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域却答非所问:“先前连西平侯潘怀勔都出了事,我虽没和你们细说,却也暗地里心惊了许久。”说着带了几分惬意神色,自去取过参汤呷了口,“如今让这女人住进咱们家,我这悬到喉咙口的心,可算是能放下了——”
七四 春尽终有期(4)
愈往东,河谷渐窄,舟行江心,离江岸已不过数丈,水流也愈见湍急。临近午时有人送来餐饭,阿七便与两名婢女同食。除了粗面饼,只有少少几片抹了盐巴风干的羊肉,二女不禁向阿七抱怨:“才将出城两日,就叫咱们吃这些。”
阿七不紧不慢将肉干均分作三份,安慰她二人道:“眼看就要到潼口,入了城,自然便有补给了。”
“夫人您还不知吧?行程怕要耽搁呢!”一女悄声道,“方才出去取饭,几个撑船的嘀咕了两句,被婢子偷听了,说是今日这天色瞧着怪,兴许要临时靠岸躲避呢!”
另一女讶异道:“哪里怪了,不是挺好么?风也停了,日头又大,只是冷些罢了。”
阿七本就没什么胃口,此时听她二人这一说,便走去推开舷窗,向外头探了探,只见江面水流极快,却无波无浪,抬眼望一望天,东天边碧空如洗,也无甚怪异可言,正自纳闷,不料转头再向船尾一望,后背立时腾起一股寒意——西天边直至正顶,满目血色奇云,一片接连一片,仿若红鳞一般铺满半边天际,瑰丽无比却又可怖至极!
再开口时人已有些失魂落魄,“看看谁在外头,叫他进来。”
一女赶忙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带了周进过来。
“殿下现在何处?你去请他来。”阿七恍恍惚惚的回转身,吩咐周进道,“若有不便,我去寻他,也是一样。”
周进不明所以,踌躇道:“殿下正与诸位将军们议事,恐是暂且不宜打扰。夫人若有何事,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阿七似是听不懂他的话,愣怔了半晌才又说道:“那。。。。。。你先下去吧。”
待周进走了,阿七一言不发自去取出行囊,翻拣出几件男人的衣物,手上片刻不停的拆散发髻,换作男装,腕间重又系上先前那只银铃。暄刚给她的玉,也不再戴,而是搁在匣子里交给那二女,“仔细收好,等回了京中再给我。”
二女面面相觑的当口,阿七已披上氅衣走了出去。战船不大,甲板上除却五六个船工,另有十余名轻甲侍卫。见阿七独自一人上来,周进便走到近前。
阿七将四下里众人都望了望,对周进道:“我瞧他们个个眼熟,都是平时跟着殿下的人,为何全在我这里?”
周进面无表情,回道:“今日殿下身边另有一班人手当值。”
“他人现在哪儿呢?”
“不远,”周进指着前方的船队,“隔着前头四条船,便是了。”
阿七踮脚探了探——船只彼此左右相接,四艘船恰好将视线挡了个严实——便不再问,转而望向岸边,“这条水道,先前还不曾有的,原该是一个湖吧?”
周进便答:“西来时并未乘船,恕在下不知。”
“是了,”阿七自顾说道,“慕将军亲手所绘的舆图之上,此处原是一个深湖。亓姑娘送我的舆图,其上绘的却是河川。。。。。。照如此说,他不该不知的。。。。。。”
周进见她神色恍惚,不禁问道:“夫人此言何意?”
阿七只是失神,周进接连叫她几次“夫人,夫人?”她才晃过神来,茫然一笑,“你叫我么?这会儿我也不知自己想什么呢——”
正说着,船队已驶进水道极窄处,两岸陡崖恰似一双巨掌,河川则如同被它们牢牢扼住了咽嗌,异乎常理,水流竟渐渐凝滞,只是流向开始变得无章无序——阿七料的不错,舟行之处,原本乃是平湖,却因上年七月一场山崩地动,变作如今的高峡幽谷。
这时忽听周遭“噗通噗通”接二连三一阵闷响,周进甚是警觉,立时将阿七护在身后,余者亦有几人即刻围拢过来——阿七立在正中,视线被一众男子高大的肩背遮住,直到一股异味从船头传来,她仿佛突然惊醒,抓住周进的胳膊,疾声道:“是宸王的船!是火油!”
空旷江面上,似乎凭空现出数十尾小舟,船身细窄脩长如刀,穿行江中仿佛游鱼一般极稳极快——中土北祁西炎,都打造不出如此精妙的薄舟——阿七面上血色尽失,一把扯开厚重的狐裘氅衣,便要冲向船头。
周进眼疾手快才将她拦住,无论如何不肯放她,横剑在前,“夫人要过去,先一剑结果了在下!”
“是程远砚!程远砚也要杀他!”单只一个周进,便叫她百般的挣脱不过,更何况还围着其他的人!情急之下阿七尖叫道,“呼延乌末、慕南罂!他们统统要取他的性命!他就要死了!”
周进铁青着一张脸,依旧无动于衷。
“求你,让我过去,我知道他这不是要回京中,”阿七已快失声,压低嗓子戚戚哀哀道,“圣上绝不会放过他。。。。。。”
周进咬了咬牙,冷冷道:“王爷曾吩咐——”
“他要送我去哪里?”阿七眸中突然迸出兽一般的凶光,夺过周进的佩剑,恶狠狠打断他,“潼口还是定洲!我要亲去告诉他,他今日死了,我既然无法替他报仇,也绝不会再上岸!”
话音将落,忽听身后有男子放声冷笑:“好一个烈女——”
七五 春尽终有期(5)
阿七回转身——起伏不定的舢板之上,那人红袍墨甲,竟是踏马而来。“慕将军。”
慕南罂稳坐马上,居高临下睨着阿七,轻笑道,“夫人许还不知吧,宸王擅自兴兵,夜兰山下斩杀西炎神侍阿古金;影邑屠城一日,致使城内异族尽灭——行此人神共愤之举,夫人觉得,他不该以死谢罪么。噢,还有一事不妨道与夫人,宸王将调兵的玉虎都交与了我,早已是手无寸兵——”
“那又如何?”阿七微微一笑,打断慕南罂,“他的生死,又岂是将军能决断的?许或殿下确已没了辖制诸将士的筹码,可我有一言,将军不妨一听。”
此时周进怒道:“慕将军莫要忘了曾向王爷许过何事!”
慕南罂并不理会周进,垂眼笑对阿七道:“愿闻其详。”
“带我去见他。”阿七紧紧盯着慕南罂,“我手中,有将军苦求不得之人。”
慕南罂闻言,仰天大笑,“连我自己都不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
“那人是赵绫菲。”阿七冷笑着吐出这名姓,“敢问将军,求的苦不苦呢?”
长笑声果然止住。慕南罂沉沉望向阿七,“好。”
伴着这“好”字,钢鞭如游龙般横飞而至——阿七不加思量便攀上鞭梢,借力腾起。众人犹在猝不及防之时,她已稳稳落在飞霜背上。
慕南罂一个掣马急转,“夫人好身手!”
阿七紧抱马颈,冷冷回敬:“是将军好鞭法!”
重重剑影刀光之中,青马左奔右突,腾跃间如履平地,眼看便要穿过并行的四艘战船——谁料就在此时,薄舟已然欺近,随着一阵低沉角号,箭矢齐发,锋矢之上燃着火簇,飞入前方船阵,火油遇火,刹那间巨焰冲天而起!
饶是绝世宝驹,面对这肆虐火光,亦惊得止步人立——慕南罂当即勒住青马,侧身轻一引缰,紧接着大力一夹马腹,青马立时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仰颈长嘶一声,竟自船舷边直直跃起,跨过近人高的焰头,落上另一艘战船。
船身承了飞霜这重重一跃,猛地一倾,船沿上十余兵士不及稳住身形,尽数跌入水中。有不习水性的,呼喊之下拼命抓住船只间彼此相连的链锁,谁知那铁链看似牢固,稍一承力,连接处的销钉竟纷纷散落!
阿七眼睁睁看着船阵在江面上四散开来,数丈之外,火光最盛的一艘船被十余条细舟围住,随水渐漂渐远;细舟之上,俱是手执长弓弯刀的西炎人,内中身量极高的一个,阿七已能隐约辨出他的面容——白衣祭司立在他身旁,他的肩头,则停着一尾俊美无比的白鹰。
至始至终,除却紧追而来的周进等人,衍军无人出手。而此时周进也早被远远抛下。
浓烟蒸腾入云,日头雪亮耀得人无法睁大双目,马蹄下船板犹在水面上轻轻颠簸,没有响彻四野的喊杀声,周遭静的全然不似战场,面对这诡异的情景,无人告诉她,宸王是否就在火船之上,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那一处——
“跟上那船!”静寂之中,女子凄厉的嘶喊显得格外突兀。
船工已变了脸色,犹疑着望向主将。
心知此局已定,慕南罂淡声吩咐道:“跟上那船。”
散落在江中的船只渐渐涌入陡峡之中第一道水湾,此处与埈川已同属一脉。回首望去,红云似血,而山崖犹如巨兽张开的淋漓血口——阿七离火船愈来愈近,舟行如飞,可她只觉这一刻无比漫长。
远方遥遥传来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酷暑之时天际的滚雷声,又仿佛来自极远处的深杳渊谷,令闻者不寒而栗。
“将军,”终于有上了年岁的船工煞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跪倒在慕南罂脚下,“此处正宜停靠,躲过这雷声,再走吧!”
船工们跟着也纷纷跪下,有人竟失声恸哭,“必是惊扰了河伯,不能再走了,实不能再走了!”
主将尚未发话,阿七已奔至船边,眼中无喜无悲,只是执意命人解下与大船相连的木筏。
慕南罂大步上前,掣住她的手臂,“它已走不远了,不如就在此处,看着它沉吧!”
阿七木然回头,喃喃道:“不。”
不知为何,慕南罂似乎突然就没了耐性,猛地掰过她的颌,迫使她双眼正对江心——
火势果然渐渐转弱,船身亦开始缓缓下沉。。。。。。
脊背僵直,心口冰冷,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她用来喊出那一声:“赵少钦——”
回音杳杳,伴着轻浅水声,隐入山谷深处。。。。。。
终于,背后似乎有人重又替她披上氅衣,“他命该如此。”只听那人沉沉开口道,“我曾答应他,将你送至定洲。。。。。。又或者,你。。。。。。你可愿随我回川东?”
“命该如此?”阿七低念着这句,对慕南罂余下的话恍若未闻,两手攀住船缘,忽而开始咯咯轻笑。
西炎人的木舟已近在咫尺,甚至连那白衣祭司都识出眼前这身披狐裘的女子,正是当日祭台之上的少年、被衍国人掳走的神使。
微微上挑的唇角,正是女子才有的柔媚的笑;纤白娇软的指,亦正是女子才有的形貌——呼延乌末几乎难以置信,早先自己为何没能识出她其实是个女人!
可接下来这个女人说出的话,更令众人惊惶错愕。
“阿古金骗了你,西炎与北祁最最尊崇的大君。”她的笑容竟如阿古金一般魅惑人心,却又暗藏着一丝歹毒,“山神从不会让女子做他的信使,从不会有女子,能带来神的旨意,而我恰恰是个女子,那场大君临世之祭,不过是个骗局——”
乌末怆然一笑——从今往后,眼前这少年,再不会将自己视作可许生死的兄弟。
七六 春尽终有期(6)
夜兰山下的惨败,远远不及此刻她口中的轻飘言语,那些追随他的人,全因深信他便是山神之子——于他而言,这绝不啻最致命的一击!而不仅于此,原本唾手可得的西炎王位,原本一统西炎与北祁的千载良机,许或最终将因她这一番话,而统统消弭于无形。就此撇开这些西炎人,阿七轻笑着回身,此时便该轮到藏匿于赵衍军中的陵南细作,“南人暗中拥立之人,号称宣宗嫡裔,由姬氏辅佐,并以赵衍开国之君的玄铁剑为证——可有谁知道,那剑的真正主人,只是一个遁世游医,从无入世之意?”
至此她的话仍还未完,抬眼笑对着慕南罂身后的一众赵衍兵士,朗声道:“圣上命不久矣,而圣上钦定的皇太孙,也并非先储血脉,而是北祁郡主与姬氏族人之子,如今那孩子,更早已不在东宫!”恰在她于晏府中昏睡那日,虽人未醒来,可她却听到了修泽的几句临别之语——他已将元翙带离了京中。
闻者无不哗然大惊——眼看即将平定的乱世,势必要因这个女人,重又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乱与纷争!
便在这时,慕南罂拔剑上前,剑锋直指阿七颈间,怒喝道:“你这疯子!”
疯了又如何?回想曾经,她只能任人摆布,却从不恨宿定的天命,亦不恨这际遇无常,哪怕心中再不甘,也唯有怨恨自己。
可如今,既是他们统统要将他置于死地,既是这世事要负他,既是天亦要亡他,便叫这整个天下,全都为他陪葬吧!
阿七迎着慕南罂的凌厉剑气,眉梢微挑,无声而笑,“将军此时还不能杀我,杀了我,还有谁能告知将军绫姐姐的去处?”
船依旧前行,眼角余光瞥过,不远处粼粼水波之上,即将淹没的火船桅杆“呼”的腾起一簇光焰——她的话,不多不少,将将够她说完。
“凭将军这样的人,今世想要得配绫姐姐,终不过是——”唇角噙着最后一丝笑,恰如那最后一簇火光,一字一顿,轻轻道出,“痴、心、妄、想!”
。。。。。。打从她记事起,继沧就从未夸赞过她,唯独有那么一回,继沧说她,一旦入了水,人便轻盈得好似一尾青鳞子。
如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那火船将将沉没之处,纵身跃入江心——离她最近的慕南罂,也仅仅攥住了她肩后的一袭狐裘。
而水中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冰冷刺骨,亦不似她想的那般幽森可怖。若她抬起头,便能看到头顶如飞鸟一般的游鱼,透过江水,还能看到天际渐渐转作铅色的积云。可她只是不断下坠,屏住吐息,拼力游向那沉船。
那个男人,他已死了,抑或是还活着,她可以不再去想。她只是要找到他,她只知,同他的这一世,许或唯有眼前这一刻,他只属于她一人。
天光越来越远。
船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阿七眼前渐渐模糊,被轻缓水流挟裹着——她已等不太久。
从未想过,此生的尽头,是同他一起葬身水底。只可惜,终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