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渐小了些,我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还是有什么在重重敲打着门窗,不是雨,是人。
我俩侧耳细听,这一次,我们俩都清晰地听到了掺杂着雨声——砰、砰、砰……是有人在敲门!我猛地意识到来人是谁,又是为何而来,不禁头脑发热,把被子一掀,直冲向门去。
门开了,门口立着的确是他。黑袍黑裤,黑色的斗篷,雨水沿着帽沿衣褶流下,他掀了帽子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亮晶晶的眼睛看得我眼前一花,耳边只听得风声雨声一片,一时竟动弹不得。
奂儿随在我身后,失声轻喊:“冯才!”十三身边的另一个人,同是一身黑衣,随十三一同闪进门来,我醒过神来,忙侧身让他们进来。
冯才一把握住奂儿的手,唤道:“奂儿……奂儿……苦了你了。”甚至忘了我们还在身边。奂儿竟是有些傻了,只是张大了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的样子。我看向十三,他仍是淡淡微笑着,似欣慰,似无奈,隐隐中还有苦痛。我低了头去,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心好像被麻醉了许久,现在慢慢缓过劲来,感到了丝丝痛意。我甩去那痛意,进内室去替他俩拿干净衣服。
最靠深处的那箱,都是十三的旧衣。我怔了一怔,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两件,复又走出去。冯才和奂儿显然都缓过神来,此时正齐齐跪在十三面前叩头。
冯才道:“十三爷的恩情,小的无颜感谢,只求来世一辈子为您效犬马之劳。”
十三轻挑嘴角,道:“你该谢的可不是我。”说罢看着我。冯才和奂儿膝行至我面前,还要再拜,我忙一把拦住他们,道:“快省了这虚招子。”
冯才和奂儿仍是郑重地叩下头去,奂儿眼里含着泪,却是笑道:“格格,奂儿这辈子能服侍您,被您当成姐妹,让您这样袒护关怀,就是再见不着他,”她转头看了看冯才,又续道:“就是死,也值了。”
我扶起她来,笑道:“什么死呀活的,现在好了,团圆就好。”奂儿接过衣服,重重点头。我将另一身黑衣递给十三,他识得旧衣,神色一僵,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方接过去,却并不换上,只是出神。
冯才仍是跪着看我,朗声道:“格格,冯才有罪。但奴才指天发誓,绝没做过一件有害于您的事。您对奂儿的恩情,就是对奴才的恩情,不敢一日或忘。”
奂儿走到他身前,递了衣服给他,正色道:“冯才——你老实告诉我,可曾毁了熹妃娘娘的声誉?”冯才不语,只是又叩下头去。奂儿的脸色一暗,垂下了头。
我暗叹口气,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今日还说这些做甚么?若要把这些是非恩怨断个清楚,自有比你更值得怪值得怨的人。”
十三走上前来,道:“时候不多了。现在是三更,赶在天明之前,他们必须离开京城。”我一时错愕。他苦笑,道:“莫不是还让他们在佟家花园里做总管丫鬟?”
我恍然。随我长大伴我半生的奂儿,她要伴着冯才远去,做另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了。多年前她长着一张苹果脸,跟在我身前身后叽叽喳喳;嫁到八阿哥府上,她与我分担寂寞与耻辱,整整十年,不离不弃;有了冯才有了福芹,她把家庭的温暖带到我旁边……她一直就像是我的影子,同心同力,懂得我的一个皱眉一个微笑,比我自己更为我操心。而如今影子却要与我离散。
奂儿扑在我身前,眼圈又红了。可是两人却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忍住泪,向冯才道:“可想好去哪里?”
冯才黯然道:“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我心中一动,对奂儿道:“你们可去科尔沁,在那儿等我。找一位叫多尔济的人,说是芷洛格格的相识,或可有个安身之所。”
奂儿重重点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忽听外面三更鼓响,冯才拉了奂儿,道:“该走了。再逗留下去咱们只会为王爷和格格惹麻烦。”
十三道:“外面的马车你们便用,一切行装都不要带,值钱的物事几件便够,速速离了京城。记住,以后没有冯才,没有奂儿。这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我紧紧握了下奂儿的手,将她带到门边,道:“别再说谢,出了这个门,也别回头,没什么舍不得的。”说罢松开手,转过身去。
半响过后,门开了,雨声闯进屋来,冯才仆身于地,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起身出了门去。
门又关上了,锁住了外面的风雨,以及再难相见的人。
屋里很静,只听得雨声时而淅沥时而嘈杂。我和十三都站在原地,他捧着衣服,身上的雨水静悄悄地在地上留下一圈水痕。我看着那水痕发呆。他缓过神来,进了内室,换了衣服出来。
我坐下泡了两杯冷茶,已经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十三,多谢了。”我举杯以茶代酒。
十三微微一笑,沉声道:“你也该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心里放一个人的滋味,我还懂。”说罢也举杯呷了口茶。
我慌忙转了话题道:“只是他们这一走,你如何善后?”十三道:“明日我自会放出消息来,说冯才已被处决。你则宣称奂儿携女,雨夜投河,随夫君而去。”
我点了点头,仍不放心,道:“你可一定要布划得周密。”他笑道:“你尽可安心。此事不容有失,我必须前前后后顾虑到,否则也不会不当即应了你,也不会要等到此时方来。毕竟这等大事,只能四人知晓。”我有些羞惭,低头道:“是我明知不可为而强求。”
十三挑眉,冲口道:“我愿为你强求这一把。”我忙胡乱截断他道:“你可饶得冯才?”他叹了口气,看着我,眼睛黑幽幽的闪着光芒,似曾相识。我调开眼神,感觉心从麻木中慢慢唤醒。屋里是沉寂,再沉寂。我听不见雨声,只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十三终于开口,道:“洛洛……”,他起身绕到我身前,蹲在我膝前,看着我的眼睛:“洛洛。”他小心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有躲闪。他把头枕在我手上,再抬起头时,我再度看到他眼中的星光,似可驱散雨夜的黑。他静静地说:“洛洛,我愿做一切使你今后逍遥自在,可是,我该拿什么换回你十年的展颜开怀?”
我胸中一涩,定睛看着十三,只见他紧紧抿着嘴,眼圈通红,我刚要张口说话,他拦住我道:“你累了,洛洛。”说着扶起我,直到床边。
他帮我躺下,替我脱去鞋子,让我闭上双眼,自己握着我的手,靠在床边。我不敢再睁眼,心里却如水般平静。
雨声大作,风呼啸着鼓动着窗子,我浑身一凉,打了个哆嗦。十三替我盖好被子,我感到他轻触我的头发,不禁又一个哆嗦,悄悄侧过了身。
忽然,身后一阵响动,一只手臂绕到我的身前,轻轻地拥住了我。我立刻挣开想逃,可十三执意拦住我的身子,让我靠在他的怀里。
那一瞬间我不再躲避,因为心房终于崩溃——裂缝、摇摆、终至坍塌……这样的一个拥抱,好像直接触动到某些不可与人说也不可与人知的地方,它一直被保护在在最深处最柔软的角落,其实轻轻一触,便可流血流泪。似乎十年的眼泪都蓄在这一刻而宣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沿着下颌流到我的脖颈间、胸口上、心窝里。
十三抬起手,摸到我的脸,一手的泪。他静静地,静静地抱得我更紧,耳边就是他的呼吸,那么近。我浑身一暖,可却心痛心伤,不可遏止,我咬住嘴唇,不哭出声来。
不知多久,我终于慢慢缓过神来,泪水渐渐干了,心中多年的沉痛好像都随着这一哭而消散,浑身都轻松了下来。
阿玛说过:““当孤独成了你的一部分,如血液般日日流动,你便再感觉不到。”十多年了,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每个寂寥的夜,习惯了在安静中独自入睡,我以为只要裹紧了被子便是温暖,只要睡着了便再无怀念;原来到头来我仍然贪恋这样的一个怀抱,贪恋寂寥的夜里两个人这样作伴。
周围是静静的,我闭着双眼,感觉好久没有这样温暖,温暖得让人想懒洋洋地叹气,想沉沉睡去,好好的睡一次……
鸟儿吱吱喳喳的叫声伴着我醒来。晨光透过窗帷洒进,已是风停雨住。
我身后的人显然也醒了,只是他没有动。我也没有动,更不能回头。他的怀抱和呼吸,昨晚对我来说那样熟悉,而在这晨光熹微中,他的手臂僵硬而呼吸不稳,一切重归于陌生。
半响,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挪身子,与他分开。又过了半响,他悄悄地放松了揽住我的手,又慢慢收回。这样,我们之间,又重新隔了十年。我们都知道,这一夜的相拥过后,一切仍没有变,我们仍回不到过去,仍找不回从前的十三阿哥和芷洛格格。既然如此,若是回过头去,该如何相顾相对?
他站起身来,向外室走去。我跟着他走出去,两个人一时手足无措。我们之间这不期而至的温情,随着疾风骤雨而来,好像必然也要伴之而去。
我摇头苦笑。十三转身紧盯住我,走到我面前,竟忽然紧紧抱我一下,随后立即放开,大步向门口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脱口喊道:“十三!”
他回头来看我,眼中光芒四射。
我又张了张口,却再不愿说什么,只是轻轻冲他一笑。他也对我微笑,随后转身,离去……
门口打开,外面是阳光灿烂,一派崭新天地。我在心中悄悄重复着无法出口的那两个字:“再见。”
第三部 晚秋
杜衡篇
夕阳如血,点点洒在这层层叠叠的殿宇之上,晚风轻拂,令这时时板着面孔的紫禁城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我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算来这个时辰桑桑也该出了北京城,不知今晚会住在何处。
桑桑走了,如今真的只余我一人了。她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却连出宫送送她都不能够。没了桑桑,不会有人再叫我“枯叶”,也许我就真的成了杜衡,成了熹妃,然后变成太后娘娘,伴着这座宫殿直到终老。
今天一大早,我就站在这窗前,想着我和桑桑共同经历的所有,时而轻笑出声,时而黯然神伤。想到桑桑站在草原之上看她的长河落日,再不用理这纷纷人事,不禁就替她微笑,然而微笑过后,心里空空的,有止不住的失落。
我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回过身去。屋子里并没有人,但我知道门外总是有人候着的,我在这里站了一天,就有人在外面候一天,却不会有人敢进来劝我休息用膳。若是小凡在,该是不一样吧。想到小凡,我的心一堵,摇头挥去脑中的想法。
“额娘?”忽听元寿在帘外扬声叫。我收了神回来,掀帘而出,元寿迎过来道:“额娘,听说您今儿在屋里闷了一天?”
我没答只问道:“用了晚膳没?”
“没有。”元寿挽过我的手臂小声说,“十三叔有话想和您谈,我只说请他来讨教朝里的事情,一刻钟后他便要到我那里,您若方便,是不是过去同我一起用晚膳?”
我笑笑,十三今日怕也是不好过吧。于是向元寿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就是。”
我进屋时,十三与元寿正相谈甚欢,见我了一齐起身。我与十三客套几句,元寿遣了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屋。我也不再与十三客气,坐下冲他笑道:“如今要见一面,倒是要费这么大的周张。你来见我,可是因为洛洛?”
十三没想到我会这样直白,倒是愣了愣,随即缓过神来,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低声道:“我也不知来做什么,只是这心里难受的紧,想找你说说话。”
“可去送了她?”我见十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然是一晚没睡,不禁一叹问道。
“没有,若是去了,我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对她。”十三拿起茶杯轻轻玩转,似在自言自语。
“现在她走了,我也不怕问你,你也不用隐瞒,这十年过去,你对洛洛可还似以前?”我见十三如此,缓缓问道。
“自然不似,十年了,怎么可能如以前一般?”十三抬头看我,自嘲一笑,“十年的相思已经刻骨铭心,十年后洛洛这样一个女子为我变成如今的样子。她曾带着七年的渴望与期待来找我,带走的只是一句狠心的话;她独自一人承受着丧子之痛,她在那个小院里熬着,她为我受的苦,我想都不敢想。可我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她,我不再有什么能给她,十年前的我还敢试着给她幸福,如今的我却再也配不上这样的洛洛。”
“你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未尝没有你,这又是何苦?”我心下黯然。
“若不这样,你说要怎样?”十三摇头苦笑。
“说得没错,还能怎样呢……”我不禁语塞,想不出十三和洛洛还能有什么交集。
“她走了,你也失落的很吧?”十三一笑,转了话题。
“比你失落多了,”我竭力用调侃的语气说道,“除了洛洛,我还有什么?”
“皇兄听到你这么说,可要动气了。”
“我和他……”我突然间觉得胸中一阵烦躁,草草敷衍道:“他有什么好气。”
“前一阵的事情,皇兄并未怪过你。”十三却正色道。
“他不怪我,他还死死护着我,可是他厌了。关于十四,如果说多年前他怪我心属他人,如今就是厌我给他惹了这许多的麻烦。他的妃子应该做解语花,而不是在他最忙乱的时候被人翻出来陈年旧帐。他厌了,厌了我与其他女人相比那许许多多古怪的要求,一个皇上需要的是妃子,而不是我这样一个麻烦的女人。”我木然说。
十三紧紧盯着我,皱眉道:“皇兄近日来朝务确实繁多,他……”
“你无需劝我,十多年夫妻,我与他如何,心中总还是有数的。”我打断了他的话。
“你呢,这宫里的许多事,是不是也让你厌了他?”十三笑笑,竟有一丝讽刺在里面。
我一愣,无话可答。只想若是桑桑当初嫁了十三入了的府里,那纷杂琐事加上十三的妻子儿女,依了桑桑的性子,两人如今又会如何?
“厌也好不厌也罢,离不开就是了。”我喃喃道。
十三听了微微发愣,随即释然一笑:“个人都有个人的苦。我今日来找你,是唐突了。”
“除了我,有谁还明白那份心情。替她高兴,可自己心里却永远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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