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湘咬得下唇都白了,宁家的家法她知道,年年祭拜的时候时常见到的,一条壮年男子手腕粗的大棍子就安放在祖宗牌位前,要动用家法,也就是杖打。
一边韩姨娘惊奇了,忍不住伸直了脖子探看,心话儿,老爷舍不得用砚台砸他宝贝女儿却舍得请家法?这才是一个弄不好连小命就要交待掉……
等赵忠把祠堂里棍子恭敬地请过来,大老爷举在手里了,韩姨娘才瞧出点眉目来。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大老爷眼中不容人忽视的不忍,既然不忍心,那做什么还要打?打了给谁看?
转念一想,韩姨娘很快就想通了。
这便是了,原该这么着,大老爷疼宁书湘,不论她是他的儿子还是女儿,横竖都是他的血脉。可放在老太太那里就不是这情况了。
老太太是大老爷的继母。一个继室,倘若昔日瞧着宁书湘是未来宁家的掌家人倒还卖她几分面子,如今却将知晓这长房嫡子其实是个姑娘,到时候还不杀过来借机亲自处置。
大老爷这才是真正疼女儿,韩姨娘撇撇嘴,想明白一切,才又垮下肩膀柔弱地继续跪着。
她能想得这么透彻,只因她是局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才能看得真看得清,书湘却看不透大老爷的心。她机械地在长凳上趴下,两手抱着凳子前端,眼泪却吧嗒吧嗒一颗接一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丢人不丢阵,挨家法也不能求饶。
书湘心里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再也不看大老爷,哭得再凶也不吭声,可是心里又怕极了,她怕疼也怕大太太知道了为自己伤心。
大老爷举着碗口粗的棍子,手上是沉甸甸的分量,他的眼睛阖了阖,看着凳子上肩头一抽一抽的书湘,手上棍子就落了下去。
书湘只觉得屁股上钝钝的一重,第一下并不是很重,她却狠狠哆嗦了一下。
杖打就是这样,不到十下是尝不出滋味的,不过那又是相对男子而言。打在女儿身上痛在父亲心里,大老爷只控制着力道在书湘身上打了一下,抬起的手却再也落不下了。
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他不动声色放下棍子,一旁赵忠连忙来接。
这时候宁书齐和四姑娘却来了,宁书齐知道了大老爷请家法的事,他一路上来都不曾与喋喋不休的妹妹说一句话。
蠢货,自己知道便尽够了,做什么去告诉姨娘,姨娘知道了哪有不往外捅的道理?
这下好了,这样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她们做决定之前为何不同自己通一通气,简直愚蠢,蠢极。
宁书齐是早便知晓书湘秘密的,他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想宁书湘都这个年纪了,大太太只要不想让女儿一直装到考科举娶媳妇,自发揭露是近在眼前的。到时候大老爷一样动怒,这永远是逃不掉的,根本无需她们自作聪明。
书湘泪眼模糊地抽搭着鼻子,抬袖用力地擦,宁书齐却突然出现在眼帘里,他在给大老爷请安。她剜他一眼,除了他没别人,不是他把她的秘密说出去的还会是谁。
亏得她先前还高看了他,原来这位外室养的哥哥也不过如此。
另一边跪着的韩姨娘以为儿子要给自己说情了,急得脑门子直冒汗,谁想宁书齐打进门起目光就没落在她身上过,只有女儿眼泪刷刷地跪在自己跟前,几乎要哭得晕死过去。
宁书齐开始给书湘求情,言辞恳切,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倒是正中大老爷下怀。他需要一个台阶。
书湘却只觉得宁书齐假惺惺,她摇摇摆摆从凳子上站起来,听大老爷对宁书齐道:“带你妹妹回去休息。”
书湘到底是年纪小,有什么都摆在脸上,也不懂得作伪,因此她对大老爷不同于往昔的态度简直太过明显。
女孩子的规矩书湘私下里是学过一点的,她生涩地蹲下|身,对着大老爷福了福,脸上泪痕遍布好不可怜,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大老爷沉着脸叫住书湘,视线在她低垂的脸上寻睃,她却始终不肯抬头看自己,长发遮了大半张脸。他自持身份,心中却又不得劲儿,怎么的,还要他反过来安慰她不成?
“打疼了?”他问道,边回想自己那一下到底用了几分力。
书湘抿着嘴,她屁股上有肉才不会疼,疼的是心坎里。
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了打,明明过去一个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她的,如今竟然当着这么些家下人动用家法杖打自己,是不是宁书齐不求情他还要继续打下去?
把她打死了也不碍的,横竖他还有儿子有女儿,往后只管疼他们就足意儿了。
大老爷瞧着不对,放柔了声音又问:“果真打疼了?”
书湘这才忍不住看大老爷,他气色很不好,大抵没睡好的缘故,下眼睑泛青黑,瞧着没有往日那么丰神俊朗了。她心里不是滋味,却把心一横道:“不消老爷关心我,老爷有心,还是把精力放在二哥哥四妹妹身上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
书湘这样会不会傲娇了。。。!
☆、第四十四回
书湘这话一说;大老爷立时竖起了眉毛。
无他;只因这是大老爷记忆力里书湘头一回顶嘴。小时候不提,只说她大了些,晓事儿后;在他跟前永远像个乖顺的猫儿;他说什么是什么,也从没有叫他不顺心的时候。
说起来;女儿倒是四五岁上头十分调皮;一见着他就张着手臂要抱抱……
想到这里大老爷一叹,他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安抚,余光里却见着老太太拄着拐杖正要进来。手下一顿;陡然厉声道:“是我惯的你越发没体统!齐哥儿;把你这不懂事的妹妹送回去;好生反省反省。”
书湘咬着唇默了声,谁知转过身一打眼却看见唐妈妈,她搀扶着老太太进门来了。
黄杨木的孔雀雕拐杖敲在地上,一路响起“笃笃笃”的声音。
一屋子人忙给老太太请安作礼,权氏面色刻板地在首座上坐下,她打眼在屋里瞧,一眼就锁在书湘身上。大老爷暗暗悬了心,才要开口,老太太却对书湘道:“上前来!”
书湘一咯噔,走是走不掉了,条件反射地看一眼大老爷,心中惴惴的。
大老爷书房院里的事情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在府里头传开来,老太太一得到消息立刻就赶来了,气得一路走一路大喘气,又有唐婆子在边上火上浇油,把大太太和老太太那些事情车轱辘似的轮着说。
老太太当年是落了下风的,现在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原来大太太这是跟自己玩阴的,生了个女儿也敢充作带把儿的,当初倒着实小觑了她!
权氏年轻时候就是泼辣性子,即便日后嫁了人也不见收敛,后来亲儿子又死了,整个人就变得极端起来。老了老了,却并不似别人家的老太太活成个老寿星,通情达理能包容,她是越发难对付,破落户性子一点没改反倒变本加厉。
眼见着书湘过来了,她抄起手杖,在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重重打在她膝弯弯上,口中喝道:“咱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如今什么身份,却叫你家中几个姊妹怎么办?!日日的在外头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将来哪一家要你?不若我做主你绞了头发庵里做姑子去,也省的拖累你姐姐妹妹!”
韩姨娘被这急转直下的情势弄得回不过神来,心下倒是认为老太太说得很是有理,来日她的四姑娘可还要嫁人的。
宁书湘见天儿的往外头跑,莫说她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也没有到学里上学去的,那是男人待的地方。这事情一旦传出去,不光她自己,便连宁家所有的女儿都要受她所累。
书湘听得胸口发凉,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她也很无奈,确实是自己的不是。她自己也就算了,嫁人不嫁人的根本就不是她考虑的事情,可是上至大姑娘下至四姑娘,到了年纪都是要说亲的,倘若因自己许不了好人家,岂不罪过。
只是绞了头发做姑子——?
做姑子便要青灯伴古佛,连头发也没有,好生古怪。
她不愿意……
书湘晃神地想着,连膝盖上的麻乎乎的痛感也浑然不觉,她一径儿发着愣,老太太却越想越气,手上拐杖就又招呼过来了,嘴上吩咐着唐妈妈,“带二小姐祠堂祖宗排位前思过去!”
老太太现下并不全是发泄私怨,她是府里的老祖宗,方才一席话也是斟酌过的,想家里头这么几个姑娘来日可都是要说亲的,眼见着年纪都上来了,大太太当初的臭棋留下的后果并不只是她女儿独个儿需要承担,还将赔上宁家所有小姐的名声。
京中那些个太太奶奶们最是牙尖嘴利,往常一丁点风声也能叫她们闲磕牙嚼舌根子说出朵花儿来,这如今多大的事情!府中家下人里常有与别府相熟的,纸包不住火,不出三日,这事儿保准满城皆知。
书湘被打得大腿上一痛,她咬着牙略一皱眉硬是没叫出声来,脚下却重心不稳。
该!
这都是自己该受的,受了老太太的打她心里也痛快,索性一气儿把事情都解决,往后她也不必遮遮掩掩。况且,老太太打了她气消了,就不要再去找大太太麻烦了罢。
大老爷终于看不下去了,明知道这时候出来维护必要惹得老太太不高兴他也顾不得了。
忙上前一手揽住女儿,抬头对老太太道:“母亲自己要保重身体,切莫因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才刚儿子已经行家法处置过了,湘儿到底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他扯了扯唇角,掷地有声,“依我看,就不必去祠堂思过了。”
老太太磨磨牙,“这点小事?”什么叫行过家法了,真当她老了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不成?大老爷打的那一棍子不轻不重,满院子人谁不知道,这怎么能说成是处置过了?
大老爷轻软地拍拍书湘的肩膀,抬头看着老太太。到底不是亲娘,说起话来还该斟字酌句,因此赔着笑道:“能解决的事情都是小事,儿子晓得老太太虑的是什么。”
即便他心中也十分介意活生生的大儿子变成个大姑娘,可是不同于老太太,书湘是大老爷的亲生女儿,情分不同,他不可能狠下心肠用家法处置她,更别说去祠堂里思过了。
思过还能是做什么?往祖宗牌位前一跪,不给喝水不给吃饭,跪到什么时候昏过去算完。大老爷如何舍得,只怕若书湘真是个儿子他才狠得下心。
然而教养女儿和儿子原就是不同的,很该区别对待。
老太太瞧出大老爷这是铁了心要护着女儿,她心中也是有顾虑的,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否则家中一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一时有些感伤起来,她那儿子偏生就去的早,留下她一个儿在这府里头孤魂野鬼没个依仗,幸好现如今身边养着付氏生的哥儿,老太太想到这里心中宽慰,面上慢慢就收起了那副凶悍的嘴脸。
她不打算跟大老爷撕破脸,这儿子也是自己看着大的,比不得亲生母子,不过情分绝对是有的。
“老爷心中既有成算,我老婆子也就放心了。”她摩挲着拐杖的纹路,又动嘴劝起来,“老爷自个儿也别太过动气了,横竖已经这么着,咱们受了骗也是没法儿。”
书湘心头一跳,看见大老爷眉宇间皱了皱。
老太太的话真真戳人。书湘鼻子发酸,如果可以控制,她也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想着,不觉往大老爷臂弯里靠了靠,鼻端便萦绕上一股子清雅到令人心安的味道。
大老爷敛去眸中郁色低头瞧书湘,温声问:“下回可还要打谎骗爹爹了?”
书湘乍一听只觉得回到了小时候,下意识地摇着头,大老爷看首座老太太一眼,猜到老人家还有话要说,就打发齐哥儿送书湘回去了。
等屋子里人都遣出去,老太太就顺理成章提起了大太太。她的主张是这样的,大太太“无子”,这是犯了七出,大老爷反正是不喜欢她的,可以着手休妻了。
满以为大老爷气成那么个样,听说昨夜里都把大太太整治地病倒了。
自己提出来,他该答应的。却不想大老爷一口便否决了。
虽说休妻是大事,甚至干系到两个家族,但是大太太此次做下的事搁哪儿都是不可原谅的,不休她休谁!老太太脾气上来了,脱口而出道:“老爷现今儿反正是远着薛家了,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也说不上话,可这事你瞧瞧,放眼看哪家人家有这样的丑事?薛氏压根儿不配做我们宁家的媳妇——”
“这话却差了,”大老爷想得更为深远,他心中亦是十分厌弃大太太的作为,却不得不留下她,因道:“老太太只想到薛氏犯了‘七出’,却不想我若因此将她休弃回家,宫里头薛贵妃处待要怎样交待?”
这不摆明了是在打薛家的脸么,薛贵妃如何肯依,届时再闹出点什么来……
大老爷心中已有成算,想来薛贵妃必定和大太太通过气了,薛氏昨夜才会道出那些令人心惊的话。他听见她那些话,内心深处幽闭的痕迹隐隐作痛,一发不可收拾。
赫家瑾娴,如今她于他而言是什么?
十来年之久,时光反复打磨曾经酸涩朦胧的爱慕,她为皇后,高卧云端,而他在万里之外仰望。
此生原当得意美满,若说有遗憾,唯有这一宗罢了。
老太太哪里晓得面前半个儿子的九曲回肠,她还要劝说,大老爷眼神蓦地一冷,快到她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的幻觉,直到大老爷幽幽地再次开口,“老太太怎不替湘儿想想,倘若薛氏遭了休弃,湘儿该如何自处?别人怎样看她?”
确实,大太太如果被休回娘家,薛家不说,就书湘,她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的。大老爷点出的老太太却忽略了,也或者她是不在意的,自然不会费心思量。
此际她张口无言,知道再呆下去无意,就嘱咐大老爷好生休息,扶着拐杖悻悻回去了。
话说赫梓言曾在家学里同书湘相约一道往阙何大街听评书去,转至隔天,宁书湘却没有到。他等了大半日,她始终没有出现。
因大老爷严禁家下人把书湘的事情传出去,所以一时半会儿的外界还一点风声也没有,故此赫梓言也是不知的。
他只道宁书湘是骗了自己,她假意应承,其实开始便打定主意不来。他素来心气儿高,既然人家不愿意,自己又何必上赶着?
适逢忠义候夫人催促他往杨将军府走动走动,杨将军不在京中,杨府都是女眷不方便见男客。他去了也不过是带些礼品表达一下亲近的意思,把侯夫人特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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