缩到地上,还膝行着后退两步;
等偷眼向上望去,心下顿时就凉了: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间宫殿中资历最深的吕内官!
“吾儿……”吕内官向后唤一声:
一名瘦长身材的白净脸内侍走到吕内官身后,躬身道:“义父,儿在。”
“取绸来……”吕内官吩咐。
年轻宦官瞧瞧画案,默默从袖管中抽出卷红绸,交到吕内手里:“义父……”
惊异于义子的速度,吕内官打开丝绸看看,缓缓点头:“庞林,不错,不错!”
“不敢当义父夸奖。”庞林表现得非常谦虚。
吕内官没再废话,张开整副绸子走过去;
在距离画案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就停住脚步,双臂用力一抛。
如一片红云……
霎那间,画案上的一切都被红色罩住了——再看不见半点。
绕过画案,吕内官来到小黄门面前,二话不说当胸就是一脚:“狗獠!大胆!”
“啊……啊啊!”小宦官惨叫连连,疼得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哀求着问:“吕内,上人,因何?因何呀?”
听小黄门问为什么,吕内官怒气更盛,一脚接着一脚地狠踹:“杀才,安敢窥伺机军机?!”
“军机?小奴未……”还不等小宦官解释完,庞林突然发难,一脚正踢中后脑勺。
小黄门晕过去了。
庞内官瞟了瞟画案,低声问老内官:“义父,其上乃……山川地形图?”
吕内官颔首,随之一脸严肃地告诫义子:“庞林,不可阅之,切记,切记。”
‘怪不得,怪不得!’年轻内官俯首受教:“儿……遵命。”
停一会儿,庞林指指昏在地上的小宦官,问怎么办。
“见地图者,死!庞林……”吕内官向义子挥挥手,意思要他亲自处理干净。
“唯,唯唯……”庞林答应一声,揪起小黄门的衣服领,把人象拖死狗一样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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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散会了。
天子拖着有些疲惫地脚步,慢慢踱回书阁。
‘搞不懂,周亚夫和窦婴怎么会那样谈得来?性子明明南辕北辙的两人……’皇帝陛下坐在大书案之后,边观赏庭院中水波粼粼的池塘景色,边在心底里念叨着荒唐可笑:‘可怜陶青陶丞相,都快被挤兑到没插话之余地了。’
一只蜻蜓飞过,落在池塘水面的一颗莲蓬上。半透明的翼翅,在阳光和水光的照耀反射下,发出淡淡的金光。
‘嗯,看样子,我为皇太子挑了两个巨大助力啊!’
审视池塘中身形轻捷的空中精灵,皇帝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意识到:其实,何止是陶丞相几乎失了说话的余地?就是皇帝陛下自己,现在若再想与窦婴周亚夫两位重臣唱唱反调,都得事先好生思量思量——在朝会上,‘没人帮腔’特傻特尴尬。
蜻蜓停在莲蓬上,左歪歪右歪歪,振翅甩腿,一点儿都不安分。
夏末的莲蓬早结满了莲子,份量不轻。蓬下的莲茎原就勉强支撑着,遇到上面再一闹腾,就有些吃不住了。
没多久,
枝弯叶动,
摇摇欲坠……
“太子太傅窦婴,周太尉之养女亲女……”天子的眼中,厉色隐隐浮动。
所有君王都明白储君必须有实力——没党羽的继承人根本无法顺利即位。
然而,福兮祸所依,‘皇太子的势力横扫朝堂’也绝非在位帝王愿意看到的景象!
荷茎撑不住,折了;
碧绿的莲蓬带着满腔的莲子,重重跌落水中。
蜻蜓在绿蓬入水的最后一刻展开双翼,在水面上飞两圈,观望观望自己的杰作,快快乐乐逃之夭夭。
‘惹是生非的家伙!’天子无声地咒骂,抓起案上绿松石做的蟾蜍镇帛,扬手扔出去。
什么都没够到!
小昆虫早不知去了哪里逍遥。倒霉的绿石蛤蟆在塘边滚了几滚,滴碌碌掉进水里,和莲蓬作伴去了。
石头撞击石料木料的响动,让程子高等随侍内官都暗暗心惊。眼皮撩开,飞速地偷瞥御座方向一眼,经验丰富的高级内官们个个屏息凝神,陪上十倍儿的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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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阁内不明缘由的低气压,在阁外传进清柔悦耳的环佩声时,自动消退。
拉门,向两边一开……
馆陶翁主手端长柄玉执酒壶,步态轻盈地走进来。
见到罩在案上的红绸,长公主女儿放慢了脚步。
‘哎呀!午睡前忘收拾画案了。那么多地图……’娇娇翁主暗暗懊恼不应有的失误;抬眼看向御前那一溜儿中高级内官:‘不知……是哪个帮了我的忙?’
接触到贵女的视线,中级内官庞林鞠个躬。
‘原来是……他!’馆陶翁主给出个感激的笑容,点头致意。
年轻内官见状,立刻深深地弯腰回礼,举止恭敬态度谦卑;重新站直身,对两旁射来的嫉恨目光当没看见。
素手,
白玉壶,
朱红漆的羽觞斟满,
少年贵女笑吟吟地将酒觞捧到皇帝舅舅面前。
浅绿色的酒液经过冰镇,液面上浮起丝丝白汽。
刘启皇帝从侄女手中接过羽觞,缓缓抿上两口——清凉和舒爽直达五内,前面的焦躁之感顿时减去一半。
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擦米分——这不符合宫中规定,不过,既然皇帝都不介意,谁敢多嘴——却带着此年龄独有的红润饱满气色。一领白底上晕染浅红纹饰的纱绡曲裾,碧绿碧绿的六幅罗裙,尤衬出娇娇翁主的青春韶华。
皇帝眼中透出赞美之意;故意对角落里的沙漏用力盯两眼,回头夸张地发问:“阿娇,可……足眠?”
馆陶翁主阿娇也瞟瞟计时器方向,不好意思地‘咯咯’笑——今天午睡的时间比平常的两倍还多。传出去,别人不定怎么编排她惫懒呢!
小池塘的水面,已不见了莲蓬的绿影。波光粼粼的水面平静如斯,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
天子厌恶地别过脸,打定主意将眼前的景致换成某些更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比如,他家大姐漂亮可爱的女儿。
挥挥手,屏退左右,皇帝舅舅展开一个新话题:“阿娇喜‘律法’乎?”
不怪皇帝会问。
对华夏族群的贵女而言,尤其是对一位自幼娇养于九重深宫的皇家贵女而言,有此爱好绝对称得上‘诡异’。也是因为这个,当那日天禄阁令禀报天子‘馆陶翁主在阁中大查特查汉朝开国以来各时期出台的律法,都好些天啦’时,大汉皇帝陛下才会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汉帝国贵女众多,听说过有喜欢舞文弄墨的,有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