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明紫被天地间耀眼的白色衬托得风姿卓绝,众人眼前一亮,一应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一名青衣太监呆了一呆,慌忙扑地跪倒,其余众人方才醒悟过来,纷纷俯身下跪。
抱着冀儿嬉戏的乳娘艰难地自冰床上站起来,刚被弯腰行礼,已被我疾步上前,轻轻扶住。
“都起来吧,自去玩你们的,勿需顾忌我!”
众人应声而起,却毕恭毕敬地退至岸边,各自散去。我苦笑一声,大哥给我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却也令我变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如今唯有无奈,暗自叹息而已。
我微屏住呼吸,低头望向乳娘怀中粉雕玉球的小小人儿,他亦睁大明亮双眼,无辜地看着我,良久,忽然张开细小双臂,依依呀呀冲我扑来。
我怔住,心跳猛地加快,呆呆望着他不知所措。
乳娘扑哧一笑,伸手逗弄怀中婴孩,“冀儿想要婶娘抱呢,冀儿喜欢婶娘,对不对呀?”
婶娘……
我紧咬住唇瓣,险些哽咽出声。幼小的他对着我笑,笑得那样灿烂纯真,笑得我的一颗心在霎时间碎为尘埃。
“我……可不可以……抱抱他?”
“当然可以!”乳娘受宠若惊,随即将冀儿送到我眼前。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他接过来,轻轻揽入怀中。
怀里身躯小小的,软软的,散发出甜腻馨香的婴孩气息。我抱着他,忽然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我们小殿下可聪明了,才八个月大就已经学会了走路,如今一岁半了,平时走路还不许我们扶呢。”
我笑着点点头,冀儿像是听懂乳娘夸他,在我怀中挣扎起来,想要下地。
我扭头看乳娘,见她微笑默许,便将冀儿放在冰床旁边,让他自己扶着冰床走路,我在他身后躬身护着他的腰,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倒。
“王妃莫怕,冀儿虽小,皇上不许我们溺爱他呢,这孩子懂事的紧,很少哭闹,一殿都不像娇生惯养的小皇子。”
我俯身牵住冀儿白白胖胖的小手,他咯咯笑着拖住我直往前冲,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不知不觉间已牵着我走出了很远。
光滑如镜的冰面上,除了滑冰床的甬道,大部分地方被执事太监铺上厚厚一层干草,人行其间,如履平地,丝毫不必害怕滑倒。
“婶……婶……”
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小小的身体晃了晃,竟突然冲我吐出这两个字来,我以袖掩口,不敢相信,一瞬间感动到无以复加。
蹲下身去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又亲,小小人儿那样讨人欢心,嘴巴一嘟,啪地在我额上嘬一口,随即咯咯憨笑开来。
心口大恸,眼泪夺眶而出,我一把紧紧楼住冀儿,就此再也不愿放开。
二哥,若我们的宝宝还活着……
湖上朔风渐疾,呼啸入耳。我俯身将他揽入怀中,细心为他掩好狐裘风帽,站起身来,转身便欲走回乳娘身边。
不过是抬脚的一刹那,耳畔一声微如蚊呐的轻响,又似裂帛,一寸寸崩裂开去,迅疾如电。
面上霎时变了颜色,乳娘却毫不知情,踏着干草一步步走近,口中兀自轻唤,“冀儿乖……”
“站住!”
一声厉喝,我回头看她,身子却动也不动,只收紧了双臂,将冀儿牢牢抱在怀中。
乳娘骇然一惊,硬生生刹住脚步,忽地反应过来,脸色刷地惨白,以手掩口险些惊叫出声。
不能动,丝毫不能动。
我们远离岸边,就算我以内力飞身而起,怀抱翼儿我也只能飞出一小段距离,而就算救得了翼儿,我也救不了自己,此刻只要脚一离地,脚下冰面必定崩塌,牵一发而动全体,届时不知该是则么样惊人的场景。
乳娘吓得泪流满面,臃肿的身体抖若筛糠,从我哀声叫道,“怎……怎么办?我……我退回去……”
这样说着,等不及我阻止,她便真的往后挪脚,只听崩地一声,像是琴弦铮然断响,我的脚底一沉,仿佛有股吸引力把我狠命往下拖拽,将翼而高举过头顶,只来得及喊出一句,“接住他,跑!”
整个身子猛坠下去。
冰水灭顶的瞬间,心中稍稍安定,冀儿被我用尽所有的力气猛抛出去,希望乳娘能接住他,就算落在远处的干草上,也能暂时避过一劫。
好冷,浑身冻得僵硬,寒意浸骨,再使不出一分力气。
华单入水,沉如灌铅铁甲,口鼻被呛,窒息。
如此冰冷,怕是等不及来人救我,我已冻结成冰柱了罢。心中忽地涌起恐惧,我不想死,还有很多事情尚未做完,我不能死……
然而,身不由己。
冻得恍惚,黑暗层层袭来。
头顶冰层一黯,像是巨流涌动之声,旋即一双孔武有力的健臂猛地攫住我身躯,将我奋力托向冰面。
心下一松,身体像是真的结成了冰,再也不能动弹。
得救了……
再次张开眼睛时,人已躺在冰窟旁的干草上。
“你怎么样?”
这声音……怎地如此气急败坏?原来他亦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我莞尔,“没……事,只是冷……冷死了……”
“废话!我若再晚一步,你哪还活得成?”
“冀儿……怎……样,没……没事吧?”
“没事,乳娘抱着他奔回了岸上!”
哧啦一声裂响,外衫竟被他猛撕开来,那明紫翟衣已然结冰,一扯,冰碴直落。
“喂……你……你干什么?”
我惊呼,想要以手掩体,奈何身子早已经冻僵,根本无能为力。
“你……该死的……这……这可是光天化日,你……你要是让别人瞧见我身子,我……我杀了你……就算你是……是烬,也……也绝……绝不手下留情!”
漓天烬凝眸冷哼一声,手上一刻不停,“任凭你处置!眼下你若再不把这身湿衣服脱掉,很快就会冻死!你死了,还怎么杀我?”
明紫华衣层层散开,洁白如玉的圣体渐渐袒露在他的眼前。我窘极,拼了命地遮掩挣扎,奈何根本拗不过他,他不顾反抗,修长的手指游刃有余,目光滑落至我半遮半掩的胸前,面上腾起一片稔红,呼吸渐渐急促。
见他目光灼烫,我心头狂跳,忙使出仅存的力气咬牙切齿,“再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漓天烬扭过头去,手却挪至我腰间,三两下便除去我身上仅剩的亵衣,随即抄起他下水救我时脱下的外袍将我牢牢裹住。
未及我有所反应,他已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衫。我裹紧他的外袍,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喂,你你你……你又想干什么?”
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蹙眉深深看向我,薄唇冻得发紫,没好气地道,“干什么?自然是脱衣服了,难道你想我也冻死!”
面颊顿时生晕,隐约猜到他接下来想做什么,我裹紧了身上衣袍,一颗心就快要蹦出胸膛。
“本来名声就不好,这下好了,传扬出去,肯定更臭!”我蜷紧了身体,低头小声嘟囔,像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他是否能够听见。
漓天烬手上动作一顿,一双眼眸深不见底,清冽峭寒,却又灼人欲炙。他望着我抿抿唇,欲言又止,目光沉沉紧迫人心。
我红着脸不在乎地笑笑,“管它呢,反正已经是他们嘴里祸国的妖孽了,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懒得理,人家但丁都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话音刚落,仰面狠狠打了个喷嚏,浑身冷得直颤,连牙齿亦开始控制不住地上下敲击有声。
“喂,你还愣着干什么!我……我快要冻死了!”
他回过神,低头将上身最后一件蔽体的单衣褪下,沉默片刻,顷身向我靠近。
浑身一震,一张脸红的就快要烧起来,耳根火辣辣地烫,他见我把唇咬得滴血似的红,低偶不敢看他,身子亦是一僵,停止不前。
四下一片静寂,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凛冽的寒风袭来,我冷得缩了缩脖子,香柏他也逼我好不了多少,这样下去,等不及人来救我们,只怕已经先冻死了。
什么世俗,礼仪道德风范,人若一死,骨化成灰,还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如此一想,心顿时横下来,我咬咬牙,“你……转过身去!”
漓天烬一愣,不知所以然。
我见他呆住不动,又羞有恼,伸出一R手去捂他眼睛,随即站起来走至他身后,另一只手轻抖衣袍,眨眼之间,便将两人同时裹起,肌肤相贴的刹那,我与他皆浑身一震。
自背后环住他肌肉紧实的腰身,面颊乃至胸前系数贴在他背上,这样亲密的肌肤相亲,同被看光也没什么区别了。
如此也罢,他看不见我脸上窘迫的表情,省去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
赤裸裸的肌肤紧触,人类最古老的取暖方式。
“还好我不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否则,定要你负责不可……”在他背后扑哧一乐,这样的情况下还不忘开玩笑,亦是我饿哦了彼此间僵硬的沉闷。
他并未立刻开口应答,我便也抿唇无话,耳畔只听见他压抑的呼吸,一声比一声促急。须臾,忽然将我贴在他胸前的双手包裹进掌心。我只觉他的掌心滚烫,像着了火一般,一股暖意顿时直透心底。
“你若愿意……”
像是听见他低低吐出几个字,我没听清,头抬起来,腿蜷在他身子一边,已经有些酸麻,只得在他背后轻轻挪了一挪。
“别动!”
他猛一吸气,压抑着厉声开口。
我顿时明白过来,再不敢乱动一下,一张脸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忽然有股热意沿着双臂缓缓送达犬神,他背上的肌肤亦开始缓缓发烫,我怔了怔,“你在运功?”
他的嗓音沉闷嘶哑,像是在强自按撩着什么,“不这样,又怎能驱走你身上的寒气?”
我“嗯”了一声,面颊贴在他背上,不再说话。
蹙眉咬唇,心口一突一突,渐渐刺痛,喉间一股腥甜猛地直窜上来,我忙深吸一口气暗暗往下压。
“你怎么了?”像是觉察到我的异样,他的脊背一僵。
我低声故作轻松,“没事,心口有些疼,老毛病了。”
“疼得怎样?”
他扭头,十指与我的交缠,用力扣紧。
“没事……放心……”
语声绵软幽长,渐渐低沉下去,眼皮如铅一般沉重,黑暗兜头笼罩下来。
“我这人很麻烦吧,总令你们担心……”
“真的很笨啊,什么都做不好……”
“老是出状况,常常弄得身边所有人手忙脚乱……”
“你不在……我一无是处……”
漓天烬惊怔,猛地松开我的手转身,将我一把扯入怀中,“你醒醒,不许睡,睁开眼睛!”
阖目缩进他胸口,伸手环紧他腰身,额际点点冷汗渗出,心口已然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恍惚,口里兀自轻声呢喃,“二哥,别离开我,我一个人……撑不下去……真的……撑不下去……”
眼皮终是重重一垂。
半梦半醒间,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水中,浮浮沉沉,无边无尽。依稀能感到有锦帕覆额,为我拭去汗珠,动作轻柔至极。
于是心安,再也无梦。
玉体横陈,未着寸缕,肌肤相触,滚烫似火……
眉头浅皱,缓缓睁眼,之前冰上一幕一幕,尽现眼前。
骤地清醒,弹跳起身,一张脸涨成猪肝色。
莲鹤凤纹三足铜鼎里碳火正旺,烘的一室温暖如春。海棠色软烟罗层层垂落眼前,琉璃宫灯高照,影落沉沉。身下,是自己夜夜舒睡的锦榻,我在紫清阁里。此刻,殿内空无一人。窗外雪下得极大,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沙沙轻响入耳,如没人婉转低吟般缠绵动听。
一名身着杏黄宫衣的宫女走进来,见我呆呆坐着,弯腰趋步上前,“王妃醒了,奴婢这便去唤御医。”
我揉了揉鬓角,“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抬头看我一眼,怔愣片刻,方道,“都在贵妃娘娘那里……”
我蹙眉,“我的人,跑去贵妃那里做什么?你又为何不去?”
那宫女身子微震,腰弯得更低,看不清她脸上神色,语调却又沉静下来,沉静得叫人觉得极不寻常,“娘娘那里丢失了一件极为贵重的物什,所以……所以把他们都招过去问话,等娘娘问完了自会放他们回来。”
我冷笑一声,面上微愠,“笑话,她那里丢了东西,怎么会问到我的人头上?究竟因为何事,说!”
人面不知何处去
宫女身形一晃,陡然跪倒,“奴婢知无不言,娘娘真的是这么跟奴婢说的!”
我抿了唇不再说话,起身下榻,自及动手穿衣理鬟。
烧还未退,额头兀自滚烫,镜中那女子颊微晕,黑眸沉冷如潭,开阖之间,焕发咄咄光彩。
心中臆约已有思量。
片刻妆长,凝眸望向镜中无双容颜,朱唇轻启,一抹涩然笑容绽现。
“可是与七殿下有关?”
杏衣宫女原本伏地不起,闻言仓皇抬头一脸静海。我自镜中淡淡收回目光,她瞬间的表情,已证实了我的想法。
众目睽睽之下与漓天烬赤裸相拥,纵使心知是为取暖,在世人眼里,寡嫂与小叔之间如此毫不忌讳,可谓惊世骇俗,若然传扬出去,正好称了某些人的心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拂袖欲待出殿,刚一迈步,眼前一黑,险些失去知觉,慌忙伸手去扶妆台,却不小心带落一地珠玉钗环,只听叮叮当当一阵清脆乱响,甚是刺耳。
杏衣宫女隍恐,战战兢兢伏地 ,“王妃赎罪!”
我顿然坐倒在杂锦凳上,阖目静待晕眩过去,无力地道,“你下去罢。”
耳听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低叹一口气,心念一动,广袖轻舒,拢起案上一只掐丝珐琅垂金手炉,慢步走向殿外。
冷风挟裹絮雪扑面,清寒透骨,廊外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暗沉的苍穹下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之间静谧无声。
转过殿前长廊,远远的,望见仁熙殿门前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地宫女太监,大雪落在他们肩上头上,个个雪人似的,冻得瑟瑟发抖,却一个也不敢动弹。
我蹙了眉,心下微微一沉,默默朝他们走过去。
脚下积雪吱哇作响,满眼尽是刺目白光,碎雪袭来,触在滚烫的面颊上,倏忽化作晶莹水珠,沿着消瘦的面部曲线滚落至襟前。
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现任内侍总管王槐抬起头,一见是我,眼中顿时满覆喜色,“阿弥陀佛,王妃醒了,奴才这就去禀报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