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高高在上,端月身份卑微,只是一介小小奴仆,从来不敢抬头,如何识得娘娘您呢?”
回答得天衣无缝,既得体,又不泄露半分,端的是训练有素。
我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心中竟是一酸。
云肩广袖曳地对开长袍,织金绛领凤纹翟衣,金丝织绣舆红霞帔,白罗曲领,朱缘大带,九翟凤冠,钗钿玉绥……整整半个时辰,耳畔只听衣料窸窣,环佩叮当,久久回荡在侧殿深处。
我凝眸望进身前铜镜,镜中女子雍容华贵,端庄得体,一双凤眼微翘,通身气度高华无双,气势迫人。
些许恍惚,仿佛此刻我看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
颈被凤冠压至酸麻,我蹙眉低叹,心口却又狠狠一揪,险些脱口而出的抱怨梗在了喉间,眼前如有电光迅疾掠过,这感觉……竟如斯熟悉……
似是曾经也穿戴过这金碧耀眼的凤冠霞帔,似是曾经也说过同样抱怨的话,“是谁规定大婚一定要戴这劳什子,坠得人脖子就快要断掉了!”
我对谁说过……对谁……
心口一室,眼前猛地发黑,我一把揪住衣襟,闭目大口大口喘息。
“娘娘,您没事吧!”
端月急忙将我扶住,身后一众内侍宫女更是骇得跪伏一地,我蹙眉摇摇头,“没事,叫他们都下去!”
端月忙向身后一挥手,遣退一干人等。我深吸一口气站直,殿外鼓乐之声在此时骤起,身形不由随之一颤,云鸾广袖之下,指尖深深刺入掌心。
“娘娘,时辰已到,皇上正在殿上候着。”
九重宫阙,百丈高阶,金日耀空,光芒遍洒大地。玄畿官沐浴在百仞夺目的金光里,天威浩然。
午时,几声礼炮响毕,织锦红毡尽处,我微仰起脖子,头顶沉重的九翟凤冠,在文武百官的咄咄注视下,踩看鼓乐弦管,自大殿之外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得凛然霸气,面容清寂不见丝毫波澜。
像是错觉,身旁,少了一个人,这一次,是我孤身一人迈入太极殿,迈向命运的巅峰。
时间仿若静止。
最后一层台阶,逆风卓然而正,无视四周惊艳的目光,,我仰面摇摇望向大殿深处,玉带长襟在风中措猎作响。
漓天澈的眸光舅舅缠绕在我身上,夜色般深沉,透过我的眼睛坚定地望进我灵魂最深的地方。
一眼万年。
他娶我为后,是为了那句命定为后的箴言,亦或是其他?而这个人,是否便是我此生的两人,若是,我又为何会心生恐惧?像是……像是从此便将失去更多至珍至贵的东西,再也挽不回来。
一道冷峻眸光穿山越水,撕裂时空,定定落在我脸上,灼得我心间一阵发烫。面前九翟凤冠上珠玉凌乱触碰,叮当作响,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却能感到那似刃眸光,一下下划过我的脸,划得我整个人抑制不住地颤抖瑟缩。
凤冠上的衔珠滴开阖的瞬间,我看见十三凝肃的脸。昔日阳光耀眼的英俊面庞此刻却是冷冷淡淡的,昔日笑意盎然的明媚眼眸此刻却是冰冰凉凉的。
心口骤然间大恸,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
蓦然回首忽见君
正自心神恍惚,漓天澈忽然从九龙髹金御座上走下来,十二章纹衮服,十二虢珠冕冠,明黄耀眼,蟠龙奥田,腰闸金线壤珠玉带熠熠生辉。帝王只姿,天子霸气,千百人中,独他一人灼灼耀目,不怒目威。只是,当他看向我时,仿佛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偌大的太极殿,像是就只剩下我和他。
一步连着一步,走得竖定从容。我望着他,竟有一刹那的错觉,仿若溺水将死之人看见水中陡然间现出的浮木,希望再度点燃,终于可以从四周围几乎可以将人溺毙的凌厉眼神中解脱出来。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这样看我?
漓天澈淡淡笑着向我伸出手来,怔愕之间,整只手都被他握住,按在掌中。
指尖微凉,掌心灼烫。
“清儿,你好美……”
仿佛哟水,沁沁凉地涌入我心底,扑灭心口那一团燥热之火。我抬头恍惚地看他,他那语气,他那神态,竟像是与另外一个人瞬间重合,梦境之中,依稀是那个人,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下,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究竟是谁?亦或者……只是我的遐想……
礼乐管弦声再度想起,帝后携手并肩,同登太极至尊御座,坐北朝南,傲世百官。帝业天下,江山雄图,至此尽为大殿最高处一双璧人掌握。
高处……却不胜寒……
殿中鼎炉火旺,胸口骤起飕飕冷风。萤光珠玉后,我微微蹙眉,唇角漫起一抹苦涩笑意,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漓天澈似有所察觉,侧眸深深看我,越唇修薄如刃。大掌微紧了紧,一股暖意不由分说直透入我心底。我怔愕片头回望他,自前珠玉凌乱晃动,晶光潋滟,一如此刻心境。
空气好像凝住,周遭静得一塌棚涂。
直到殿下文武百官的山呼朝贺声如雷传来,我万如梦初醒。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漓天澈微一抬手,眸色沉冷,如刃薄唇淡淡一弯,“众卿平身。”
自此,身居庙堂高阁,眼观四座臣服,怀纳天下,睥睨众生。
朝贺大典既毕,漓天澈于玉澜堂设宴款待百官。宴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看似众宾皆欢,实则各怀心事。百味珍馐,食不知味,随着夜晚的来临,我渐渐心生惶恐。
“臣弟恭喜皇后娘娘,祝愿娘娘凤体康健,福寿永享!”
眸光冷峻,直射人心,那眸底黑如子夜,黯沉不明。
手腕一抖,满满一杯沉碧色美酒险些泼洒出来,我抬头望向自前来人,心头一揪,如被重拳狠狠击中。
那眼里,分明满带恨意。
兀自怔忡,被他凛寒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遁,良久,万勉强道,“七殿下言重了,本宫不胜酒力,这杯酒,本宫浅抿一口算作答谢,不知……”
“皇嫂终究还是皇嫂,娘娘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需得满饮此杯才行!”语调冷肃,满含讥诮之意。
我正时被他这句话搅得心神惧乱,愈发不解他话中的意思。什么叫做皇嫂终究还是皇嫂?什么叫做得偿所愿?难道这皇后之位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吗?为何我心中所想根本就不是这样?你难道看不出我从头至尾都没有过欣喜么?为何还要如此误误解于我!
“七弟此次平乱有功,军务繁忙之中还能抽空来参加朕与清儿的大婚,这杯酒,朕替清儿喝!”
漓天澈将我手里金杯夺去,仰面一饮而尽,袖落杯空,眉梢一挑望向漓天烬,似笑非笑。“开春旁女甄选,也该为七弟选一个正妃照顾你日常起居了,你长年征战在外,府里总没个人打理可不行。”
“多谢皇兄美意,臣弟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声音一沉,眼角余光冷冷落在我的侧颜,“娶不到她,臣弟宁愿一辈子不侧正妃……只不过……”
话锋陡然一转,语中敌意骤浓,“皇兄刚刚娶得美娇娘,便惦记着开春秀女甄选,也不怕伤了皇嫂的心?”
他那别有深意的一瞥已令我浑身猛地大震,魂魄似被抽出,整个人动弹不得,后自半句话,我竟一个字也没有听在耳中。
抬眸怔怔看他,心跳如鼓。
漓天澈目中掠过阴沉之色,手里金杯重重搁在案上,再开口时,依旧笑若熏风,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彼此的错觉。“七弟向来寡言少语,今日想必太高兴了,倒会拿朕开玩笑了。”
“臣弟不敢!”
漓天烬拂襟下拜,面目隐在暗影里,看不真切。
“起来起来,七弟勿需如此,既然提到秀女甄选,朕便当着清儿的面,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说明白了,开春选秀王要是为朕的几位皇弟侧妃,而朕……有清儿一人足矣,从此,永不纳六宫!”
如一道惊雷重重贯入玉澜堂,原本热闹喧嚣的大殿,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地看向殿中御座,说不出一句话。那目光隔空一道一道落在我脸上,刺得我面色刷白,心口抽痛,渐渐不堪重负。我深吸一口气,咬牙挣破枷锁,蓦地摇摇晃晃正起身,面前珠玉凌乱相击,叮当作响。
“清儿,你怎么了?”
漓天澈吃了一惊,急忙随我站起来,低头将我揽入怀中,一脸忧急。漓天烬亦踏前一步,面色大动。
我敛眉抽身,盈盈一拜,淡淡道,“陛下不必担心,臣妾没事,可能方才酒喝多了,头有点晕,请恕臣妾中途离席之罪。”
漓天澈将我扶起来,低眸盯住我眼睛,又像是对堂上的所有人说,“这宴席本就为你而设,既然你不舒服,这酒不喝也罢,我这就陪你回宫歇息!”
话音刚落,殿上嗡地一声,似一霎那炸开了锅,有叹息声清晰传入耳中,竟是无比沉痛。
僵了一僵,掌心渗出薄汗,我将他轻轻推开,再度重重下拜,“皇上设宴款待群臣,莫要因为臣妾一人而拂了所有人的兴致,皇上还是留在这里陪大臣们饮宴吧,臣妾有端月等人照顾足矣。”
漓天澈见我执拗跪地不起,只得点头答应,温声道,“既如此,你回去好好休息,我晚点回去陪你,可好?”
夜空中,有流云遮月,漫天星光璀璨,清辉冷悬。
我阖目深吸一口气,无声叹息。椒房独宽,是为后宫大忌,他这样做,无异于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从今往后,满朝上下嫉恨我的人只怕将日日有增无减。身为一国之君,除非他大权总扰,否则,六宫充盈亦为政治,是拉拢权臣的重要工具。而他怎能只为了我一人……
“皇上对娘娘如此宠爱,实在争人羡慕,娘娘应该高兴才是,为何却愁眉不展?“端月扶着我,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道。
我微笑了笑,不置可否,拢紧身上的紫玉狐貂裘、扑面朔风并不峭寒,可刮在我身上却是莫名的冷。
“娘娘小心脚底积雪!”
低应一声,忽然苦笑开来,“往后的路,恐怕越发难走了。”
端月不明就里,依旧殷勤地道,“这雪下了近一个月,也该消停了,娘娘放心,稍候我便吩咐他们将宫中各处积雪打扫干净……”
话音未落,耳听身后传来气流涌动声响,竟像是利刃破空之声,直冲我们二人背心而来。烟头一缩,眉峰紧蹙,我霍然转身,与此同时,身后跟着的一众太监宫女队伍被冲开一条缝隙,一道青衣人影执剑凛然逼近,杀气扑面射至。
我怔住,才说招人嫉恨,便有人迫不及待动手了么?
端月骇然惊叫出声,浑身抖若筛糠,已然动弹不得,几欲软倒在地。
鬓旁一声利耳之音划过,颊上顿时火辣辣地疼。电光火石之间,我挥袖振开那欲夺人性命的长剑剑锋,一把拖起端月闪身避开数步。
‘来人哪,有刺客!”
身后一众宫女太监高叫出声,一时间,那呼声此起彼伏,震得鼓膜颤颤。
刺客执剑站定,剑尖凌厉直指向我,面上染了血气之色,眼中恨意如火,似要将我烧透。
“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鬟旁被划破极细一条血痕,血渗出来,风一吹,隐隐作痛。
女子眼含悲痛,隔着数步距离,那眸光比漫天璀璨星光更亮数分,她猛一抖剑身,咬牙厉声,“为什么?王爷尸骨未寒,你转眼便去做什么该死的皇后,过去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么?眼下你竟还装作不认识我,为什么?”
胸口如被巨石碾过,痛楚铺天盖地,眼眶一热,竟似有泪欲涌出,我揪住前襟,猛地喘出一口气,惶惶然道,“你认识我?你究竟是谁?什么叫王爷尸骨未寒?王爷……是谁?”
那女子倒抽一口冷气,面上怒意愈胜,“该死的,你若不认识我,救我作甚?倒不如让我随王爷一起去死!王爷一心意待你,为你吃尽了苦头,而你呢?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贪慕权富的女人,往日……我真真错看你了!先前山顶被围,莫非是你为了当这所谓的皇后而设下的局,蛇蝎心肠,我杀了你为王爷为曲他们报仇雪恨!”
声声指控,字字泣血,一点一点争我的心千疮百孔,她的步步紧逼争我不断后退,一颗心险些就快要迸碎。
不是的……不是的……
我拼命摇头,手按在胸口一刻也不曾放下,从里到外,痛得几欲窒息,她那燃烧的双眸仿若蔓延的火海将我整个人都置入在了煎熬之中。
为何她在说到王爷,说到死字时,我都好像与她相同的感受,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泪水哗地涌出来。
“王爷……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认识我,我却对你毫无印象?你说我救了你,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
地动天摇,额际一撞一撞,痛得我闭上眼晴捧住头低吟出声,慢慢蹲身下去。
女子一愕,自上惊疑不定,咬一咬牙,猛地掠身而近,“休再骗人,今日我定要取你性命,九泉之下,你自己去同王爷认罪解释,看他原不原谅你!”
我抬起头望向她,一脸凄婉惘然,迎着那越来越近的死亡剑尖泪流纵横,然却丝毫无惧。
死便死矣,或许,她说的都是真的……
“住手!”
叮然一声厉响,女子手中的剑被不知从何处劲射而来的石子猛地弹开,她手腕一震,长剑应声而落,虎口登时有血涌出。
眼前寒光一闪,一道人影陡然逼近,长臂一伸将我卷入怀中,随即纵身一跃,飞离险境。
我伏在那人胸口,身子微微颤抖,脑中一切似一团乱麻,怎样也理不清,然而却有一事渐渐明朗,那就是,这后位,我根本就不愿坐。
“你怎样?没事么?”
怔怔拈眸看他,鬓旁伤口又裂,渗出鲜血,冷风拂过,万才感到真切的痛。
漓天烬见那血迹瞳孔顿缩,冷峻面容在星光下暗影交错,自上神色竟让我有些看不明。
他将我轻轻放在地上,脚步微错,护在我身前,冷冷望向那女子,“璇,不要胡来,二哥的死,与二……皇后无关,你重伤昏迷的时候,是皇后一直照顾你为你疗伤,你怎可以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我宁愿她不救我,让我随王爷而去,好过一醒来就见她风风光光地封后,王爷若还活着……俯身一把抄起长剑,不顾血落如雨的虎口,狠狠攥紧,一时间剑芒暴涨,杀气寒厉。“今日若不杀她,属下没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