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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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邑夫人-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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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顼双目一垂,面上竟似有些挂不住。
  衍帝后背已离开座椅,眼内只盯着暄一人,淡声道:“如此,你先荐上一人。”
  暄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攥起又松开,口内静静吐出一句:“储君有嗣,自当立嫡子为储。”
  房内极静——一众花甲老者之中,唯有这青年长身而立,嗓音如珠玉一般,不以洪声夺人,然掷地有声。
  衍帝复又倚上靠背,眼中笑意寒凉,却也隐隐透着赞许——青出于蓝,果然滴水不漏。
  

廿九 斩龙台(11)

 说出这最紧要的一句,心反倒渐次平伏——圣意再难揣度,终须有人先道出,恰好比一场豪赌,头一个猜中了骰子——暄从容落座,目光掠过文、张二人,遥遥落在肖瓒身上。
  肖瓒亦抬眼望来,隔空一接,先前的怒意已被疑惑替代,心内暗自合算:这一老一少俩狐狸,今日演的又是哪出?老的与少的竟是意见相左,各执一词,倒在皇上面前打起擂来了?
  此时衍帝对次辅文亭适道:“将国公的折子与他看看。”语气极淡,仿佛全然未将前殿诸生放在心上。
  那文亭适入阁未久,兼掌礼部、国子监——依言将一份奏疏递上。
  暄接来看了,却是吴国晙之父、定国公吴虹所奏——既是他的折子,父王与肃恒必也知情,抑或可说陵南诸世家皆尽知情——太子妃出身番邦,立蛮族之嗣为皇储,有违祖制常伦。
  将奏疏粗粗看过,心念稍转——任靖舟并未得召,座中陵南人氏唯有文亭适,此人却并非世族,乃翰林出身;首辅肖瓒、次辅陈囯韬、张昶又素与南人不睦,而卞旻最善见风使舵,元昭则温厚审慎——暄便有了计较,无论父王今日如何表意,圣心既定,立元翙为储已是铁板钉钉之事。
  暄本以为借此太学生伏阙上书之际,衍帝便要着文亭适拟旨——不料衍帝只道了句“明日早朝再议”,命宁王、肖瓒往前殿安抚诸生,又传召二皇子入内。
  众人起身告退,衍帝却命宸王留下。赵顼与肖瓒先一步出来书房,肖瓒因向前做了个手势,含笑道:“老王爷先请——”
  赵顼睨一眼肖瓒——二人同朝数十载,又岂会瞧不出此时他心下正自得意?赵顼本就一肚子火,当即脚下一顿,不冷不热道:“宰辅大人先请!”
  肖瓒便笑向身后道:“也罢,你我在此谦让,倒挡了诸位大人的路!”
  身后众人忙笑道:“岂敢,岂敢!”
  到底是二人并行而出。肖瓒道:“今日一见,宸王殿下远见卓知,真可谓雏凤清声,相形之下我等老朽着实汗颜——”一语既出,身后自是连声附和。
  赵顼强压着火气将眼扫过众人,“小犬顽劣愚驽,禁不起诸位大人谬赞!”众人便又各自噤声。
  赵顼言罢,回身对肖瓒道,“说来倒是府上令郎,小小年纪便武功了得,箭无虚发飒沓如飞,连圣上都赞他‘龙驹凤雏不可量也’!恰好此番定洲平乱,圣上不欲令兵部那些老家伙随同前往,正着吏部选贤擢能——本王便将令郎荐上,不知宰辅大人意下如何啊?”说的正是围场鉴鹰那回,肖承严因精于骑射,还得衍帝赐下一尾海东雪隼。
  一席话正戳中肖瓒的心头大忌,直听得他面色生寒——自来肖家称得上书香之族,孰料到了他,膝下唯有肖承严这一个嫡子,却又偏偏只好刀枪,最恶诗书!只见肖瓒冷冷道:“不巧前日圣上召见臣等,再提江南增设南书院一事,有意命犬子前往靖州——虽如此,还是多谢王爷美意!”
  赵衍并设国子学与太学,前者生员皆为士族子弟,父辈皆有官爵在身;而太学生则选自从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平民庶族——衍帝欲于江南另设一处书院,是为“南书院”。由此,京中太学在北,靖州书院在南——多年前衍帝便有此意,旨在广征天下寒士,却遭宁王与陵南世族极力拦阻。
  旁边诸人个个老谋深算,心如明镜一般,早瞧出这二位宿怨又添新仇,眼下已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各自暗道:得亏辅国大将军任靖舟尚未在场,否则今日这三人凑在一处,只恐更是不可开交!当下众人便纷纷打着哈哈告退,另择一条路遁了。
  这厢肖瓒犹未甘休,口中“咝”的一声,作思虑状,又道:“既是说起定洲,倒不知宸王殿下所奏,圣上准了不曾?”
  赵顼先时一怔,继而瞪着肖瓒道:“你说什么?”
  “咦,莫非老王爷事先竟毫不知情?便是定北大营安抚使一职。。。。。。”肖瓒一面说着,又故作懊悔道,“罢了罢了,都怪老夫多嘴!啊呀,时辰不早,你我还是速去前殿传诏吧!”
  赵顼立时气噎!也不再追问,越过肖瓒,拂袖而走。
  东府。
  不同以往,盛怒之下,赵顼望去反倒平静如常。
  恍惚中,暄也曾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却不曾想过,这一日竟来的这样早。
  无人叫他跪,暄便自己上前跪下,垂目望着膝前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静静道:“桩桩件件总是儿子的错,父王尽管责罚。”
  赵顼冷哼一声,“总是你的错,却也总有你的道理——可是此意?”
  暄将额点地,“儿不敢。”
  “不敢?你不敢?”赵顼冷笑,“你若不敢,今日如何事事与我、与陵南作对?你若不敢,当初如何又瞒着我递了折子自请定北平乱?你眼中早已无父无君,还有何事不敢!”
  暄亦不起身,眉眼低垂,口中仍是那句:“儿不敢。”
  赵顼冷冷望着他,似要一眼将他看穿——他仍如先前一般恭顺,而在这恭顺之下,却似乎透出一丝怨气,令赵顼无端有些心虚。“今日皇上留你,可是为着安抚使与南书院之事?”
  暄只答:“正是。”竟不再辩解。
  一时间火还未燃着,心下倒踌躇起来——赵顼又将暄打量半日,终是忿然道:“好,我便让你讲!”
  “今日之事,暄并非有意顶撞父王。”只听暄说道,“无论立元翙为储,抑或增设靖南书院——圣意本就如此,父王争亦无用。”
  “好好!且由着你,先不提立储与书院,”赵顼气得面色发白,冷声道,“如今潘家眼看便要倒了,连你姑母亦被禁足庵堂。我倒要看看,我与你岳丈不出面,你在定洲惹下的祸事找谁替你蒙混过去!”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指着暄恨道,“你这不肖子!休要以为我不知你私底下怀的是何心思!今日我便叫你彻底断了这念想!”
  

三十 斩龙台(12)

 心一沉。暄缓缓直起身,“父王此言何意?”
  “为着一个女人,便如此失魂夺志!”赵顼怒道,“来日你将她收入府中,莫不是还要替她族中翻案?”
  暄低声道:“不知父王在哪里听得这些风言风语——”
  “住口!”赵顼压低声,忿然将他喝断,“还敢狡辩!你在东宫布下那些手脚,倒有多少是为了此女?又急赶着往衍西去,可不正是得了她的音讯?竟还想瞒过我的眼!”见暄无言,赵顼冷冷又道,“且不论她已是慕家之妇,单只她的出身来历,又曾入了青宫为伎——如此卑贱下作的女人,你休想将她迎进府里!如今与肃家虽已定下姻亲,到底还未成礼,你若再执迷,误了大事,我必不姑息!”
  暄沉默许久。末了,好似未听懂这番话一般,抬头望一眼父亲,言语平平无波:“圣旨明日便下,定于月中起行。一应事务尚需打点,若父王无事,儿先行告退——”
  赵顼本以为他听进了这话去,正端起茶盅欲饮,岂料他竟如此挡了回来!
  赵顼直气得浑身打战,指间壁薄如纸的定洲瓷盅似乎下一刻便要被生生捏碎——森然开口道:“好!便由着你去。只是今日这一去,往后不必再回来!”
  暄恍若未闻,躬身拜过,迈出房门之时,便已平复了脸色。
  候在廊下的两人赶忙跟上,内中一个正是周进,此时打量赵暄面上并无什么不妥,便凑近来回道:“来时西边门上停了元府的车轿——便叫车夫停东门儿了。”
  暄会意,随口道,“那就走东边。”
  宁亲王府正门上素来停满了访客的车马,时常一溜烟直排到巷子外头去——以往暄懒怠见人,总拣偏门而入,久而久之便也走惯了。今日元府来人,既是停在边门,想必是府内女眷探望小元氏,暄自不必见,故而索性绕过。
  谁知到底未能绕开——遥遥只见几盏宫灯在前照亮,后头便有两名华衣妇人被侍女簇拥着,结伴自游廊上走来。
  走近了小元氏才瞧见立在灯影后头的三人,忙含笑见礼,又将身侧两人向暄引见。那妇人却是小元氏的母亲柳氏,另有其子、小元氏胞弟元谌。
  小元氏本是庶出,其母为元昭侍妾,如今却因女儿之故,身份尊贵许多,元家虽有正室,私下里小元氏仍呼柳氏“母亲”。
  这厢柳氏与元谌正要下拜,暄说了声“免”。只听小元氏在旁道:“殿下最是随和,母亲快不必如此。”又笑道,“也巧了,我这位兄弟,说来与殿下竟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
  暄先时未曾留意,听小元氏如此一说,少不得望了望柳氏身后的年轻男子——虽只是个庶子,倒也锦衣玉冠态度从容。
  元谌便上前深深一揖:“草民元谌,久仰殿下丰神——”依礼再要拜时,被暄抬手拦下。
  听他自称“元谌”,暄眉眼一沉,淡淡道:“元公子无需多礼。”又回身向小元氏道,“如此,不耽搁王妃与夫人相叙。”作辞而去。
  走出一段,才低问周进道:“前两日邱先生说这边府里交代下什么事体,因我不在,便交与‘元公子’做了,可不正是此人?”
  周进小心答道:“正是这元谌。邱先生倒与殿下提过两回,殿下未曾留意罢了。”
  暄自鼻中轻笑一声,未再多言。
  回了西府。照例直奔外书房去。
  灵娣带了几名小婢服侍着换下朝服,轻声在旁说道:“这几日季姑姑亲来过几回,说殿下伤病初愈,这面西的屋子阴寒,不及里头敞阔舒适——”
  “住也住不几日,不必再麻烦。”暄阖目立在当厅,随口接道,“此处再阴寒,总强过衍西。”
  灵娣见他满脸倦容,便不再说,取来见客的衫袍要与他穿上。
  暄睁眼瞧见了,微一拧眉道:“怎的拿来这件?”
  灵娣道:“卞家公子头晌便叫人送了帖子来,殿下莫不是忘了?”
  暄这才恍然,顿觉心内更是倦得很,竟恨不得哪儿也不去。
  而卞四今日这东道,他却是非去不可——肃恒长子回京赴任,自也带来了南边的消息。
  此时有婢女奉上茶来,抬手接时见是篆儿,才觉得好些,略略和缓了脸色,向篆儿道:“叫你到前头来,可还做的惯么?”
  篆儿并不知自己为何无缘无故被调到外院,便低了头规规矩矩答道:“回殿下,做得惯。”
  暄瞧着她这副宠辱不惊淡淡然的模样,竟笑了一笑,道:“过两日往定洲去,也还做得惯才好。”言罢非但是篆儿,连他自己也微微一怔,仿佛这一日,只这一句话,才能稍令他觉得心里有些快意。
  篆儿虽不解,而当着这许多人,却不能多言多问。
  暄也自顾自的恍惚起来——无怪卞四与邱邕都极力劝阻,他这一步,确是走得孤注一掷。
  卞四说得不错,定北从不乏功高盖主之人,放眼定北大营之内,俱是骄兵悍将——成沛既去,五千营早有异动,范裕和殚精极虑尚不能治,他一个曾被埈川贼寇劫去的宗室子,究竟如何才能立威服众?
  更何况,陵南也力劝他静候天时,万勿轻动。
  本该再等。他却一刻也再难等——
  即便父王一度赢得了前朝,却赢不得后&;宫。远的不提,区区一个舒嫔,其兄轻而易举便可手握重兵;而前朝,如今亦是风云乍变,南北士庶之争,峥嵘已显。
  心中再明白不过,如同当日的赵玘,也正如他的父王,他还差着一个筹码——轻而又轻,却也重之又重,轻时有若鸿羽飞灰,重时却可抵万马千军——正是一个名分。
  常言道“师出有名”。师出若无名,又谈何求胜?偏偏却有那么一人,许多人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筹码,恰恰在他的手中——暄自认已等了许久,此人却迟迟不曾露面,而即便是如此,也无妨他只手挑动全局——由此,哪怕无可倚仗,暄仍下定决心,先发制人。
  这一次,说来倒也并非全为了这个女子。
  

卅一 斩龙台(13)

 一路颠颠簸簸,耳畔总是辘辘车轮声,片刻没个休止;睁眼醒来又翻身睡去,亦不理会已过了几日——算来自打离了京中,她便不曾这么睡过。凭着一时意气独自闯到衍西,口中说不怕,又岂会真的不怕!无分日夜,不论独自探路抑或身在营中,人如时时绷紧的弓弦,一刻不敢放松,困顿难支之时,囫囵打个盹儿,也恨不得将眼睁着。
  现如今倒好,总算落得一回安稳,便只管蜷在车内蒙头大睡,直睡得雷英与简秀凤二人暗暗纳罕。
  话说简秀凤便是慕南罂身边那黑红脸络腮须的校尉副官,人生得虎背熊腰,倒偏偏取名“秀凤”——阿七原想着简雷各事其主,实该有些罅隙才是,哪承想这二人对付她时却十分投契,和睦的很!还未容她动些什么念想,头天上路便心照不宣的一道收了她腰间兵刃,又捎带着将她捆牢了两手。非但如此,一路上无论如何撒泼叫嚷,众人皆好似聋了一般只是不应;后来实在太吵,那简秀凤索性团了团破布给她将嘴塞了个严实,每日送水送饭时才取下,恨得阿七几欲仰倒,半日下来便安生了许多,不再吵嚷只是痴睡。
  也不知到了第几日上,阿七又被马车颠醒一回。醒来之时口中破布倒是被人取了下来,两手却仍牢牢捆着——绑得久了难免肩臂酸麻,先在心内将苏岑与慕南罂各自骂了一遍,又没好气的伸脚踹了踹车板。
  很快便听外头有人沉沉喊了声“停!”马车渐渐驻下,接着车帘又被人向外掀起。
  冷风顺着帘缝直灌进来,阿七忍不住先打了两个喷嚏,抬眼瞪着帘外早已下马静候的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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