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干狂坚定地望着他,“你我有救命之恩,这恩情要如何偿还?只要郁干狂做得到的,绝不推辞。”
“医者救人乃是天职,那里有恩情可言?”班袭谈谈地说,“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淡然让郁干狂更加钦佩从来没见过如此别无所求的人。
“班公子气度令人佩服,倘若你不嫌弃,我愿与你结为金兰,此后有福你享、有难我当。”这条命既为他所救,肝脑涂地亦是应该。
真是个血性男子!班袭的心里因这话而有些激荡。
她微微摇头,“将军言重了,今日换作任何人受伤,班袭都不会见死不救;举手之劳,将军无须耿耿于心。”
他越是拒不受恩,越让郁干狂敬重。
“郁于狂认定你这朋友了。”
班袭微笑,“谢谢将军的看重。”
笑意染上他的脸,凭添许多妩韵,久闻江南书生多具女态,原来天下真有美貌甚于女子的男儿汉!一时间竟看傻了郁于狂。
“将军,将军!”
班袭的呼喊唤醒了痴楞的郁于狂,他不着痕迹的移开视线,“有事?”
“将军体热初退,还是多躺着休息好些。”
郁干狂点头,炯炯的眼珠子直盯着他瞧。
他专注的眼神让她不由得有些心慌,脸一臊,“我唤人来替你梳洗梳洗,并让人熬些滋补的药。”
郁干狂注视着他的背影,一丝笑意爬上他刚毅的嘴角,冷如盘石的心悄悄地有了温度,汉人,也有值得交心的。
他躺回床榻,左臂微微的痛楚让他轻拢浓眉,“他”,当真要赶尽杀绝!?
“太好了!郁干大哥你终于醒了!”
兰心公主的声音传来,郁于狂正要起身,却让她拦住。
“郁干大哥有伤在身,别动到伤口了。”
郁于狂还是起来,站在她的面前,“多谢公主关心,属下没事。”
他的客套让兰心公主脸蛋染上几许难过。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越不过他心里那道藩篱,在他眼中,她始终是害他沦为质子的汉人公主。
兰心公主绞着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仲诚走进房里时,发现气氛有些冷凝,他了然的眼神划过公主与郁干狂,若无其事地问:
“郁干将军无恙否?”
“承蒙关心,郁干狂没事。”他还是一派的疏离。
李仲诚直接切人正题:“郁干将军两度遭到伏击,可知何人所为?”
“郁于狂不知。”
他却不相信,追问:“能重伤将军的,普天之下只怕没有几人除非——”让他不及防备或有心相让?
郁于狂冷眼一瞥,“这是郁干狂的私事,与他人无关。”
“契丹质子在皇城之外遇袭,李某身为左翊卫府上将军、负有守卫京京畿重责,岂会无关?”
郁于狂敛起怒眉。论起来李将军不过是二品官阶、却敢在此咄咄逼人地追问于他,全怪这该死的质子身分!
兰心公主知道质子的身分是郁干狂最大的耻辱,她出声援和场面,“郁于大哥既然说不知道,就别再多问了吧。”
公主既已说情,李仲诚只好说:
“郁干将军可以不说,李某不能不查,得罪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郁于狂冷冷坐回榻上闭目养息,送客之意甚为明显。
李仲诚见状走出房外,兰心公主也跟着离开。走到门外时正巧遇见班袭,她殷殷交代:
“郁干大哥的伤势就有劳班公子了。”
“在下明白。”
郁干狂凝神调息,真气在胸腹间运行无碍,短短数日,不仅刀伤渐愈、就连功力也未减反增!
想起班袭,他看似文弱,可医术确实非凡!聪颖傅学的他常让人不由得想与之亲近,几日相处谈话下来。甚至屡有相识恨晚之感;他的举止动作斯文却不扭捏,生得一副好样貌却又不显骄矜,真是难得的好儿郎!
“郁于兄在想事情?”徐离踱进院里,但见他凝神望着手中酒杯,便开口问道。
竟会因为想着班袭,而连有人靠近都丝毫未觉?郁干狂压下心中讶异,伸手示意,“徐氏兄请坐。”
“郁于兄气色好多了,班袭的医术委实高明!”
他自然的称呼“班袭”,让郁于狂斟酒的动作稍领,这举动没逃过徐离的眼。
“徐离见有事?”
口气稍稍有些冷淡,是为了那声“班袭”?徐离若无其事的望了望房里,“班袭不在?”
郁干狂眉头微皱,他们的交情好到可以口口声声称名道姓?
“班公子去药室了,徐氏兄找他有事?”
看来有人不高兴了呢!徐离轻吸口酒,慢条斯理的说:
“没事,只是我们耽搁了两天,该护送香香公主往田王府作客了,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我想跟班袭辞行一番。”
又是“班袭”!郁于狂毫不掩饰的拢起眉头。
聪明人是知道适可而止的,而他向来不笨。徐离轻轻岔开话题。
“郁于兄来中原数年了,对未来可有打算?”
郁于狂举杯狂饮,浙洒的说:“我是质子,与你自愿人朝三年不同,何来打算之说?”
英雄惺惺相借,他对昔日昂然的红海青屈为质子也颇感遗憾,“郁于兄无须气短,来日重返大漠,雄鹰依然能展翅翱翔。”
“承徐离兄好言,郁干狂领受了,干杯!”
“干!”
酒过三巡,意兴做酣。
“如果你还在契丹,两年前就下会有契丹人侵回纥的战事了。”徐离轻笑,“不过倘若你还在契丹,咱们此刻该是卧毡帐、饮奶酒、大咬羊肉了。”
“人生际会本就难料,倘若徐离兄没来中土一遭,又怎会认识香香公主?”郁干狂对他们之间的情愫也看在眼里。
情字总是陷在局中者迷!徐离不置可否地说:
“那么郁于见呢?可有遇见不枉来到中土一遭的人儿?”
郁干狂正欲饮酒,听到他这话,酒液里竟泛出一张脸孔,是貌似女子的班袭!他微笑不语,将漾出心事的酒饮落喉间。
很难解释这种感觉,他在他心里好象不只是救命恩人,仿佛还有着更深的感觉。
相识不过数日,他竟似对班袭有着深刻的感情。
感情……这个字眼用在两个男人身上该是突兀的,但他却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徐离知道他并非对班袭无意,心里也替他们这对圣人高兴,不过就不知他是否已看出她是女妆乔扮了。
他试探:“祝郁干兄与心上人早日共结连理。”
“哈哈哈!”郁干狂快意于杯,“徐兄说笑了,他是男子。”
“男子?”徐离愕然,他还看不出班袭是女的?
“人生得遇知己,男女又有何别。”班袭的性别在不拘小节的他眼里从不是问题?
他本是昂扬于北漠的雄鹰,屈居于质子是为顾全大局——契丹与汉人的平和——除了这点,没有什么世俗规范制得了他。
“郁于兄此言差矣。”徐离有意提点:“朋友感情再好,也只能对月高酌,终究不如男女情爱来得深切。”
朋友感情再好,也不敌男女情爱吗?郁于狂凝住嘴旁的笑纹,深深思索着:那么,自己对班袭是哪种感觉?
“喝吧。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徐离劝酒,话不必说透,轻点一下即可。
班袭发现郁于狂只有在他面前会自在些,面对其它人、甚至是他随侍已久的兰心公主,总是疏疏离离的模样。
相处越久,越心疼他的处境。如果不是当今皇帝的下诏制衡,他还是悠游于契丹的王子,不必沦为空有将军之名、无领兵之权的武散官。
他都已经如此认命了,那么,到底是谁想要他的命呢?
“你在想什么?”郁干狂坐到他身边问。
“没想什么呀!”
他上身前倾,伸出一只大拿包住捣药的手,“这药已经让你给捣烂了。”
两人的身体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都闻得到他身上的气味。
班袭必须承认,逐渐恢复体力、神清气爽的他,显得傲岸而挺拔,使达的脸庞更令人着迷。难怪兰心会对他如此倾心了;她没有察觉自己似乎对兰心公主有些莫名的在意。
他身上如出一股好闻的味道,是什么味呢?郁于托正眉思索……淡淡的,香香的,不仔细闻还闻不出来,闻着了却深深被这味儿吸引——如他本人,温文无害、让人情不自禁地欣赏。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交握的双手上,她的手让他的厚实大掌包裹,更显得娇小,这样的情境酝酿出一股暖昧的氛围。
班袭心中一窒,抽回自己的手,强词夺理:“这驱瘀血的药本来就要捣成泥才好敷用。”
郁干狂望着自己的手,对于她的抽离,心里竟有些遗憾。徐离说得没错,倘若他是女的多好!
他藏起心里的谈谈变化,不急不徐地说:“你从未将这味药捣得这么烂。在想什么?”
他的观察力真敏锐!知道他非得问出答案不可,班袭索性直接托出。
“我在想……谁想要你的命?”
郁于狂自嘲:“对汉人来说,我是深具威胁的大漠雄鹰,即使箍为质子、除去翅膀依然不足以除患;对某些人而言,我是王储之一。有人想杀我,并不突然。”
班袭定定望着他,“朝廷原本有意还你皇家国姓,只要你答应了,便能安抚朝中大臣对你是否忠诚的疑虑;无论客藩与人附,多的是乐于俯首称臣、以求得皇帝赐下尊贵姓氏的人,你独独不从,为什么?”她接着问,“而王储的身分只会对其它的王储有所威胁,不是吗?”
郁于狂眼底闪过被看透的错愕,只一下下,满满的笑意便染上他的眼。
“你果然聪明伶俐。”这褒奖让班袭脸儿微红,令他的脸庞看来比世间任何美女都惑乱人心!郁干狂血脉一热,压下心里唐突的想法,回答他的问题:
“我宁可从耶律改为母姓‘郁干’,也不愿意为了安汉人皇帝的心而冠上他的姓氏,我是契丹人,生死皆然。士可杀、不可辱。”
班袭赞赏的点头,“这才是大漠雄鹰!”她谈谈追问:“那么另一派利客就来自契丹罗?”
郁于狂对他眼中的赞同很是满意,班袭虽文弱,见解却不同凡人!
他首度松口,“如果我没错认,那个人是我异母兄长,也就是契丹人王子——耶律阿古纳。”
班袭没想到居然是他!脑里飞快闪过风姨资料里记载的;耶律阿古纳为人奸诡,当初便是他设计陷害郁于狂为质子的。
再望向他时,班袭心里满是不平,他为契丹出生人死,东驱高丽而西赶东突厥、南抗回纥北战靳公……奠定了契丹今日的强盛,却遭忌于同父兄长,不但屈居质子数载,如今甚至还要暗杀他!?
“那你接下来作何打算?”她的声音紧紧的,因着浓浓的心疼。
他无须说出口,眼底的心疼已重重击人他的心里。多年以来孤独承受的一切,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得到抚平。以往郁干狂以为自己
潇洒地不在乎,然而,从班袭的眸子,他终于发现,有人能懂得感觉真温暖。
士为知己者死,他,值得他付出所有。
他牢牢的锁着她的视线,幽深的瞳仁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情,丰沛的叫人深深成醉。她觉得理智正一点点消失,仿佛……仿佛再这么望着他,就会失了心。
但她竟移不开目光,移不开这双满溢热情的琥珀瞳仁。
“咳!”兰心公主站在门边轻咳。
郁干狂恋恋难离地将眼神由班袭脸上移开,起身,颔首,“公主。”
班袭狼狈的拉开视线,假装拍拍身上的灰尘,整理好情绪后跟着站起:
“班袭见过公主。”
兰心公主走到他们面前,娥眉轻皱,来回注视着他们。虽然短暂,但她绝对没有看错他们方才的眼波交缠,他们双目望着对方,好象天地之间只有彼此一般,这般强烈的凝视让她不由得心慌!
“公主有事吗?”郁干狂问道,声音里有淡淡的不悦。
郁干大哥不高兴?因为她打断了他们吗?
兰心公主压下满腹不安,解释:“宫里来了许多名贵药材,请班公子过去瞧瞧合不合用。”
班袭颔首,“在下这就过去看看。”她轻轻跟郁干狂点头致意,便往外走了,但她依旧感觉得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眼光,她有些心慌,遂加快脚步离去。
兰心公主忧心地望着郁干狂,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班袭,眼里漾着一种让她不安的情感!
“郁干大哥!”她轻喊。
郁干狂望着她,也不说话,还是冷冷淡淡的表情。
他眼里的淡然让兰心有点难过,为什么他从来不用看班公子的眼神看她呢?心里酸酸的,嘴上还是做了回答。
“太子哥哥知道你受了伤,让人带了药藏局的珍贵藏药过来。”
郁干狂皱起眉,“这事已经传到东宫去了?”
“不是我说的!”
兰心知道他不想闹开,引发朝中诸臣不必要的揣想,遂赶紧说明:“我想是李将军上奏给杜相爷,才会辗转传到太子哥哥耳中。”
她伸出手想安抚他,让他一闪身给避开了。
他还是谨守分际、视她为不可攀的公主……
兰心公主收起心里的失落,拉开微笑。
“你放心,太子哥哥不打算惊动在离宫的父皇,事情不会闹大的。”
“谢过公主。”郁干狂有礼而疏离的道谢。
房里顿时陷入难堪的冷漠,还是跟往常一样,她不说话。他也不会主动找话说,好象他们之间永远只有公主与随从的关系。
连这声“郁于大哥”,都是她厚颜硬叫的。
为什么班公子才跟他相识数日,却能带出他别的情绪?难道只因为他是他的救命恩人?
不公平!她没学过医术,但愿意为了他去求遍天下名医呀?
他还是一径的昂藏立着,似乎真的不打算开口了。她多希望他能用望着班公子的眼神来望着自己啊!
兰心公主绞着手指,咬着下唇,说:
“郁干大哥,你觉得……在你眼中……我与班公子谁比较重要?”
郁干狂谈谈的说:“保护公主安危是朝廷派下的任务,郁于狂自当以身护卫。”
兰心追问:“那班公子呢?”
想到了他,郁干狂嘴角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