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心思,念头都写在了脸上。
孟姜与王主静暗暗对上一眼,略略欠身,平静地解释并非季姜狂悖无礼,故意怠慢侯夫人;实在是她家妹妹年幼,兼尚未和二公子圆房,因此,依礼还没有来给正室行礼的资格。
栾瑛怎么也没料到会收到这样的答复,不禁大为诧异:“甚?甚?迄今……迄今?”
“王主?”栾布孙女询问地转向刘静,充满了怀疑。
楚国王女迟疑片刻,然后,缓缓地点头:“恰如孟姜……所言。”
俞侯家的贵女栾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
对心爱陈郎名下的唯一姬妾——而且还是王室背景的贵妾——栾瑛可是重点了解过。年纪虽然未及笄,但也称不上多小了;看姐姐的姿色,妹妹想来差不到哪里去。同一个宅院住着,二公子血气方刚的,怎么可能只看不吃?
陈二公子的新娘继续追问原因——不圆房的原因。
孟姜女娓娓地解答:“夫人,吾女弟自幼体弱,多疾病。蒙长公主体恤,二公子垂怜……至今别居。’
“自由体弱多病呀……”突然获知丈夫的女人其实只有自己独一份,新上任的隆虑侯夫人心中真是说不出的熨贴和惬意。
顿感轻松之下,无论是刘静的仪态还是孟姜的美貌,都不象开始时那样扎眼了。栾布孙女客套地关心了季姜几句,随后任由思维习惯性地发散,很好奇地想东想西,想到什么脱口而出:
季姜这样虚弱,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当然,不是怀疑能不能怀孕,而是问能不能生下健康的孩子。老人们都说,母健子才壮。哦,对了,听说孟姜你的长子就天生病弱,动不动寻医问药……
这些话说到后来,孟姜的眸光,越来越冷。幸好栾氏陪嫁来的乳母及时端热饮料过来,递出水晶杯,趁机打断女主人的讲话:“夫人……”
‘夫人若是能改掉心直口快的毛病就好了。哎!都是君侯纵的。’乳母偷偷地拽女主人的袖子,眼风直指两位女客。
同一时间,刘静王主端起放到面前的水杯,伸长袖掩住手和杯体,文雅地抿着。丝锦曲裾宽袖之后,王主静别有深意地瞥了孟姜一眼;后者凝眸,静观其变。
放下圆筒形金杯,楚王女自左袖中取出一块丝帕,展开,向主席上的隆虑侯新夫人询问:“前日夫人所赠之巾帕,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听刘静这么一说,栾瑛抬头,疑惑地问:“王主?此……何意也?”
观对方有误解的趋势,王主静连忙解释强调:“无他,唯见此巾之纹饰……绣艺精妙,当世罕见,静喜甚。”
栾瑛惊喜之色明显:“王主,果真?”
“确乎如是。”刘静王主以极为肯定的语气评价此绣帕花纹新颖,绣工更是卓尔不群,若可能的话,非常非常想结识一下那个手巧之人。
把杯子交还给乳母,栾瑛得意洋洋地告诉刘静王主,这块手帕是她亲手绣的。
“呀!”王主静发出悠长的感叹:“夫人……蕙质兰心。”
孟姜也坐过来些,边观赏刘静掌中的手绢,边用充盈着羡慕的口吻赞不绝口。
赞美的话,谁不爱听?
“夫人之技艺,堪为京都一绝。”孟姜女也在一边凑趣,坚称她从楚国到京城,还没见过此等别致华丽的纹饰和高超的技巧。
楚国王女花样百出地夸个不停:“隆虑侯得夫人为……偶,实乃良配。”
栾瑛眼眸都乐弯了;喜盈盈讲给两个客人听,关于女红,她可是下过真功夫的呢!最开始是随母亲学,后来家里还专门请过几位名师,悉心教导。勤学苦练多年,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如此,”刘静很自然地问新嫁娘有没有送绣品给婆婆馆陶长公主和小姑子阿娇。
栾瑛遗憾地摇头,她倒是生过这个念头。可后来想想,宫里什么样能工巧匠没有?怎么会稀罕她的作品?
“夫人此言……差矣啊!”刘静一脸真诚地规劝新娘子,绣品和绣品可不一样。
绣娘工匠们做的仅仅为针线,嫂嫂儿媳妇做的却代表爱心和孝心。更别说,栾瑛的造诣拿出来,绝对当得上长安世家贵族圈头一份了;掩藏不用,委实可惜。
孟姜没人完全同意刘静的看法,手捧栾瑛的杰作,各种嫉妒,连声叹息,直恨爹娘没生给她同样的一双妙手,否则,也能靠心灵手巧在京城声名鹊起了。
新出炉的隆虑侯夫人顿生茅塞顿开之感:“此言……不虚也。”
回想嫁妆中带来的绣品数目,栾瑛须臾间就拿定了主意——容色,父母没给;才学,天分不够;然而,但是,我也有我的优点啊!
辛苦练成的一技之长,哪有闲置不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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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东跨院的大门,
刘静与孟姜同行了一长段。
一路上,互相都是默默无语。
走到西跨院的墙下,
前面不远就是叉路口了,两人停住脚步,对望……
刘静先开了口:“汝……”
孟姜几乎同时:“王主……”
都是仅开了个头,却又停顿。
注视半晌,
彼此会心地一笑,
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背道而去
☆、第89章 弄巧成拙
窦皇太后的长信宫中;
馆陶翁主开启据说是新二嫂派人送进宫来的扁平漆匣,第一个反应是愣了片刻。
章武侯孙女站在偌大的鸟笼前,举着长颈银壶给鸟儿添水。几只翠鸟欢快地扑棱双翅,绕着长长的壶嘴飞上飞下地忙碌,悦耳的‘叽叽喳喳’不停。
窦表姐打开笼门,伸手进去。
小鸟们非但没夺路而逃;反而有一只还停到窦贵女掌心,小脑袋引吭叫两声,又低下摩挲摩挲窦贵女腕上柔嫩的肌肤;乖巧极了。
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从美丽少女的樱唇边溢出;窦表姐回头,招呼娇娇表妹共享快乐:“阿娇;阿娇;来看翠羽……”
“……阿娇?”
叫了几声,人未至,一点回音也没有,窦表姐奇怪地回身,就见陈表妹拎了块帕子,正若有所思。
将乖乖翠鸟送回笼子,掩上鸟笼门,章武侯贵女走到表妹身边,好奇地问这手绢有什么特殊吗?干吗拿着看不完?
“固……不同!子夫从姊,”
将帕子和半开的漆盒往窦表姐眼前送,娇娇翁主不咸不淡地一笑:“大汉隆虑侯夫人亲力……亲为,弥足珍贵也。”
“侯夫人亲为?何?”窦贵女吃了一惊,从漆匣中抽出另外两方,三条手绢放在一起细细看——从纹饰到构图,从针脚到针法。
阿娇拿起鸟笼边挂的灯笼草,探进笼子,边逗弄翠鸟边告诉窦表姐,
她次兄新娶的栾瑛夫人拿上等漆盒装了手绢,正正经经托人送进宫来,说是专门给她这小姑子的冬至节礼——同时附带声名,此三幅丝帕都是栾夫人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窦表姐是越听越糊涂了,疑惑地问道:“栾、栾夫人……意欲何为?”
随手扔掉灯笼草,阿娇走过来,挑眉同问一遍:“吾亦然。栾夫人……意欲何为?”
斜睨青白绿三方手绢,馆陶翁主轻语:“栾氏女绣技较之从姊,何……如?”
窦贵女坦率承认:“吾不如也。”
“子夫,子夫……莫过谦呀!”阿娇笑着摇头;
言罢,屈指弹弹绣帕,淡淡问她家窦表姐,觉得不觉得栾瑛如此这般卖弄绣艺,目的是故意借机羞臊她?
窦表姐瞠目:“嗯?”
“人咸知……”
娇娇翁主的眸光,渐渐冷凝:“馆陶主有女,天分尔尔,‘音律’‘女红’皆不佳。”
“阿娇,隆虑侯新妇当无此意。”
和平常一样,窦表姐努力发掘事物好的一面——手绢,芙蓉、兰草和海棠各一;没送梅花。这至少说明栾夫人还是用了心思的,是示好,不是挑衅。
阿娇扬扬眉:“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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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居,
刘婉和周德的新居。
李王后不是长安人。
不过,刘婉王主乘上回随父亲入京抓紧机会广结善缘,倒是很结交了些朋友。如今小夫妻有了自己的小窝,刚安顿妥当,故旧亲朋就上门了。
小小的厅堂在世家眼中堪称‘憋狭’,为了让诸位贵女感觉舒适些,男主人和梁国太子都被打发到外院吹冷风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几位花团锦簇的少艾。
“梅?栾氏?”刘婉王主看着窦茹表妹,难言讶色。
她没想到,短短两天,竟然连魏其侯家的表姐妹都收到了栾瑛的‘大作’。
“团扇,梅花团扇……言补笄礼之贺。”
魏其侯的女儿窦茹拧着两条柳眉,扫一圈室内的贵女,神色间颇有羞恼之意——大过年的,被送梅花,不知道的还不定以为她干了啥伤天害理事呢!
王主婉拍拍窦表妹的肩,聊表安慰:“昭君,昭君。”
窦茹灵机一动,回问王主婉是不是也收栾瑛亲手做的礼品了——刘婉王主是隆虑侯的嫡亲表妹,比她还近一层,估计不会给漏掉。
王主婉低笑着耸肩,回答:“便面一,榴花便面。”
“清真从姊……”
这下,换窦昭君同情刘婉了,暗地里思忖:‘如果栾瑛是存心的,还真叫不知所谓;如果出于无意,那这位隆虑侯新夫人的运气可不是普通的背。’
见两人说得热闹,广阿侯两个小女儿,建陵侯的侄孙女等人也过来加入讨论。谈到那些不请自来的绣作,人人觉得匪夷所思。
“栾氏居外郡久矣!故……不谙京都风俗。” 建陵侯家的贵女是这些女孩中年纪最年长的,性子也最温厚,只为栾夫人惋惜。说到底,栾瑛不过是想和大家处好关系,奈何不曾事先打听清楚京城贵族圈的风气,以致走了岔路,好心办错事。
曲逆侯的堂妹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女红’退出贵女教育主修课已经许多年了,影响所及早不拘于京都长安城。比如她童年少年长住封邑,在曲逆侯祖宅受的教育,家里的师傅根本就没怎么教绣花。针线上,只要求知晓如何将布匹裁剪缝合成衣裳就成。
京都长大的相继表示赞同。她们各家的情况差不多,对女孩的知识传授都偏重于实用。女红方面,只要能亲手缝制主要款式的衫袍、知道怎样做鞋袜,就算过关。
至于刺绣,能分清针法的难易优劣即可,不要求上手——谁家不养几个绣娘?高高在上的贵女与仆妇下女抢活干,只有被人笑话的份儿;藏着掖着都唯恐来不及,更别提四处张扬散发了。
莺莺燕燕们的哄笑,此起彼伏。
窦茹贵女乐上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一节。
她听母亲魏其侯夫人提到,在帮长公主表姑筹办陈二表兄的婚礼时,俞侯家的婚书后面竟还附带嫁妆的明细单!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嫁妆?”
“妆奁之……明细?”
“上帝呀!”
“噢,神明在上!”
……
听栾夫人制备了嫁妆单,满屋子大家闺秀惊呼连连,竟忘了保持仪态,齐刷刷的目光聚焦到梁国王主刘婉——这事儿,不会是真的吧?
王主婉将膝上的虎皮往上扯扯,包裹起微隆的小腹,嘴角挂上苦笑:“啧!非虚也。”
据当时在场的窦子夫表姐描述,当看到那份长长的单子,馆陶长公主浑身发颤,多亏窦皇太后闻讯赶来百般规劝,才没让长公主拂袖而去,让婚事停摆。
这下,贵女们真的无语了。
过了良久,曲逆侯家的陈棠才悠悠地叙述:“俞侯栾将军,梁人也。穷困,为酒人保。后……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
大伙儿不由自主想起俞侯栾布的底细——能指望一个混迹酒色场、既做过仆役又当过奴隶的军汉老油条懂怎么治家?
厅堂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广阿侯任家最小的女儿才十岁出头,对关于婚姻的习俗礼制没什么概念,于是就向刘婉大姐姐求教婚书应当是什么样?嫁妆单子为什么不该存在?
王主婉先是笑一阵,好不容易忍住,才与一屋子亲戚友人七嘴八舌给小妹妹解惑。
所谓‘嫁妆单子’,就是个笑话。柴门小户、商贾人家才做这类蝇营狗苟的勾当;而于世家贵族,最为不耻。
出于何种动机,要一项项写得清清楚楚?
打算一旦婚姻有变,女儿能全数带回娘家?不看好这桩亲事,结什么婚哪??!
提防嫁妆被丈夫那边侵吞,拿亲家当贼防着?这么不相信对方,还联什么姻啊!??
评论一番,王主婉直接拿同父异母的姐姐——馆陶长公主家长媳——做例子。刘姱王主嫁来京城时,梁王宫几乎空了一半。可具体有多少财宝,这世上只有她父王和大姐本人才一清二楚。
长公主姑姑肯定不知道——也不会想知道。
若当年梁王刘武也和栾布似的,弄张嫁妆单子,把房舍、田地、首饰、古董、珠宝等等全列上,长公主姑姑准定能带人打去梁都睢阳城,掀翻她家父王的御座。
光是假设一下可能出现的场面,王主婉都感到搞笑啊:“凡王父……咯,哈哈!”
建陵侯家的卫贵女也告诉任家的小妹妹,她在长安长大,身边嫁嫁娶娶,从没见贵族的联姻中出现过嫁妆单子这东西。
婚书是最简洁的,只需要写明‘新郎新娘’‘双方父母’‘双方祖父母’三项。
旁听了好一阵子的曲逆侯家贵女此时忍不住插嘴,一点都不忌讳地在儿媳妇面前编排起人家的公公:
即便荒唐无耻如周安世,出妻之时,位居太尉的条侯周亚夫亲自上门坐镇,命令将所有府库大开,刘嬿王主想什么搬什么,田契、房契、珠宝、钱帛随意拿取;根本就没去区分哪些是城阳国陪嫁来的,哪些是原先周氏家族给点或者婚后新添置的——尽显‘世家华族之风范’。
也因此,休妻事件虽然让周安世个人名声变得臭不可闻,但周氏家族的名誉却未受到致命的损害。
众位闺秀纷纷点头。
“如此呀!”任贵女虚心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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