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刑部大牢的重刑囚室阴森幽暗,长长甬道中燃着数盏昏黄油灯,青天白日,日光从寸许大的窗口透进来,照得石壁上森森然尽是寒色。墻上惨碧的青石板贪婪地吸附着空气中的湿气,化为一颗颗水珠沿着墻缝滑落在地,渐渐汇聚成一畦畦小水洼,使得偌大的牢房愈显阴湿潮湿。
这里终年日夜不分,比普通的囚室更加森冷,一路走来,鼻间溢满阵阵腐臭腥味,令人几欲呕吐。
越往里走,心内越冷。
重伤的璇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怎能那么容易痊愈?
隔着厚重铁门上的暗窗望进去,藉着自天窗照射进来的微弱阳光,隐约可见墻角石榻上躺着一个虚弱昏迷的人影,一身囚衣血迹斑斑,脚上沉重的镣铐在暗影中闪烁着铁青色的光芒,一霎那,刺痛了我的眼眸。
“把门打开!”
转身,一把狠狠扼住狱卒的咽喉,语声凌厉。
那狱卒吓得浑身颤抖,语不成句,“王……王妃,这里是死牢,没有圣谕,不……不能擅自打开这道门……否则,便是……是死罪啊……”
我冷哧,五指指节蓦地发力,掐得他不能够喘气,“你若再不把门打开,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死!”
身后顿时传来一片刷刷拔刀声响。
“王妃,您擅闯刑部大牢已经让小的们渎职之罪难逃,如今就别再令小的们为难了……”
手下狱卒惨白着脸色拼命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抬眸望向不远处众人,抿唇冷冷一笑,“废话少说,速速把钥匙拿来,否则,休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真的不……行……”
字音刚落,喀嚓一声,颈骨断裂的声响清晰而残忍地印入每个人耳中,身前狱卒头一歪软倒在地,顷刻之间,已没了呼吸。
我忙俯身下去在他身上一番搜寻,果然自他身上掏出一串钥匙,握在手中起身刚欲去开狱门,身后凛寒杀气已近至耳畔。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毫不留情地夺走一个人的性命,方才的那一剎那,我的心中竟没有过片刻的犹豫。
是,我变了。
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我开始变得冷血,变得无情。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如今他人的生死,又与我有何干系?
“王妃若再一意孤行,那便休怪属下不客气了!”
我侧身利落避开那人的刀锋,借力按住厚重刀背反手狠厉一划,那人哼也不哼,当场血溅五步。
转瞬间,已连杀两人。浓重的血腥气息勾起我埋藏在骨子里最深处的噬杀本能,面具下的一双眼眸立时*赤红。
白衣染血,青丝张扬,鬼面妖冶,阿鼻修罗。
走到这一步,我已再没有办法回头。
梦中的残景破碎而清晰地闪现在眼前,黑色风氅翻卷如云,他头也不回地坠落山崖,那一幕,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杀红了眼。
尸体越来越多。
甬道里呼啸的阴风如刀刮在我的面颊上,撩起我如瀑的长发。
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亦没有人能透过面具看见我脸上嗜血胜利的冷笑。
转身打开重锁,猛地推开牢门。
璇一动不动地躺着,象是安静地睡着,又象是已经死去,仿佛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我含泪一步一步走上前,轻轻蹲下身子。
“璇,是我,你醒醒……”
没有反应,呼吸微弱,面上犹带血痕。
如云墨发凌乱,却掩不住颊上那触目惊心的一个“囚”字。这便是她本来的面目。
伸手按上她腕上的脉搏,那样轻微,轻微到我几乎觉察不出,心中猛地一揪,泪水强忍不住滚落面颊。
经脉俱损,一息尚存,眼前的她,毫无生气。上无苍穹,下无黄泉,她便如孤魂野鬼,在两境之间游离,再也没有归处。
身后砰地一声,铁门訇然关闭,随即重重落锁,门外传来御林军守卫韩琦的嗓音,异样沉重,“王妃,您擅闯死牢连杀数人意图劫狱,属下没有办法,唯有将您一并拘禁等候圣裁,得罪了!”
此恨不关风与月
我深吸一口气,抬头,眸中一片死寂,头也不回,平静地道,“去太医院给我拿最好的金创药来。”
韩琦微微一顿,低声应道,“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却再也静不下心来,指尖小心翼翼挑开璇的衣襟,只一眼,便惊得浑身巨震。我不敢置信地伸手轻轻触碰她皮肤上那些狰狞可怖的伤疤,眼中含泪,震撼入心。
璇竟伤成了这样,那么他们……那一日在崖边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我以再没有勇气去想象。抬手缓缓扯下面具,深深埋进怀里,用力抱紧,泪水灼痛了面颊,却远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二哥,我答应你,会好好的活下去。可是我很累,真的很类,没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快要撑不下去。真的很想就这么自私一回,放弃身边的人,放弃一切,只身随你而去,不论你去到哪里,不论人间还是地狱,我们都在一起。
可是我不能,不能……
二哥,我真的好想你,好想好想……你是不是还活着?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把门打开!”
“可是七殿下……”
“打开!”
铁门上的锁链哗啦一响,随着门的訇然开启,一个人沉沉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静静凝望着我,久久无言。
我没有回头,怀中抱着漓天颀的面具,压抑着低泣。
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在这森暗无光的囚牢里,在关心我和我关心的人面前纵情哭泣,再也不用伪装冷漠,再也不用伪装坚强,可不可以,就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压抑着轻轻走近,“王妃,您要的药,拿来了。”
我狠狠屏息,举袖拭去眼角泪光,起身,只一瞬间,面无表情。
韩琦手上举着火把,我一转身,火把光刚好照在我脸上,看见我的眼睛,身前两个人不出意外都有所反应。韩琦骇然倒抽一口凉气,漓天烬一向波澜不惊的冷峻眸中,亦透出与他一样的震惊。
“你的眼睛……”
他急急踏前一步,全然失去往日的冷静,面上满带忧心,惊悻甫定。
我不说话,恍若闻所未闻,伸手接过韩琦手上捧着的药箱,避过他丝毫不加掩饰的关切眸光。转身为璇施针用药。
“王妃放心,皇上正赶过来,相信很快便能放您出去。”韩琦惴惴地道。
我头也不回,冷冷道,“笑话,你既为御林军统领,我杀了那么多人,难道说教便能放吗?杀人偿命的道理,你不会不知吧?”
他一怔,无话可答。
漓天烬侧眸瞥他一眼,韩琦会意,将火把插在壁上,转身步出牢门,反手将门带上。
我撕下襟上一块干净的布为璇擦拭身上的血迹,漓天烬缓缓走近,在我一旁蹲下身来,忽然伸手攫住我一刻不停的右手,纠缠的目光盯紧了我,缄默不语。
掌心很暖。
抬眸迎上他深邃的眼眸,心头狠狠一揪,我漠然任其叹息收力,微糙大掌襄紧了我的,一时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再难将息。
“眼睛……痛吗?”
我垂眸,避开他眼中情意,半晌,轻轻道, “你走,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抽手,他却不允,语气蓦地沉痛,“对不起,我者的不知道二哥他会……若我知道,一定不会……对不起……对不起……”
我冷笑,泪落如雨,“对不起?!只一句对不起便能换回他的命么?只一句对不起便能挽救你的过错么?我恨你,恨透了你!”
“我知道!”他的嗓音沉痛,“二哥若是真的……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更加不会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只是……求你……好好保重自己,别再折磨自己,求你……”
泪水滚落不断,心上道道伤痕宛若撕裂般的痛楚,鲜血淋漓,长期压抑的无力感瞬间溃堤,悲从中来,空出的左手忽然抓起一根长针狠狠抵上他肩头,手臂抖得厉害,“我凭什么……凭什么要听你的话?凭什么!你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你们……都是!我恨你们……”
长针终是叮然坠地,我无力垂下手去,忽然放声痛哭,漓天烬一把将我拥入怀中,双臂猛地用力,将我抱紧。
“凶手……凶手……你们还我二哥……”
他是那样用力,我仿佛怎样也挣脱不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踢打他,他只是紧紧拥住我,一声不吭。
累了,攀住他宽厚的肩膀,蓦地张口,狠咬下去。漓天烬闷哼一声,仍是默默忍受,任我的牙齿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狠狠啮咬他的血肉。
今夕何夕,物是人非,你们不是你们,我也不是我了。若是真的失去二哥,从此我更加不能为自己而活,这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分别?
再多的恨,也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漓天颀,我能怎样,我还能怎样?
泪眼朦胧中,隐约听到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一片曲膝叩拜声响,“皇上……”
我松开口,漓天烬亦是一震,欲松手将我放开。
胸口骤地怦怦急跳,我想也不想,忽然伸手勾住他脖颈,死死地,那一霎那,眸中掠过沉冷肃杀的锋芒。
“带我走,带我离开这里,离开锦都,天涯海角,再不回来!”
这一句话,冲口而出,便在此时,一身炫目皇袍的漓天澈迈着焦急的步伐大步走进牢门,一见眼前情形,猛地刹住脚步,不敢置信地望向面前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我抬眸望向他,眼神决绝,恨意凛然,唇自弯起一抹蔑然轻笑。
你明知道我恨你,又怎会做你那所谓的皇后?你执着,我比你更加执着。大哥,为了天下苍生,我不能杀你,可是,你必须背负你犯下的过错,并且,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谁念西风独自凉
漓天澈一双长眉斜飞入鬟,明黄衮龙皇袍上,描金玄蛇腾云直上,龙牙怒龇,利爪张狂,霸气辞礴,衬得其人俊朗出尘,不怒自威。
他凝眸盯紧我,眸色在一瞬间变得森冷黯沉,他冲我倨傲地昂首,抿了抿唇,冷道,“来人,送帝师回湖心水榭,如若再出任何纰漏,小心你们的脑袋!”
帝师……
他在外人面前以不愿再唤我一声王妃,如今的他,是那样高高在上,对于我,他仿佛势在必得。
漓天烬浑身僵硬,将我自地上搀扶起来,随即俯身下拜,“臣弟参见皇上。”
我垂眸,沉默静正在一旁,不拜,不屈。
漓天澈侧转身不看他,冷道,“七弟为何还滞留在宫中,城外的驻防军难道就没有一点军务要处置么?”
漓天烬略一颌首,侧眸淡淡瞥我一眼,“是臣弟失职,请皇上降罪。”
漓天澈不悦地拂袖 “罢了,你出宫吧!”
韩琦亦在此时上前,为难地望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
我冲他点点头,转身来到璇身边,淡淡道,“要我回去可以,但要带上璇一起,否则,我便留在这里照顾她,哪儿也不去!”
漓天澈静静看我半晌,沉声道,“韩琦,去将朕的龙辇抬来。”
韩琦应名而去。
我霍然抬眸,望向漓天澈的某种掠过一丝惊异,沉默许久,怅怅然蹲下身去,以袖摆为璇轻轻擦拭额上渗出的冷汗。
印在悲伤的目光灼烫,我没有回头,尖锐的痛,深深刺入胸臆,此刻除了恨,我还剩下些什么?
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在我耳畔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低语,“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离开……”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 璇身上的伤势日渐好转,然却再也不曾醒来,日日静静阖目躺在榻上,毫无一丝上齐,仿佛这个时间与他已再无任何牵连。
煞的信鸽每隔几日便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然飞落水榭窗台,带来有关漓天颀下落的最新消息,然而这些消息,总是令我失望,每封信的结尾,皆是煞那利落的短句:坚持下去 莫要放弃。
莫要放弃……
他不会死,一定不会死,我坚信。
我知道我要听煞的话,坚持下去,耐心等待他的消息。可是这样的日子如斯难捱,合适才算是尽头?
每日都有一些老臣在岸上争闹,叫嚣着要诛杀我这祸国殃民的妖女,到最后,皆被韩琦挡了回去。在我擅闯死牢杀死数条无辜人命的事传开以后,那些前朝旧臣们曾集体跪在漓天澈的寝官外三天三夜未曾起身,不吃不喝,意图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请旨降罪于我。然而漓天澈并不为所动,任他们一个个跪倒虚脱,相继倒下,仍是闭门不出,硬是三天没有上朝。
湖水潺潺,曲径幽幽,抬首只见夕阳西垂,满眼落日余晖。
湖心水榭里,便在此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我坐在茜纱窗下盯着药炉上赭褐色的药罐出神,远远的,自石桥上传来韩琦略显惊慌的嗓音,“贵妃推娘,您不能……”
“让开!”
元容的语气极其不耐,依她素日的品性,必定被韩琦阻拦可许久,才会生这样大的火。她亲自来找我 想必绝非善事。
一身烟波绿的烫金云纱蜀锦官装,流云髻,凤头权,臻首蛾眉,淡淡梅妆,身姿风流纤细,眉宇间更是凝着一抹尊贵之色。
“不知娘娘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火钳子在药炉里随意轻拨,我并不抬眼看她,仍是盯着炉中火光若有所思。飘渺药昧弥散开去,将我们轻轻包围,沉香扑鼻,直入心扉。
元容微微一怔,并不答话,自己寻了处地方坐下来,看着我煎药。她不说话,我便也不出声,两人于静默里各怀心事,室内除了药罐子里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一片死寂。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火钳子一顿,我蹙眉,“娘娘是来为他做说客的?您知不知道您在做些什么?”
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天拱手推给别人,我不信她能做到如此洒脱。
“本宫知道……当然知道……”她盯着我幽幽开口,“新君继位,百废待兴,后官不可一日无王,你是皇上一早就选定的人,只怕……也是眼下最合适的人。”
“最合适的?”我诧异侧眸看她,冷笑出声,“你别忘了,我还是颀王妃,就算二哥真的……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会是他的妻子!凭我这样的身份坐上皇后的位子,更加凌驾于你之上,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是个奇耻大辱么?”
“本宫并不在乎……”她亦付之一笑,笑容深凉,“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本宫身上,纳霁雪为侧室之后,他更是再没踏进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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