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又走出三里地,车马便在城郊停下。
阿七在车内换了男装。外头卞四则命车夫解下一匹辕马。
将马与行囊交与阿七,“先时要害你,如今又私自放你出城,这前前后后若叫少钦知道。。。。。。”卞四摇头苦笑,叹一声,“罢了!”
阿七一言不发,只歉然一笑。
卞四又递上一柄短剑,“此剑倒还轻便趁手。”说着不免想起上陵围猎之时,曾叫她试弓,她却连寻常羽弓也拉不出五成满——心下暗想:凭她一人,能安然无恙活到今日,实在匪夷所思!
天光渐逝。阿七跃上马背,打马欲走之时,卞四扬声将她唤住。
“若我能让你即刻见着他,还执意要走么?”
薄暮中看不清她面上的神色,只知她正低头静静将自己望着,仿佛早已知悉了一切——卞四又追问一句:“当真不后悔?”
夜风乍起,无人答他,只因少年已绝尘远去。
卅八 琵琶休作断肠声(3)
晨光透过草缝,草堆动了动,突然只听“啊嚏”一声——乱草底下坐起个人来,先将手背蹭蹭鼻涕,又伸个长长的懒腰。
稍远处土坡上,玩的正欢的二喵听到声响,颠儿颠儿的跑来,刚凑到跟前便被一把抓住后颈提溜起来——
阿七盘腿坐在枯草堆里,拍打着二喵身上的浮土,骂道:“瞧你这身土!哪儿脏往哪儿钻!”训得起劲,全然忘了自己此时亦是顶着一头乱草,浑身土灰。
拍打完了,随手撇开二喵,边琢磨边道:“天色这样好,何不四处转转再赶路?”
二喵被训得没精打采,耷拉着耳朵蹲在阿七脚边,听她自言自语:“不妥。每回临时起意四处溜达,必会惹个祸事上身——还是早些赶路的好。”说着又将干粮银钱清点一番,“嗯,还需采买些路上用的——定洲虽乱,也少不得跑上一趟。”
打定了主意,阿七骑马便走——沿着本不该有人的山道,向北而去。
这日,竟是少有的日暖风静。
平素戾风呼啸犹如鬼哭的险峻山谷,此刻却静的能听到林中阵阵鸟啼。
山谷尽头,上千人马严阵以待。为首一人,正是定洲驻军西营主将左湛。
定北驻军虚计十万,北营四万,原由范裕和总领;东、西两营各领二万余,另有五千精骑,即“五千营”。
周遭愈是静谧,左湛心中却愈是焦灼不安,微一侧目,只见身后弓弩蓄势待发——弓弩手乃是营中最强的一名,不知何故,本该稳如磐石的臂膀竟有些难以支撑。
虽已得了哨骑来报,左湛仍觉难以置信,那人九死一生,竟敢再次穿谷而过!
非但是军营之内,整个埈中早已流传开来——当日埈川地动山崩,乃是上天助此人脱难。
今次若不能一举将他挫败,先前种种异象,必会再度甚嚣尘上——所谓上谋伐心,到那时,西营两万余铁骑,可还能听凭他左湛一人调遣?
时至正午,日头越发亮的刺眼。
山谷转折处终于传来轰隆奔马声,上千战马踏起怒浪惊涛般的滚滚烟尘,而尘土之后,王旗高擎,长枪林立,正是重甲王师——
马蹄声止。一道箭芒如电闪般破空而去,“嗖”的没入土中,箭尾轻颤,离骍马前蹄不过尺许。
马背上的玄衣男子却岿然不动。男子背后,一众银甲军士亦是丝毫未乱。
西营阵中却开始有些骚动。方才这支冷箭,本就是个下马威——临来时副将们纷纷提议如此行事,左湛虽未明着应允,却也不曾反对——若宸王因这一箭吓破了胆,又或动了怒,西营正可借机生事,兵刃相向。
谁料对方竟是临危无惧,处变不惊。
峙立片刻,三五亲卫尾随主帅驱马上前。行至稍近处,方见这男子竟只是王服加身,片甲未着。
难道传闻俱是假的?此人竟是十成十的真胆色?
左湛眉头紧锁,微一迟疑,正欲下马参拜,却听对面朗声道:“暄今日来此,并非所负皇命——将军身有不便,万勿多礼!”
非但左右亲卫,左湛亦是暗暗一惊,戒心顿生——前些日兵卒作乱,入夜之时有人为报私怨,趁乱潜入中帐刺伤主将。为防军心不稳,左湛已严令左右,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此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有伤在身?
伤口恰在左腿,下马十分不便——左湛直直望向赵暄,却见他神色从容坦荡,不似有意威胁——当即在马上抱拳一礼,“谢王爷体恤!”又毫不客气道,“既不为皇命,不知王爷今日纡尊而来,又所为何事?”
暄稍作示意,身侧便有兵士打马上前,向左湛呈上一物。
左湛双手接过——竟是一封出自西营的密报,涉及定北机要军情!两手开始微微打颤,抬头再看那宸王,却仍旧满目淡然。
且不提宸王自何处得了这密报,单这密报遗失,便可定为通敌叛国的大罪,更何况如今定北大营内人心浮动——左湛几乎是跌落下马背,跪地拜道:“末将当万死!”身后几人虽不明所以,却也急忙纷纷下马跪地。
此时赵暄亦下马上前,一手扶起左湛,缓缓道:“前次来定洲,便曾听人说起将军之义。听闻将军平素最恨两种人,其一乃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其二则为贪生畏死的懦夫——由此暄便可推知,此事虽系将军之失,却又实在与将军无关。”
左湛万万不曾料到宸王竟说出这番话来,本就是秉直之人,此刻震惊之余,竟又生出一丝感佩与愧悔——只因他左湛口中的小人与懦夫,不是旁人,正是当日被义平侯救出埈川的宸王!彼时左湛亦认定赵暄借机诱杀成沛,此乃背信弃义;而允诺埈川贼寇十万石粮草以换取一命,则为贪生畏死!
正自百感交集,对方却似看穿了他的心思,淡然笑道:“正如将军亲眼所见,今日此来,暄恰是自那斩龙台之下,穿谷而过,这贪生畏死之说,将军不妨先替我去了;至于另一说,且看日后如何吧。”又道,“此地多有不便,可否引暄入营详叙?”
便见左湛肃然一揖,恭声道:“王爷先请!”
回头却说那阿七,将马拴在半山,领着二喵走走停停,眼见日上中天,才爬上崖顶——四望去,倒也山势巍峨,景致恢宏。
各处转了转,心知这山崖底下,正是前朝康邺皇帝殒命之处,亦是当日赵暄中箭被俘之地——阿七一面打量周遭的山石,口中念念叨叨:“什么斩龙不斩龙的!瞧着分明便是寻常石头,哪就跟别处不同了?”说着向地下摸起几枚碎石,在山崖尽头的石壁上划上一个大叉,又退后几步掏出怀中的弹弓,照着石壁便是“啪啪”两记。
打完了手上的石子,专门跑近去瞧了瞧,石壁上已弹出一个白印子,显见颗颗射中正心,阿七不免暗自得意,又忿忿向那石壁道:“怎样?敢伤我阿七的男人,便叫你好看!”
二喵在旁许是等得无趣,只管歪在地下抬起后腿儿挠痒——冷不丁一抬头,却见那阿七将还兴致勃勃,忽又瘪着嘴,包着两眼的泪,黯然向自己道:“算了,阿喵,咱们还是走吧——”
卅九 琵琶休作断肠声(4)
日落时分进了定洲城。因见城墙底下搭了处秫秸矮棚,有不少歇脚的人,阿七便过去要了碗茶,寻着三五个商贾模样的,到邻桌坐下。
那几人言谈中正各自抱怨如今生意艰难,内中便有一个年长些的叹道:“世道再这么着,贩茶是不能了——干脆也往川南贩药去。”
另一人接话道:“川南还算太平,只是贩药的买卖倒底做不长久。川五自个儿不也说了么,只这冬春两季罢了。”
年长的又道:“话说回来,川五爷真是料事如神,前脚刚从川内拉来药草,后脚定洲便有人赶着要收——”
本想听听定北大营的传闻,这几人却一句不曾提起——零星听了几句,阿七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边喝茶边四下打量,却见街角蹲了个乞丐,衣衫褴褛,破碗遮脸,正吸溜着碗沿,左半圈右半圈,一碗薄粥便下了肚——将要别开眼去,那人却刚好搁下粥碗,露出脸来。
阿七愣了一愣——竟是那日往青潼送信时,半道上石洞里遇见的猎户。
对方瞧见阿七,也登时变了脸色,将碗往怀里一揣,抄起脚边的木拐便要溜之大吉。
阿七原本只是疑心,见状立马追了上去。
那人先时假扮作跛子,如今一头扎进道旁小巷,跑的飞快,木拐也顾不得拄。巷子里七拐八绕,回头看看身后已没了人影,稍稍驻下脚步歇口气,冷不丁却听头顶传来几声轻笑——
“腿脚果然麻利!”只见阿七跨坐在矮墙上,手中盘转着一把弹弓,居高临下望着他道,“还当是什么人,难不成真是颁多贺的奸细?”
“放羊打猎,如何又来定洲扮作乞丐?”见他既不逃,也不应,阿七索性跳下墙头,冷冷道,“那日在山中遇着你,接着便是骁云骑遇伏,我便觉得有些蹊跷——颁多贺向来只擅骑战,并不熟知山间地势,若要设伏,自然缺不了你这样的向导——我猜得可对?”
只见那男子不屑道:“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不过是讨命的营生,你我还不都是一样!”说罢竟猛地将木拐朝阿七面上一抡,拔足再逃——阿七先闪身躲过,接着又是一顿急追。
追追逃逃半盏茶功夫,周遭草药味愈来愈浓,远远瞧见那人躲进一处院落,阿七不假思索也跟了进去。
院中雾气氤氲,隐约瞧见许多药材柴草般一捆一捆跺在院角,又有十来口铁锅支在火上,灶上沸水翻滚,灶前人影忙碌,扬汤的扬汤,添柴的添柴——一时间竟无人留意阿七闯了进来,方才那乞丐也不见了踪影。
四处转了转,勉强识出药材当中似是有些五加与风骨木,也瞧不出什么名堂,便随手扯住一个加水的伙计,打听他们东家是谁。
不料这伙计定北口音极重,说了半天,阿七也未全懂,只听出东家并不是当地人,几日前将到定洲,专程租下这恁大一处宅院,起灶熬药。
阿七正要再问些旁的,抬眼却见角门上进来一个长衫男子——
“。。。。。。修泽?”
隔着浓重的水雾,也还是被修泽一眼望见。阿七笑了笑,便见修泽慢慢朝自己走了来。
“近来总能遇着亓兄。”阿七搭讪道,“不知亓兄可寻着那湖珠不曾?”
“还不曾。”修泽垂目望着阿七,“你到底未能出关。”
阿七干干一笑:“如今既已到了定洲,想要出关还不易么?走青潼出定北,也无甚分别。”
“天晚了,若不急着赶路,”修泽淡淡道,“便改日起行吧。”
“也好,”阿七应的爽快,“先前在栖风楼,还欠着亓兄一顿酒。”
。。。。。。冬令天短,暮色将起,主人便已备下餐饭。
阿七欣欣然落座,心内盘算着卞四给的银子,又见矮几上摆的俱是江南菜式,嘴上不忘客套一番:“本该云七请酒,怎好叫亓兄如此费心?”
修泽亦是席地执盏而坐,沉吟半响,若有所思道:“。。。。。。确也不该如此。”听来倒似自言自语。
手边放了一茶一酒,阿七因觉冷场,又见修泽杯中是酒,便没话找话道:“听闻亓兄从不饮酒,今日这般盛情实在叫人过意不去。”说着也向杯盏内斟了酒,“如此,先干为敬——”
酒一入口便觉有些不对——酒味轻浅,却无妨令人沉迷——阿七自恃酒量尚可,谁料只小小一盏,人已微醺。
侧脸看看修泽,只见他面色淡然,也正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不知是笃信修泽不会加害自己,还是真的被酒乱了心思——阿七竟又替自己添满一杯,笑向修泽道:“亓兄的酒,味道不同寻常。定是做了手脚,是与不是?”
修泽不答,亦不看她,只垂目望着酒盏。
而阿七仗着酒意,脑中又似清醒,又似杂乱无章,突然便多了许多话,“今日来时,是被一个乞丐引了来,我曾见过一回,应是你的人吧。。。。。。还有,亓兄为何叫人熬这些草药?对了,说起湖珠,究竟为何要寻它呢?”
修泽轻轻扫她一眼,终是答道:“所有这些,只是一个赌局。”
“赌局。。。。。。”阿七眸色清明,全然不像醉酒,轻笑道,“你么?跟谁,赌些什么?”
“最初只是跟自己。”修泽道,“而今夜,却要等着另一个人来下注。。。。。。”一面说着,静静打量着阿七,似在看她为何还未感到药力发作。
只见阿七将手指贴在唇上,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口型,“别说。让我先猜猜。。。。。。既然你不是大公子,那么你口中的‘另一人’,今夜你要等的人,必是程远砚吧,你要与他赌些什么呢。。。。。。还真叫人猜不出,能有什么,是你也看中,他也看中的?”
“等的人,”修泽低声自语,“并不是他。”
阿七并未听清修泽的话,撑起身走近去,低头对他道:“亓公子引我来,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需对我说,”修泽起身扶住阿七,“你要去何处。”
阿七本想拂开他的手,却在他臂间软软滑了下去——修泽挽住她的腰身将她带进怀里,听她伏在自己胸口轻轻笑着:“我不会说。不会再轻信一个人。”
缓缓低下头,双唇落上她的额发,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嗓音说道,“阿七。。。。。。若此人曾与你有过婚约,是你的未婚夫婿呢?”
四十 琵琶休作断肠声(5)
“。。。。。。婚约?修泽。。。。。。你真的是亓修泽么?可真不像你。。。。。。”思绪渐渐凝滞,阿七仍固执的对修泽喃喃道,“不是我,那女人并不是我。。。。。。”
双目紧闭,生怕让人看见眸底涌起的水雾。从未觉得自己身世堪怜——飘萍虽无根,却自有它的自在,可如今为何说着这番话,心中有畅快,亦有道不出的委屈?
恍惚中能感到他用微凉的指抚过自己的眼尾,指尖停在眉梢轻轻摩挲,听他低声说道:“许或我也并不是我,可那又何妨。。。。。。亓修泽只是亓修泽,正如云七只是云七。。。。。。你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