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随他在薄凉山脚下驻扎为顺州城治水,之后为漓天烬医治剑伤却引出下毒一说,那毒正是“弱水”,真正的下毒对象却是漓天颀而非漓天烬。无怪乎我在诊出宣武帝所中何毒之后颇觉怪异,直到将这两次联系在了一起,我才真正感到害怕,如果漓天烬没有受伤,漓天颀身上的毒就不会被发现,日积月累,他也会变成宣武帝现在这幅模样。
一想到有可能因此而失去他,我的心便揪得生疼,再也不敢往下去想。
魏皇后身形大震,拂袖别转过身去,神色冷淡,缄口不言。殿内一时死寂,檀香幽幽沁人心脾,我却仿佛自其中闻见血腥味,一阵窒息。
“再驯顺的雏鸟,总有翅膀长硬的一天,更何况……本宫知道,从小到大,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的顺服过!”
她的目光如锥,阴晴不定望来,带着愤恨,带着不甘,拳头紧攥,半晌无声。
心口一凉,我抬起头看她,唇角轻轻挑起,却是一抹苦笑,“谢母后,臣媳终于明白了,母后保重,臣媳告退。”
敛身一礼,转身走向殿外,心冷如灰。
身后传来一声厉呼,“本宫的心意他从来不懂!本宫拼尽一切只为了让他得到他应得的东西,他却从来不屑一顾,不屑一顾!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本宫的亲生骨肉……亲生骨肉……”
脚步一滞,没有回头。
疯了,就为了那个位子,身边的人,大多都是疯的,及至此时此刻,我才算真正体会到了“皇权之下无人伦”这一句话。
“就算令本宫母仪天下又如何,只要他一天不闭眼,她的儿子就永远是储君!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本宫,全部都是假的!本宫的儿子再优秀又能怎样?不是本宫的儿子比不上她的儿子,而是本宫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永远都比不上她的!本宫不甘心,绝不甘心……”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生生扼断在了喉咙里,我诧异止步,正欲回身看她,身前却有一道黑影迎面扑来,我猝不及防,已被那人狠狠掐住一双手臂,“啊……啊……”
语不成句,只知嘶哑地喊,我敛定了心神望向身前,却狠吃了一惊,这是一张怎样可怕的脸:面颊凹凸不平,布满鲜红疤痕,像是烧伤过的痕迹,五官尽数扭曲在了一起,狰狞可怖。
此刻看着我的这张脸上,目眦欲裂,血唇翕张,像是尽力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能感觉到她心中的那份忧急,却苦于无法表达出来,只能扣紧了我的手臂,一声接一声地“啊”着,长长尖利的指甲几乎就快要刺进我的皮肤里。
云破月来花弄影(3)
“来人……来人……”魏皇后从错愕中惊醒,随即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将这贱人拖走,是谁把她放出来的,是谁?”
几名较为年长的宫女不知从何处赶来,不由分说架起那人便直往后拖。我只能怔在原地,任她们个个凶神恶煞,七手八脚欲将她的手硬生生从我的臂上拽开。
那人却越抓越紧,宁死也不肯放开一般,力气大得惊人,一双眼睛涨得通红,死死盯住我,口中犹自“啊……啊……”个不停。
“住手!”
心中油然生出不忍,我厉声道,“这样会把她的胳膊拉断的,还不快放开!”
夜已深了,疏桐苑本就偏僻,四下里静若幽谷,一番闹腾,惊动了门前的御林军守卫,纷纷按剑撞进门来,一见眼前情景,尽皆愣怔,再仔细看那人狰狞容貌,更是个个骇然。
只听“哧啦”一声,薄纱广袖被她扯开一道长长裂痕,露出半截藕臂。先前为我拉门的领军见此情形忙拔剑出鞘,正待上前,已被我出声喝止,“别过来!”
魏皇后骤然发作,哑声喊道,“你们都不要命了?还不赶快拖走!”
那几名宫女再不迟疑,伸手来掰她的指节,直掰得“喀喀”作响,听在旁人耳里,顿觉毛骨悚然。她的力气再大,也敌不过身后如狼似虎的宫女,终于被拽得脱开手去。
离开的瞬间,她冲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我清楚地看见暗夜中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泪流纵横。
朝着她消失的方向怔忡踏前几步,心里一阵莫名的痛。
她是谁,她认识我么?该是一段怎样可怕的经历,才会令她容颜尽毁,更加丧失了语言?
“皇后娘娘,那人……要不要属下将她带走关起来?”守卫领军明显的惊魂未定,迟疑着开口。
魏皇后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看向我的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不必,一个疯妇,本宫自有主张,你们都下去!”
脚步纷沓离开,四下里又恢复夜的宁静。夏虫唧唧,月明风轻。
魏皇后瞪我许久,方从唇中缓缓吐出一句话,“记住,你已经是他的人了,而你……并不是真的姓慕!”
说着,转身隐入大殿。
静夜风起,吹得广袖如同轻盈飘逸的蝶翅,在夜色中优雅地张开。我回过头去,疏桐苑微翘的重重檐角渐渐隐没在了视线里。夜凉如水,裸露在空气中的半截胳膊泛起丝丝寒意,渐渐觉得火辣辣地疼,无论是面颊还是先前被抓的手臂。抬头唯见宫阙深深,高不胜寒。
我不是真的姓慕,真正该帮的,应是我的夫君,她的骨肉,他们的颀王。她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抱紧了双臂,苦笑出声。
那么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江山,放弃这顷刻间便能够权倾天下的机遇……你也会笑我傻吧!可是你又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一个人撑得有多么辛苦,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想立刻再见到你?
只要你现在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就算你真的要这天下也好,我也什么都不管了,我只要你,只要你一个而已!
流水落花春去也(1)
宣武廿年六月丙午,对于玄畿宫内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那场夜宴声势之宏大,莫不令世人惊叹。若干年以后,他们依然还会时常回忆起那个醉生梦死然而却胆战心惊的夜晚,回忆起那个绯衣似火的女子殿前倾城一舞,风华绝代,烈焰红妆,夺人心魂。世间有诗曾云:仗剑踏歌逐云去,疑是惊鸿掠影来。
是夜,大殿百官云集,琼浆玉液,百味珍馐,霓裳羽衣,环佩玎珰。
大殿正中,髹金龙椅耀眼夺目,赫然端坐着久未露面的宣武帝,只见他面容肃穆,不辨喜怒,神情木然望向殿中的乐舞百戏。
长袖流云,笑靥飞花,如此盛世之舞却无法诱得他展颜,只有亦步亦趋贴身侍奉在侧的李亭海才能清楚地看见他耳后那一根根闪烁着幽幽冷光的金针。坐在右手边的苏嫔不时为他斟酒,一边巧笑嫣然,一边悄声低语。外人看来,只道是皇上与后妃间的调笑逗趣。
皇上越是这般不可捉摸,底下文武百官越是惊疑不定。我站在重帘背后悄然打量这一切,心绪如潮。身旁荆远拧眉低道,“这样不行,时间拖得越久,破绽越多,他们迟早会发现皇上的异样!”
眸光一黯,正欲开口,身后一人闪出,黑衣蒙面,正是王府暗人。一见来人,我已急不可耐,上前颤声发问,“怎样?”
“慕大人已率京畿禁卫将大殿包围,一干随从宫侍等等都已受制,殿内诸人暂时不会怀疑,百里枫手持兵符号令大军将叛军挡在了城外五十里……”
“神策军呢?神策军现在何处?”不待他说完,我已厉声将他打断。
“在……在玄畿宫外……”
“无耻!”
一拳重重捶在身旁壁上,刺痛传来,我却浑然不觉,胸口已被怒火填满,再难平息。
他知道我手握兵符,定然不会任由叛军胡来,一面假意将神策军调往城外,名为抵御叛军来袭,实则暗中调转方向,将神策军尽数安置在了玄畿宫外,是要将玄畿宫里外层层包围起来,控制大局。
内有京畿,外有神策,玄畿宫已然成了铜墙铁壁一般的囚笼,慕瑬景是下定了决心要在今夜放手一搏了。无论怎样,他都志在必得,他以为就算是拥立颀王,这天下终归还是慕氏的天下,只可惜他却全然不知我骨子里并非真的姓慕。
一番握筹布画,最大的敌人不是此刻外间坐着的漓天衡与穆勒等人,而是我这名义上的大哥,多么可笑!
“听闻陛下先前染病微恙,如今看来并无大碍,实为天下百姓之福,陛下不计前嫌为罪臣设下如此盛大的宴会,罪臣感激不尽,谨以这杯薄酒,恭祝陛下福寿延绵!”
略显生硬的嗓音朗朗传来,能够主动称自己“罪臣”的,除了此前战败的汗王穆勒,还会是谁。
心下微微一紧,我伸手拨帘望向大殿正中央,穆勒一身暗色锦衣,身量挺拔,棱角刚毅的黝黑面上剑眉星目,薄削唇角挂着一抹浅淡不羁的笑容,正举杯望来。
抬眸冲苏嫔递了一个眼色,苏嫔会意,忙执壶将玉杯斟满,红唇轻翕,似是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宣武帝微点了点头,依旧面无表情,端起面前玉杯一饮而尽,顺势将空杯亮了一亮,冷道,“汗王有心了!”
语调平直干涩,席间众人闻听惟觉木讷呆板,愣怔过后,面面相觑。
流水落花春去也(2)
夜色无尽,玉漏更深,大殿忽然静寂一片,有风穿堂而过,凉意浸骨。群臣虽然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妄动,多数选择默然无语,殿上气氛一时尴尬。
穆勒微微挑眉,唇角无声扬起,一抹深沉笑容乍现,让我不由暗暗心惊。难道他已看出什么来了?
此时一旦有人生疑发问,必然一呼百应,宣武帝的病便再也隐瞒不住了,在我还未想出应对之策以前,定要先想方设法遮掩。
思及此,我深深屏息,举手掀开明黄重幔。
众人但见红光一闪,御前一抹绯衣身影卓然而立,云鬓轻挽,素颜无饰,只那一身绯衣焰烈似火,灼灼烁目。合欢广袖深垂,薄纱长裙曳地,穿堂风过,层层散开飘逸如云,宛若九天玄女临尘。
穆勒一怔,随即勾唇轻笑,笑意越发深浓,黑眸沉沉望定了我,“这颜色很衬你,很美!”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席上嗡嗡议论声起,有鄙夷的目光纷纷投来。我别开了脸,心生恼怒,当着众人的面,这话说得既孟浪又唐突,将我立时推上风头浪尖,一举成为众矢之的。
一道锐利逼人的目光刷地射在我脸上,不用抬头,已知这目光的主人是谁。漓天衡坐在离宣武帝最近的下首,此刻闲闲执杯就唇,目光却越过穆勒的肩膀凝在我的脸上,一瞬不瞬,似要将我的面孔灼穿一般。
我故作不以为意,转首望向穆勒,懒懒道,“多谢汗王盛赞!”
“哼!哗众取宠……”顾衍之的声音自席间突兀响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顾大人莫要忘了我朝的君臣纲纪,当着父皇的面对帝师不敬,岂不让汗王看笑话了,圣朝的颜面何存?”漓天衡面色沉冷,低眸闲闲把玩手中玉杯,一派漫不经心。
众人吃了一惊,顾衍之面色陡然刷白,忙敛襟起身快步走至御前俯身拜倒,不敢抬头,只一连串颤声急道,“微臣不敢,微臣不敢,皇上恕罪……恕罪……”
心下一紧,本意是要将众人的视线自宣武帝的身上转移,不想此刻群臣的目光尽数聚焦过来,静待宣武帝发落。我心知宣武帝开口的机会越多,越容易露出破绽,先前荆远曾百般叮嘱我金针的效力只能够抵挡一时,要我一定要倍加小心应付群臣。漓天衡当众维护我,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然而此刻他这一番好心反倒坏事。
广袖一拂,上前俯身欲将顾衍之扶起来,一面笑道,“四殿下言重了,顾大人不过是心直口快,这样才算真正的襟怀坦荡,大情大性,瑬云深感敬佩!”
无视顾衍之诧异的眼神,转而又道,“瑬云不才,就以一曲以飨诸位,也便不负这‘哗众取宠’之名。”
穆勒抚掌大笑,“如此绝妙!王妃都不介意,四殿下就不要再斤斤计较了。”说着转眸望定了我,漆黑眸底,深沉欲望清晰可辨,“本王已然迫不及待!”
漓天衡微抿了抿唇,神情冷漠,一言不发,看向我的目光坚韧,隐隐掠过一丝阴郁。
流水落花春去也(3)
同他目光一触,迎面一双黑眸幽暗,深不见底,如同一泓寒潭,欲要将我整个人吸进去。心口微微一窒,冲他轻轻点头,面上笑得清淡。谢谢二字,不需言说,彼此都已明白。
转身朝宣武帝盈盈一拜,之后垂袖立于大殿中央,螓首微低,久久不见动静。群臣不明就里,愕然四顾,却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低徊的琴声,忽远忽近,如泣如诉,娓娓融入静夜。
迎着众人诧异的眼神悠然一个旋身,转眸间,薄纱裙裾层叠有如飞花绽放,着眼处,纤细身姿轻盈宛若翾风回雪。
殿内顿时一片沉寂,忽听一声锵然鼓响,群臣一个激灵,但见眼前长袖猝动,青丝张扬,好似舞于广袤天地之间,气壮山河。
一道寒芒暴射,舞者手上骤然多出一柄五尺长剑,红绸系穗,于起舞间灵动飘逸,长剑红绸刚柔并济,剑尖时而飘忽,时而凝练,剑势柔和得似是惊不起水面波澜,行云流水,连贯洒脱。
琴声又起,如水一般流泻而出,渐渐急促,鼓点随之铿锵如锤,耳听风雨之声大作,众人眼前仿佛看见残阳如血,黄沙四起,万骑驰骋,铁马金戈。
剑势随之而变,凛冽风生,舞者面色如霜,唇角一丝冷笑,踏着鼓点挥洒纵横,仿如亲临战场,剑气陡然暴涨如虹,破云贯日,大开大阖,如怒浪卷霜雪,迅猛激烈。
琴音再高,鼓声更密,两军交战,万众搏杀,马蹄声碎,热血染红铠甲。
群臣早已不能呼吸,眼前唯见一抹红光挟着寒芒闪耀,灼灼烁目,红袖猎猎,御风如刀。席上心力不敌之人面上血色已然褪尽,脚底发颤,几欲逃离此等看不见的沙场。
众人正自大骇,琴音倏然高入云端,惊心裂肺,震魂夺魄,原是一方战旗终被折断,无数将士倒入血泊,城池告破,战鼓齐鸣,血染征袍的将军长剑沥血,千里追敌,一战功成,身后却是万古俱枯。
四下人人惊悸,心跳欲竭,琴声鼓点恰在此时渐渐回落,殿中舞剑之人剑势转为轻灵幻化,先前一应杀气不再,整个人似在风雪中旋舞,煞是好看。
琴音虚无飘渺,鼓声悄然消逝。舞者足尖轻点,凌空而起,一个旋身,长发飞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