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儿备一份礼,下学了代我送至忠义候府上去。”大老爷起身往门口走,夜风卷了他的话递送在她耳畔,“到底是同窗,合该多走动走动。”
大老爷混迹官场多年,眼见着皇后同薛贵妃的关系一日日愈发不可调节,他是薛家的女婿,外人瞧着他必是死也要同薛家绑在一处的。
他却不得不存了旁的心思,夺嫡自古以来便血雨腥风,这条路上荆棘遍布,倘或薛贵妃扶持的小皇子登基,宁家自然安宁富贵更甚往昔,然而,倘或最终顺利登基继位的是太子,那么宁家便如同大海里一叶扁舟,海浪后万劫不复。
宁府已经在这局里,根本无从抽身。大老爷揉了揉太阳穴,依稀见到书湘嘴唇动了动,说的大约是“可是”二字。
他在儿子肩上拍了拍,“照我的话做,”顿了顿,大老爷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信任地嘱托他道:“来日说不准要将你姊妹们许一个进他赫家,眼下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皇后娘娘容不下薛贵妃,贵妃娘娘同样也不肯示弱。湘儿如今大了,我思量着也是时候同你说这些——你是否看清咱们家的处境?”
书湘一愣一愣的,都说她如今大了,她也不过十三岁罢了。
大太太同她讲日后嫁人的事,大老爷却是正经开始灌输朝中的局势与他,父亲母亲说的是截然不同的事……
书湘面上惘惘的,迎着大老爷的视线乖巧地点头,“湘儿清楚了。”
翌日下了学,书湘听从大老爷的话到忠义候府走动。
她只识得赫梓言一人,且…在她的认知里他们除了同窗这层关系并不算得是熟识。茗渠递了名帖给门上的小厮,那门里人见是璟国公府来人态度立时变得恭敬起来,点头哈腰的一路把书湘往赫梓言的住处领。
忠义候府果然气派,沿途雕廊画栋比比皆是,园子更有许多连书湘也叫不出名字的稀奇花朵。空气中浮香隐隐,书湘不着痕迹地张望,被领至待客的正厅。
茗渠拎着带来的几件礼品跟着个穿戴齐整的婆子往别处歇息吃茶,书湘怀里揣着个油纸包,里头是方才途经茴鲜楼时特为买的藕粉桂花糖糕。
她打听过了,学里旁人都说赫梓言欢喜吃这个。想要拉近距离,投其所好总是不错的。
书湘坐下,很快有穿着齐整的小丫头进来上茶,她掀开珐琅彩瓜蝶连绵葫芦盖碗嗅了嗅,里头碧玉一般的茶汤,是庐山云雾。
书湘初时只是浅啜了口,可将近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她茶也喝完了,赫梓言还是不曾来。添茶的小丫头再次进来的时候书湘忍不住道:“你家二爷果真在家么?”
没的让客人空等着的道理,在不在家也要说清楚不是。那小丫头似有为难,书湘又道:“若不在我便回去了。”
小丫头忙道:“回爷的话,我们三爷才在书房里作画,等闲是不许人打搅的,因此……”
她话未毕,厅前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后绕出个人影来,宝蓝色的直裰氤氲在袅袅朦胧的熏烟里,一双狭长的眼睛穿过细烟往正厅里游移。
“噫,稀客。”赫梓言走近,挥手叫那小丫头退下。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在书湘白净的脸上略一寻睃,拖着尾音道:“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倒把宁兄弟吹来了。”
书湘噎了噎,又听面前赫梓言似笑非笑道,“你今日来,我倒欢喜的很。”
“……”书湘从座上站起来,做了一礼,斟酌道:“家父收到赫兄的画十分赞赏,今儿我来是替父致谢的。”
☆、第十九回
“哦,宁兄弟原是谢我来的。”赫梓言施施然在主位上落座,他支起手肘一手撑着下巴,修长的身形懒散靠在椅背上,“却拿什么谢我?”
微风吹送,书湘呼吸一口,空气中依然是浅浅宜人的馨香。
在下首坐下,她敛神回复他道:“才带来的礼物都叫赫兄家下人搬走了,你莫非没瞧见么。”
“没瞧见。”话头一顿,他微微侧了脸,一副笑容宴宴的模样,“对了,国公爷可喜欢我的画?”
书湘抬手压了压眼角,怎么她偏生觉着赫梓言这是在等着人褒奖他的表情呢?
也好,走动也不是白走动的。母亲说了,人活在这世上谁也做不了神仙,人情世故不过如是。
书湘面上温和地笑,在心里略想了想,昨晚大老爷眼底的赞赏之色浮现在眼前,那代表爹爹是喜欢赫梓言画儿的,于是她看着赫梓言诚心实意道:“赫兄的画作是连皇上都赞不绝口的,父亲自然也喜欢的紧,否则断不会叫我前来相谢。”
“是国公爷使你来的?”赫梓言看着书湘,须臾自言自语似的道了句“该是这般”,暗想凭宁书湘自己怎想到来。
他的目光在书湘怀里的油纸包上短暂地停留,吸了吸空气里那一丝熟悉的糕点香气,视线就流连在她清素素一张脸上。
看不见眉目娇娆,看不见艳美冠绝,有的不过是光洁的额头,巴掌大的脸,头上发冠拢着绢丝似的乌发,穿一身略大的月白长衫子,如山如水的,恍似他书房案上方才那幅未尽的水墨画,淡淡几笔勾勒出的轮廓。
然而往底细里瞧,赫梓言倒瞧着宁书湘更像个大姑娘裹在男式衣袍里,清新且清新,眼波稍一横过来,竟还分外的撩拨人,叫他心神都恍惚起来。
书湘吃他看不过,只好垂下眼睫,她也不是多么脸皮子薄的人,一时想起学里说她生得似个小倌的言论,更是气不打一处升起。只是面上是不好发作的,她终究是为道谢而来,怎么好话没说几句中途就大剌剌甩手而去,说出去也不像样。
“赫兄画技高妙,可是有什么诀窍么?”书湘主动起了话头,正好她是真心好奇的,只是这话到底是随意说出口的,她自己也晓得作画同写字是一样的,自然没有什么诀窍可言。
很有些人画了一辈子也名不见经传,也有些人年纪轻轻便博了美名声。
“诀窍么?”
首座上赫梓言嗤的一笑,沉吟着,瞧见书湘有一瞬湛亮起来的眸子。
他慢悠悠坐直身子,接着伸出了骨节匀称细长的食指,很是巧妙地朝她勾了勾,“宁兄弟过来,我悄悄说诀窍与你知晓。”
书湘将信将疑,问题是自己抛出的,人家要回答了,自己不上前似乎说不过去。
她到底是抱着十足狐疑态度的,挪着步子站到他跟前,两人之间还有一手臂的距离。光可照人的地砖上映出她半蹙着眉头掩饰不住的纠结面色。
“再近点儿不成么?”赫梓言开口,用的是类似于商量的语气。唇畔却漾着若有似无的笑弧,笑里藏了几分揶揄。
“我又不能把宁兄弟你吃了,你说是不是?”
“就不能好好的说话?”她有些恼,不过终究凑过去了,矮下身子大睁着眼睛把他看着,“赫兄请说。”
他唇角愉悦地一勾,从红木嵌螺繥大理石扶手椅里略略起身,以密友间咬耳朵似的亲密姿态靠近她……
书湘只觉得他温热的呼吸匀匀地拂过来,鬓角碎发动了动,引起耳朵细细的痒。条件反射就想躲开,赫梓言却一抬手握住她另一侧的肩膀,语意淡淡的,“别动,若叫旁人听见可怎么好。”
谁会来听,谁又听得见?
赫梓言的靠近使得书湘僵直了身子,她感受到肩部他的指尖施力时传来的热热的重量,此时此刻他又贴在她耳边要同她耳语。呼吸推送,她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得想要拔腿就跑。
按说书湘现下是个男子,躲来躲去反倒招人疑惑。
可是她并不是男子啊,这样的意识像是骤然被人唤醒了似的,在她身体里复苏,如火如荼烧得鲜明强烈起来。文人
“你倒快说才是!”书湘不晓得赫梓言在磨蹭什么,额角虚浮了一层薄汗,呼吸钝钝的,眉眼都变得朦胧。
赫梓言闷闷地笑起来,远远看去他如同埋首在书湘的颈项间似的。
满眼是她乌黑柔亮的发,视线偏移,赫梓言若有所思凝住书湘的耳垂,色泽应是粉粉的,他却瞧出了晶莹的味道,想象中应同他最爱吃的藕粉桂花糖糕一般儿香软。
听书湘催促,他便徐徐地别开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开口道:“这俗语说得好,要想有建树,需得先拜个好师傅。”
“——就这?”书湘显然不能接受赫梓言这样一句话,且哪里有这样的俗语,反正她是从未听过的,“是你自己编造的罢,那么赫兄师从何人?”
见书湘距自己远远站开,赫梓言不动声色理了理前襟,把狭长的眉眼一吊,“你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语声慢慢,“比起我曾拜谁为师,宁兄弟竟不觉着自己身边正缺个能指点你画技一二之人么?”
“不觉着。”这话书湘说得斩钉截铁,一丝一毫的犹疑也没有。
她扫了赫梓言一眼,这家伙分明是不怀好意,平白他做什么要指点她画画,保不齐他是个龙阳君,难保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莫说她不是个男人,便果真是个男人,也不要和他好。
世家大族里腌臜事最是多,如今又时兴富家子弟豢养男宠,书湘却不待见的很,她又扫赫梓言一眼,这一看之下眉头几乎是立时扭了起来,“赫兄你,你做什么要解腰带啊??!”
“宁兄弟难道没听过‘敞开肚子吃’的俗语么。”赫梓言一本正经地道,当真把腰间那条云纹花样的腰带松了松又系上。他指了指书湘搁在宝瓶刻丝椅褡上的油纸包,淡色的唇微抿着,压着声音道:“这藕粉桂花糖糕难道不是给我的?”
书湘木呆呆盯着他劲瘦的腰,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顺着他的视线见到那油纸包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来,就一面笑着拿起油纸包一面解释,“画画儿讲究的是天分,赫兄弟资质佳,是这么儿样的好人才,我却自知自己是个蠢笨不堪的,注定了于绘画上毫无造诣,怎么敢耽误你的功夫。”
说着已经把油纸包放在赫梓言身侧的小方桌上,赫梓言“唔”了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挑开油纸包探头朝里头看,“你说的是,便是教了你,你也学不会。”
书湘唇边的笑意发僵,很想抓起油纸包糊他一脸。然而赫梓言说完那句话,他那张又挑剔又苛刻的脸上却跃起些生机勃勃的神气,涎着脸面朝她,“嗳。宁书呆,既是来致谢的,索性做到底,如何?”
书湘警惕地看着他,“又想做什么啊。”
“你喂我吃罢。”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下搭着扶手,“适才画画扭伤了手,这会子疼得厉害。”
书湘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说画画扭伤了手?他以为他是谁,唐伯虎?也不知方才用那只“受伤”的手捏住她肩膀的人是哪个,明明有的是把子力气,钳得她肩膀疼呢……
这档口,他空出来的那只手随意就握住她的手腕子,“你过来,又站这样远。”
书湘被烫到似的慌得一把甩掉,她连退几步拍了拍袖子,瞪着眼睛看赫梓言。他也看着她,手上空落落的。
“赫兄不要会错意了,”书湘启唇,思想紊乱不能集中,她舌头打了结似的,语塞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赫梓言,“你我是同样的性别……你需得知道,我…我比较喜欢女人……!”
比较喜欢女人?
赫梓言眉心攒了攒,指尖点着太阳穴,听书湘说了句“告辞”,在他余光里逃也似的快步奔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正厅里响起赫梓言低低的咕哝声,“……真跟个女人似的,不过调|戏他几句就甩脸子走人。好没意思。”
恰逢门里进来一只通身雪白的猫,喵喵喵不停叫唤着,一跃而起跳上了小方桌,嗅了嗅香喷喷的油纸包,看着他越发殷勤地喵喵叫嚷。
暮色起,窗外有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赫梓言寡着脸,揪着白猫脖子后颈把它拎起来,四目相对,他阴恻恻地笑,“跟宁书湘似的,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小东西。”
说罢立起身,扬声唤了来信儿进来,“给爷把这肉球丢出去,看着心烦。”
“三爷,这,这不好罢——”来信儿接过那一团肉,心话儿,这可是太太屋里的‘毛球儿’,就这么着扔出去不得摔死啊。
赫梓言斜了来信儿一眼,冷哼一声扬长去了。
就在来信儿踌躇的功夫,冷不丁见三爷又折了回来。
只见他脚下生风一般径直走向小方桌,拿起上头油纸包闻了闻,眉眼迅速松弛开来。
“爷,这白猫有个名儿叫‘毛球儿’,”来信儿提醒着,“毛球儿是太太屋里养着的,您不记得了?还是去年冬日里宫里头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说这东西乖巧,特为给太太解闷儿玩的。”
☆、第二十回
话说书湘疾步出了忠义候府,春日里傍晚的景致是极好的,她仰首望望橘子黄的天际,落日缓缓低垂,天色眼见着就黯淡下来。
再低头瞧瞧自己的手腕子,她脸色渐渐就不大好。
在赫梓言眼里她是个男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男人”了?两个大男人,怎么好动手动脚的,今儿弄得这样,往后还怎么处?他竟再不要往学里去的好。
书湘怔仲间立在侯府门口,脸上一时黑得像个锅底,一时又泛出点惘惘的神色,颠来倒去在心里寻思,想得脑袋里乱糟糟的一团浆糊。
茗渠打门里出来的时候书湘也没发觉。
茗渠含笑向送她出来的小厮道了声谢,转身望见书湘的背景。小跑着下了一级级台阶凑到书湘跟前,出口的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儿埋怨,“二爷也真是,您出来怎不叫上我,不叫我出来,我岂不是坐穿了椅子也等不着你人?”
书湘没心思同她罗唣,眼睛扫着周遭,随口道:“那这会子你怎生出来的,他家怕你坐穿了椅子赶你出来么。”说话间瞥见她们府里等候的马车,也不等茗渠说话就走过去。
茗渠心下原就狐疑,这会子更是瞧出她家姑娘不寻常的地方,先头不打声招呼就走人,现下脸上还微微一点儿薄怒嗔怪的模样,怕不是……在里头同赫三爷闹不快了不成?
不能够啊,赫三爷不是对她们姑娘存了那份心思嘛。按说两人应有说有笑相谈甚欢才是,再不济也该由赫三爷送着到门口啊,便不到门口多少也该让底下人送出来才是,这却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
书湘踩着脚凳顺当进了车厢里,很快后头茗渠就跟上来。她认真计较起来,想了想道:“……是在里头,赫三爷和二爷说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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