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只是看见那双与自己七分相似的眼睛,便觉得怕。所以,我宁愿侧眸,再不看她。
原来世上,竟可以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娘娘可是在甚怪榭岚?皇上夜夜留宿紫清阁,实非榭岚本意,也许过一阵子,皇上厌倦了榭岚,自然会想起皇后娘娘您,到时把您接出冷宫去也说不定啊。”
语声绵软动听,极富韵致,我若为男子,只怕立时便能沉醉在那一汪甜腻里。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偏偏……
我深吸一口气,抿唇一笑,“是么?妹妹以为是,那便是吧,如若可以,还求妹妹市场在皇上面前为本宫说些好话,他日本宫一定会感激妹妹的一言之恩的。”
岚妃闻听越发洋洋自得起来,“皇后娘娘说哪里的话。谢岚说些什么,皇上未必肯听呢,无论如何,谢岚必定尽力便是。”
岚妃走后,我坐在外殿舅舅不能动身,心底激荡如潮,再难平静。端月以为我受了气,站在我身后不知该劝我些什么,憋了半天,方忿忿冒出一句,“瞧她得意的那样,皇上还不是看她长得像极了娘娘您,才会那样宠幸她,娘娘的气度风华岂是她能够比得上的,见了娘娘您竟然还这样自不量力!”
见我仍是不发一言,神色像是疲惫不堪,又惴惴道,“娘娘之前不让奴婢去找王公公说情,为何又让这岚妃……”
“你以为她真的会在皇上枕边提起我么?不言语中伤我已经是万幸了 她今日来原为挑衅,我便给足她面子,让她扬眉吐气地走,见我落魄至此,日后自然不会再来找我麻烦。我只求能有个清净日子好过,仅此而已。”
端月恍然大悟,“怪不得娘娘穿的这样一身素,原来是故意要在她面前示弱。”
我点点头,扶在倚靠上的手却微微发抖,良久不言。
自欺欺人,他竟……
不可以,不可以看他再这样下去,我不能眼睁睁任由他只为了一个女子而置江山百姓于不顾,这与无道昏君又有何两样?
“端月,为我盛装,我要去见皇上!”
起身,寒气乍然迸出,骇得端月惊怔。忽又猛地回身,面上惊喜交加,“娘娘,您想通了,终于想通了?”
我定定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说好了要并肩战斗,我怎能任由他一人在外孤身征战,而我,躲在这孤清冷宫中,一事无成,只知等待?大哥被我伤得太重,渐渐失去本性,一味任意妄行,迟早酿出大祸,叫我情何以堪。
我不可以再逃避……
仁熙殿外,我挺直了身躯跪在雪地里,任大雪落了满头满身,仍是动也不动,面白唇青,浑身冻得僵硬。
王槐急得在我身边团团转,“皇上就是不肯见您,娘娘不如先回去罢,小心冻坏了身子!”
端月亦是急得语带哭声,“娘娘,求您快起来吧,这样下去非冻出人命来不可……王公公,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王槐猛一踩脚,“老奴豁出去了,再去求皇上!”
“有劳王公公。”我冲他感激一笑,颊上已无知觉,这一笑便更显惨淡凄凉。
端月见我执拗不起,竟也扑通一声随我一起跪下,任我怎样斥她,硬是不肯起来。
阴云压顶,朔风狂啸,鹅毛大雪漫天飞卷。这一场雪,不知何时才能够停歇。司天监监正于年前曾启疏上奏,今冬乃为早到之冬,甚寒之令,大雪无尽。
竟是一语成谶。
王槐踉跄奔出殿外,颊上泪流纵横,开口,语不成句,“娘……娘娘,老奴没用,那岚妃不知用了什么狐媚法子,哄得皇上他……老奴预备拼了命硬闯西偏殿,谁知竟被门口那群混蛋侍卫强行打了出来,娘娘,要不您今天先回去,待明日皇上清醒了……”
“王公公,皇上不知道娘娘跪在雪地里吗?若知道,又怎能忍心……”
“不知道,不知道,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这样对娘娘!都是那该死的岚妃,老奴在殿外叫破了喉咙,皇上愣是听不见,怕又喝多了酒罢……自从娘娘被打入冷宫,他便夜夜醉酒,任老奴怎样劝,他都不听啊……”
闻言阖目冷笑,笑得一颗心片片碎裂开来,痛苦无痛。
他竟变得这样,天下江山,疆域王权,一世文治武功,他竟再也不管不顾了么?
与其如此,当初又为何坐这皇位?
“王公公……”我霍然张目,眼中清冷一片,“去拿一张琴来!”
王槐一愣,不解地看我,见我面色冷厉抿唇再也无言,只得转身一溜小跑不知去向。
端月冷得浑身抖若筛糠,哆嗦地道,“娘娘……要……要琴做……什么……”
话音未落,王槐已领着两名青衣小太监捧着一张七弦长琴急急奔来,“娘娘,琴……琴……”
我伸手一把夺入怀中,一手捧琴,一手顺势拂过琴弦,琴音悠长颤于指尖,化作铮铮凛冽之音,摄人心魂。
“你们让开!”
起身,一步步迈近仁熙殿。
广袖长椐,衣带当风,鬟旁如缎青丝猎猎翻飞如云,一身杀气竟生生将周身鹅毛雪片逼开,天上飞雪百千,再无一片能够沾身。
“铮……铮……铮……”
耳畔之听得琴音惊天动地,如万马奔腾,猝然而发。
五指急张,挟带劲力,琴音一声一声,沉沉贯入殿中。身后王槐与端月只觉脑中被什么狠狠一撞,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慌忙捂起双耳,蹙眉闭眼弯身下去,埋头强自抵受劲音来袭。
金鼓战号齐鸣,万众搏杀,琴音起伏如同修罗杀场,源源不绝撩起声声震撼,曲中杀意荡开周身皑皑白雪,一波一波直入九天。音至极致,血脉贲张,心弦巨缠,几欲崩裂。
先前两名捧琴的青衣小太监抵受不住,一前一后摔倒在雪地里,捂着耳朵痛苦呻吟。
王槐抱头大叫一声,“娘娘……”
端月的声音已微弱不堪,“娘娘,好痛,别再……别再弹了……”
“你们住口!不要打断她!会走火入魔!”
这声音……
琴音陡然大乱,周身雪片如被炸平,卷作一团。
心口一震,血腥之气真冲咽喉,便在此时,侧殿大门猛地拉开,一道湛蓝人影直冲出来,“清儿……”
话音未落,音节骤然拔高,肃杀之息震撼天地,“铮”地一声七弦尽断,尖锐裂响如剑出鞘,狠狠划破天际,王槐等人已自昏迷。
一切终于……戛然而止。
单手之力已再也托不住长琴,锵地一声,琴身落地,勉强撑住身体。喉间血腥之气缠绕,一口鲜血直欲喷薄而出。我仰面望向高阶尽处,微微一笑,“大哥,你终于肯出来了么?”
双膝一软,重重跪下,低头,如瀑青丝滑落肩头,挡住苍白容颜。
回眸看一眼夜罹,轻轻地,缓缓地,用只有我们彼此之间才能一眼便看得懂的肢体语言阻止他再上前。
二哥,一下,只要一下就好……你不要担心,晚儿没事,晚儿还能撑住……
“清儿,你怎么样?”漓天澈的吼声竟似已撕心裂肺,他夺步奔下高阶,一把将我揽入怀里,“你怎么……这样傻……你若有事,叫我以后该怎么办?”
“若不这样,你又怎会出来……”我扬唇一笑,忽地抑制不住俯身剧烈咳嗽,忙以袖掩唇,之后悄悄藏于怀中,不让不远处的夜罹看见广袖上的血迹。
其实,他不用看也一定知道,可我,就是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么虚弱的样子,我怕他会冲动,会不顾一切
二哥,求你一定要忍住,晚儿真的……真的没事……
“大哥你别忘了,我如今已是被你打入冷宫的弃后,你是一国之君,就算没有了我,你依然还要坐镇朝堂,这天下不能因为我……而毁在你的手上!清儿今天来,是有一事求你,大哥若不答应,清儿便在这里长跪不起,一直跪到你答应为止……”
“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答应你!”他伸手轻抚我面庞,眸中已自生出狂乱。
我喘息着轻笑开来,“你答应得这么快,也不问问我究竟是什么事,若我开口向你要这天下江山,你也拱手相让不成?”
漓天澈低头深深看我,眸底浑黑,隐带悲悯,“你若要,便拿了去,我所有的东西,不论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话音一落,我抬头仰望着他,眸似千丈寒渊,再说不出话,心口渐渐凝结成冰。
他连天下最重之物都愿意舍于我,而我……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负他,伤他……
怎会……怎会这样……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你叫我情何以堪?你是一朝皇帝,坐拥如画江山,怎可以为了一个我这样一个女子……
眼瞳一缩,眉头紧皱,忽而咬牙发狠,声如碎金裂玉,“好,你答应的,我便要你这天下江山!”
风絮飘残已化萍
一言既出,心底有如沉铅,坠得生疼。抬眸触上他的眼,里面幽黑似夜,其深难测,听完我说的话,脸色微变,良久,方点点头,“是,我说的,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就算是这天下江山,只要你开口,只管拿去便是!”
“那好,从明日起,恢复我第一女帝师的身份,准许我再度临朝辅政!”仰面定定看他,泪水悄然滑落面庞,絮雪粘在脸上,瞬间融化,颊上顿时一片冰凉。
漓天澈面色一僵,唇角轻扯,竟低低笑出声来,七分冷漠,三分自嘲,端的叫人心疼,他以指腹轻轻摩挲我的脸,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疏离,“你要的,便只有这个,再没有其它?”
我挺身离了他胸膛,倔强跪直,身子止不住地擞擞颤抖,口里兀自强作镇定,“是,就只有这个,再没有其它,还望大哥恩准。”
他猛地起身,冷冷一拂袖袂,“若我不答应呢?”
“清儿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大哥答应为止!”
“项蔓清!”
漓天澈恕极,天青广袖之下,指节攥得发白,“你可知道后宫女子不得干政,干政便是重罪?”
脑中轰然一响,我低眉望向身前,咬了咬唇,仍僵硬地道,“我已被贬入冷宫……”
“那又怎样?”他冷声,一身凛寒恕意生生惊飞檐下一只伫足栖息的乌鸦,“扑啦啦”扇动着翅膀隐入远处苍茫冰天雪地。
“只要一天没有褫夺你的封号,你就依然还是我的皇后!”
“大哥……”
“别再说了.我绝不答应应你!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可你明明为我改过,仁熙殿原本不允许宫眷擅入甚至留宿,是你单单为我而废黜了那条禁令……
天地之间,转瞬静谧无声。
朔风撩起鬓发,大雪悬天飞舞。
对峙。
谁都不愿让步。
漓天澈背对着我冷冷站着,身后不远处一身玄衣倨傲面具妖冶的,正是夜罹。
喉间一间成腥血气,渐渐压抑不住,直欲喷薄而出,心口突突急跳,面色越发惨白,身形晃了一晃,仍是强自稳住。
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皇上,娘娘先前服用过血莲,眼疾固然已经痊愈,心疾却是她先天不足之症,眼下虽以大好,身体依旧稍显虚弱,此地甚寒,再这么僵持下去,臣担心……”
身旁,多出一双墨靴,熟悉的慵懒语调再度响起在耳边,挟带着深浓到化也化不开的忧急关心,心口一荡,眼泪被汹涌直冲进眼眶。
漓天澈猛地转身,我依旧直直跪着,日视前方,再不看他一眼。
“朕的家事,勿需无夜大人费心!”
说着,低眸深深看我,一双眼瞳灼灼发亮,忽然俯身,冰冷指尖慢条斯理划过我的下颌,在双唇间往返流连,当着夜罹的面,他微微笑着对我坚定地开口,“清儿,永远永远……不要再像这样逼我……你记得么?我曾经对你说过,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再也不会了……你想回到朝堂?好,我答应!但你,必须再度回到我的身边来……从现在开始,你是帝师,可以临朝,同时亦是……我的皇后……”
“皇上!”
夜罹眼中霎时掠过冷厉寒芒,周身一股杀气隐隐透出,我骇然一惊,忙仰面看他,含泪轻轻摇头。
不要……千万不要……
“我答应你,回到你的身边,我答应你!”
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眼睛一刻也不离夜罹的面庞,“大哥,清儿方才弹那一曲耗尽了全身的内力,不如能否烦请无夜大人用剩下的血莲为我入药,调养生息?”
漓天澈的脸上绽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他伸手轻抚我鬟发,为我细心拂去肩上的碎雪,温柔地道,“当然可以……清儿,要快些把身子养好,我等着你……”
头低下来,在我唇边轻轻印下一吻。
只一霎那,寒意透骨。
双唇如被冰冻。
那是,雪的味道……
并非无味,而是酸甜苦涩,样样都有……
王槐与端月他们自昏迷中幽然醒转,睁开眼时,便看见这样的一幕,面前像是超然世外的三个人,组合成一幅重彩的水墨画,画面华丽沉郁,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一切安谧如同静止。
年轻的帝王俯下身轻吻跪在雪地里的皇后,身旁修长挺拔的玄衣使节握紧了拳头,一身凛寒杀气衬得面上那张金色面具越发妖冶邪气。
周围大雪缔纷扬扬,萧萧直下,一阵劲风袭掠而过,卷起漫天雪花飞舞成殇。而后,然然冻结。
原来真的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呼吸的时候……
他们挣扎着爬起身来,一眼便见面色惨白的皇后蓦地一把推开皇上,之后噗地咳出一口鲜血,那血映在洁白耀眼的雪地上,犹如瞬间绽放冬梅点点,美丽……却又触目惊心。
我抚住胸口剧烈喘息,身子骤然一轻,竞被夜罹打横抱在了怀里,不由大骇,刚欲挣扎,便听他冲漓天澈冷声道,“皇上,臣下带娘娘回宸苑侍药疗伤,臣下曾经说过,血莲乃为西域圣物,侍药期间,不得有任何人随意打扰,眼下娘娘身上的伤再也耽误不得,臣下唯有冒犯了……”
转身,头也不回。
直到走出众人的视线,我一把紧紧环抱住他,哽咽地道,“你吓死我了,若是被他瞧出一丝端倪……”
心口一揪,再也说不下去。然而身前的人,竟也一路无话。
他生我的气了……
回到宸苑,不由分说几下降去我身上被雪浸透的外衣,掌心贴在我的背上,一股热意顿时顺着他的双臂直贯入我四肢百骇,他在用自己的内力为我驱寒疗伤。
一炷香的时间,吐气收掌。
我疲惫地闭上眼,身子一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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