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七殿下,十三殿下。”我躬身行礼,浮云淡薄,仿佛刚才所见的只是普通的风景陌生的路人。
无数个噩梦惊醒的夜晚,曾不断告诫自己,这个世界上唯一鲜活的只是我的一缕游魂,还能飘荡多久,我不知。
揪心牵挂的人和事已被丢弃在了另外一个时空,而那个时空里的我,也许早已被焚化为空气中一粒一粒卑微的尘埃。
如今的这具皮囊,究竟还能承载我多久,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3)
夕阳西斜,暮色萋萋,残红碎绿漫天飞舞,散落太液池面,漾碎了三个迎风而立,衣袂翩翩,清逸绝尘的倒影。
如果没有以后的纷乱纠缠,此生此景,恍如隔世。
“参见七殿下,十三殿下。”
晚风拂面,亦拨弄心弦,耳际嗡嗡作响。
起身却见漓天曦一脸玩味,剑眉斜飞,笑着问道,“早说了不拘礼数,项少颇为见外,可是因为见了救命恩人,急于要报恩呀?”
我轻扬唇角,墨色眸光淡然看进他眼底,“昨晚蔓清酒醉失礼,如有得罪之处,还望二位殿下见谅。酒量浅薄,着实惭愧,让十三殿下见笑了。”
眼角余光轻轻投向漓天曦身旁那抹清隽孤绝的身影,似是始终淡淡看着眼前一幕,冷然无语。
盛夏傍晚的徐徐微风夹裹着他周身四散的冷冽寒气拂面而来,冰凉浸骨。
漓天曦在耳畔朗声笑道,“既是救命之恩,是不是该以礼相报?眼下便给你个机会!”
说着便含笑望向远方。
顺着他的眸光抬眼望去,九曲白玉桥拦腰浮于太液池面,曲折绵延尽头一座湖心亭跃然水上,八角卷棚攒鎏金尖顶,绿璃瓦黄剪边,烟波浩渺似见仙。
一进凤仪亭,满眼便只望见一把松透苍古,大气浑厚的七弦长琴。
入目是似曾相识的白玉琴轸,紫檀焦尾,玄黑色琴身通体遍杂小蛇腹断纹,正是玉澜堂里那捧曾淋漓挥洒,泪眼断肠的绝世丝桐九霄环佩。
只一眼看去便爱不释手,抬眸轻叹,“绝世好琴,也唯有宫中可得。”
语调平静,却掩饰不住一丝淡淡惋惜。
漓天曦姿态慵懒曲膝斜坐上玉栏美人靠,眼底笑意盈盈,“既是好琴,就不要浪费,项少便再抚一曲,当是报答昨日的救命之恩。七哥,你说呢?”
转头望向斜倚亭柱,环胸冷立,一直淡漠寡言的漓天烬,却见他薄唇轻扬,只淡淡说了句,“能堵住你的嘴就好。”便眸光微转,继续看向满池绿波摇滟,素荷泛香。
太液池畔,凤仪亭上,残阳似血。一人白衣胜雪,人琴合一;一人懒坐石栏,优雅清朗;一人斜倚亭柱,冷逸颀长。
浅音泠泠,似飘渺的风从前世吹来,熨帖尘世的浮幻。水光滟潋间,一曲《冰菊物语》如飞花流泉般空灵清越,水墨烟云里瞬间氤氲着琳琅婉转。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
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右手拇指轻轻拨起“风惊鹤舞式”,宫调便如潺潺流水,平和幽旷,忽而拔高进入羽调,清可裂石,直冲云霄。
耳畔忽听悦耳笛音似清风拂柳,顺着太液池水飘渺而来,淡然中和高亢琴音,琴笛瞬间融为一体,宛转缠绵。两音忽高忽低,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
漓天曦轻轻“咦”了一声,继而转头看向对面长岸,那清越笛音正是从对岸柳荫里悠然传来。
见我满脸疑惑亦看向对岸,他轻笑一声,解释道,“是大哥,玄畿宫里人人都知,当今太子一把横笛天下无人能及。今日何其有幸得闻此曲,真是不枉此生,够畅快!”
原来是他,我垂眸微叹。东宫太子漓天澈,与项家日后命运息息相关的那个人。此刻琴笛缠绵,曲意相通,待得日后相见,却不知前路几何。
月空垂,繁星落,一曲似道尽了天上人间。
轻轻望进亭柱前一抹深邃的眸光,一颗心仿佛早在仁熙殿前醉酒初见的一刻便已陷落进这汪冷冽的清寒,然而余音凉尽时,弦复冰,人亦醒,命数早由天定。
从此一生,我不过只是身不由己背负万千的项家公子项蔓清。
月下明珰生邪魅(1)
项府后花园里,倚玉轩建在凌波池周围,以池水为中心,其间漏窗与回廊相连,四面山石、古木、绿竹、繁花,构成了一幅悠远宁静的水墨画。流水潺潺穿越平桥小径,长廊逶迤填补疏朗虚空,亭台岛屿掩映其中。远远看去,倚玉轩恰似浮在凌波池面,水雾氤氲中,飘渺宛若九天瑶池。
池畔留听阁,绿璃瓦檐下斜开两扇福寿延年茜纱窗,雨露轻刷。窗下檀香袅袅,袖袂轻拂间,有棋子玎然落盘,间或几句低吟,微不可闻。
“四角无边,这局你可是又输了,呵呵呵……”项府主人的声音朗朗飞出窗外,惊起曲瓦檐下密雨帘内几只遮风避雨的小鸟。
诺大的倚玉轩因着这经年稀少的笑音也格外清雅舒畅起来。
几名粉腮秀眸的侍女相视而笑,迤逦穿越回廊。
眼底盈盈满带笑意,我语带钦佩,“又输给爹了,角盘曲四,局终乃亡。爹的棋艺精妙,清儿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您。再下,定还是输。”
低眉轻吮一口御赐贡茶碧涧,爹脸上的笑容却渐渐隐去。
已经称病数日没有上朝,似是做好辞官的一切准备。这期间项府倒是门庭若市,不断有官员到府慰问,甚至右相魏岚也曾派下人前来打探病情,做些表面功夫。
爹自是一个也未见,只让年总管出来推称卧病在床,无力见客,一一打发去了。
看着爹英挺的眉宇间忧愁隐现,明白他担心我如今的处境,尽管心里同样忐忑不安,脸上却漾起一抹明媚笑容,“爹不必担心清儿,皇上要的不过是颗在朝堂上做做样子的棋子,清儿便遂了他的意,如此若能保全阖府上下,何乐而不为?您为我和娘做出这般大的牺牲,清儿又岂能让你们受苦,让府里上下数百余人白白受到牵连?”
爹微叹一口气,深眸里如水似墨,看向窗外盈盈一池碧水,眸色深深浅浅,半晌才缓缓开口,“早就打算放弃眼前的一切带你们娘儿俩避世……当初若不是因为世族长老们趁你娘临产之际逼着我纳妾,称如若你娘生了女儿就一顶花轿将他们选好的妾室抬进家门……爹不得已只好在你出生之时情急之下对外谎称得了儿子,这才酿成了如今覆水难收的局面,说到底,都只怪爹当年太过自私……”
“是清儿不懂事,一直以来还误会您。爹当初是为了娘为了这个家没有退路没有选择,您绝没有做错。”眼神无比坚定透彻,“爹能为项家做这样大的牺牲,清儿亦能。”
碧绿清莹的茶水随着白瓷盏轻轻落案荡开一圈一圈涟漪,茶叶细圆紧直,锋苗秀丽,晃晃悠悠落进杯底。
爹深叹一口气,起身缓步踱至窗前,冷风轻拂,雨水簌簌沾湿瘦削面庞,负手冷然迎风而立,衣袂翩飞,侧影寥落。深沉嗓音似从天边飘渺而来,空旷寂然,“宣武帝自登基以来,运际郅隆,开疆拓宇,四征不庭,揆文奋武,开一代繁荣之盛世,不愧为当朝明君,爹数十年来倒也甘愿忠心耿耿辅助其左右。然而……”
话锋陡然一转,爹的眼眸幽深莫测,语调也愈加低沉,“如今显赫耀目的皇权背后,五龙夺嫡,贬杀兄弟……纵然皇上权倾天下,举手间翻云覆雨,这根刺却从登基那天起就牢牢扎根在了他心底。爹是当时知道这些过程为数不多的臣子之一,如今手中大权在握,这让他如何能容的下我?只不过爹这些年来一直苟于言行,重于举止,然而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一道闪电猛然撕破天空,刺目电光似一柄锋利长剑直插进凌波池面,雷声随着暗涌翻腾的乌云轰然滚来,在耳际凄厉炸响。雨珠一刹那倾盆而下,天地转眼间白茫茫一片,倚玉轩再也不似先前的曲径通幽,细雨绵绵。
“皇上要动我是早晚的事,这层窗户纸总有一天要捅破。是以自朝事日渐稳定以来,我在从政之余练习经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给你们娘儿俩留条后路。却没想到,当日为了你娘一念之差,还是弄至今日无可挽回的局面……当今皇帝已不再是那个曾与爹一起读书练剑,单纯爽直的少年同伴……如今的我们,只是君臣……而臣,永远只是君坐拥天下的棋子……”
起身默默走到爹的身边,束发飘带凛凛拍打在脸上,藕白色窄袖长衫猎猎随风飘扬。
天地间空濛濛一片,瓢泼雨水冲刷着诺大的锦都城,却涤荡不净这俗世的种种纷争与罪恶。
迎着天边暗潮汹涌的乌云扬起了一抹坚定微笑,“放心吧爹,只要知道你们一直在清儿的身边,前方的路纵然艰险,清儿亦会为了爹和娘勇敢的走下去……”
月下明珰生邪魅(2)
月色初上,灯火透过烟紫的纱幔明晃晃地摇曳。
绛红缎子垂幕已经拉开,从二楼隔栏的雅座望下去,戏台上宫腰嬛嬛,花团锦簇。
梨黄绸裙的花旦,赢赢弱弱,含悲带怯,施施然念起一段唱白,“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指归期约定九月九,不觉的过了小春时候。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
幽幽唱腔一丝一缕地入心,玲珑身段儿一举手,一投足,惹得戏台周围一众食客们神魂颠倒。
锦阳街上的长乐轩是锦都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和乐坊。这里的挂庐山鸡,糖醋荷藕,木樨糕等等远近驰名。除了堂上酒菜一流,长乐轩还配有自己专门的戏曲班子和歌舞伎坊。
每到夜幕低垂时,这里便成了锦都城里最奢华亮眼的地方。
夹了块*佛手酥放进嘴里闲闲嚼着,满眼望去皆是一派醉生梦死的热闹,只是台上这曲子唱得人心里似有只猫爪子一直在挠。
爹这两日不在府中,想来应是出去办要紧事情。
自从我洞悉一切,爹亦打破封冻心结,爷儿俩的关系自此越发融洽起来。府里众人皆看在眼里,喜在眉梢。霁雪更是乐得闲时带我在锦都城里满城逍遥。
我心知这样的清闲日子剩不下几天,便也放开了心情自在享受。
“少主,这里的荷花清酿很是出名,入口荷香四溢,酒味醇厚,过了季节想喝都喝不到,要不我让小二来一壶?”霁雪一嘴的芫爆仔鸽还没嚼尽,便满脸期待地看向我。
无可奈何地瞅瞅她的吃相,头疼道,“连着吃了几天,这里的每样菜都吃了个遍,你怎么还是一副饿鬼投胎模样,哪还像个姑娘家。”
霁雪抬头“唔唔”边嚼边笑,见我默许,忙唤小二上酒。
彼时夜气沁凉,黄棱窗外月色皎白,锦都这时却好似不夜城,一切繁华和喧嚣刚刚拉开帷幕。
一盘如意卷快要见底了还不见小二送酒上来,霁雪等得不耐烦,刚要开口唤人,却见长乐轩的老掌柜一脸为难地小跑上来。只见他搓着手似是无可奈何,却又好像怕得罪了我们不敢开口。
见此情景,我淡淡道,“酒没有就算了,下次再来喝便是,掌柜的不用亲自跑一趟。”
“这……这……项少爷……真是对不住,楼下有客人点名要包您这间雅座,我推了半天推不掉……说是不给便上来赶人,我怎么也拦不住,这可如何是好,您看……要不先给您换一间?”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不给你钱,凭什么让我们换!”霁雪眉头一皱,“啪”一声将筷子压在桌上,怒目看向老掌柜。
转头轻瞥她一眼,霁雪愤愤哼了一声不再开口。我淡淡看他,眼眸里一池碧潭看不清深浅,冷冷问道,“掌柜可知是什么人?”
“哪来这么多废话,这里我们家主子包了,都赶紧的给我滚……”骄横的声音在门边突然响起,老掌柜一听,还未曾回头,冷汗便簌簌直冒出来。
眉头轻皱,眸子里冷光一闪,越过他的肩头看向门口。
一个蓝衣长身粗壮家厮横眉竖目直冲着我们桌子走来,待得到了桌前,不由分说一掌便拍在桌牙子上,震得面前青瓷杯里的君山银针溅出了大半。
“你放肆!”霁雪怒极猛然站起身来,拳头紧握,梨木凳子重重倒在身后。
楼下似是听到二楼出了状况,嗡嗡一阵骚乱起来,台上的《西厢记》只唱了半闕也嘎然而止。
月下明珰生邪魅(3)
霁雪见我冲她摇头只得抿唇忍住,满面怒容。
却见那家厮不知轻重邪邪直看过来,满嘴污言秽语,“我当是谁,两个细皮粉面的小白脸,今儿就让爷我教教你们什么样才是真正的男人,哈哈哈哈哈……唔……呸呸……你……”
话没说完,一盘辣白菜卷兜头直泼过去,辣汁刺得眼前家厮睁不开眼,一时间甩头甩手乱擦一气。
霁雪将手中盘子往地下一掼,砰一声摔了个四分五裂,指着那厮怒声道,“先让你尝尝这辣白菜是什么味儿!”
旁边老掌柜见这边厢闹了起来,吓得一溜烟跑了出去。
“你他妈不想活了……”蓝衣家厮恼羞成怒,挥拳朝着霁雪的面门直冲过去。
我薄唇紧抿,冷哼出声,挥袖伸出右手,三只手指捏住那厮的拳头一个扭转向下,再借着他的劲力往桌面上轻轻一带,便收回了手,仍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凳子上。
只见那拳头似是不由自主径直插进桌上一盆刚端上来没多久尚冒着热气的稀珍黑米粥,外人看来却好似他自己狠狠冲着热粥打出那一拳头。
霁雪“噗哧”笑出声来,我扭头瞪了她一眼,冷冷道,“还笑,自己闯出的祸该你自己收拾。”
一旁蓝衣家厮早已抽回粥水淋漓的拳头又蹦又叫起来,烫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口中兀自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是怎么了?”一个慵懒闲散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满带嘲讽与讥诮,声音倒潇潇朗朗很是好听。
我抬头看向门口,待得看到来人,却猛一愣怔,心中霎时激荡莫名。
只见来人修眉斜飞入鬓,狭长邪魅的眼睛晶如墨画,眸光淡扫处,*摄魄。薄削唇角挑起一丝慵懒笑意,容颜绝色,身形颀长。来人一身白衣胜雪,负手卓然而立,一眼望去,惟觉俊美倨傲,天下无双。
此时他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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