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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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邑夫人-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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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毓叹道:“可惜仅一面之缘,此后再无音讯——川兄亦知梓桐先生为盛名所扰,不胜其烦,避世已久。”
  “当世唯一的彭夔传人,通晓兵阵奇门,机关异器,”川五亦叹,“前朝康邺得彭夔而得天下,彭夔后世弟子,想不被盛名所扰,亦是难事。”这厢自顾喟叹,未留意宗毓已将目光投向楼下的熙攘街市。
  原本不过是无意一瞥,只见道旁恰有个投壶博戏的摊子,围了恁多人,内中一名高挑男子,另有一名少年,尤为惹眼。少年连连得中,孩子般又跳又叫意兴正高,身侧男子则面带浅笑,抱臂旁观——
  

十六 新酒煮青梅(6)

 这厢少年扬臂又投出一记,对男子道:“若再中三回,需得陪我再看一出傀俑戏才行!”
  男子听了便有些哭笑不得,“翻来覆去总一个曲目,记也记下了,倒要看多少出才够?不如回去我给你演吧!”
  “你演我才不看!”少年倒似被那男子宠惯了,全不领情,自顾瞄着地下的锡壶,“哪有那些傀俑好玩!”
  边说着,果又连中,周遭一片轰然叫好声——少年咧嘴一笑,向衣摆上蹭蹭两手的浮土,分开人墙走了出去。
  眼见两个身影没入人群,宗毓这才收回视线,此时再想,比之少人能及的技艺,少年眉眼间的飞扬神采,更令人驻目——却听川五从旁道:“宗毓兄?何事看得这般入神?”
  宗毓便道:“近日镇上接连几场盛事,赛锦、赏花、斗酒,城中城外都热闹非常,川兄不妨多住些时候,容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川五倒也欣然应允,“听闻今岁油桐花开得格外好,是百年难逢的胜景,此番定要多多叨扰几日了!”
  宗毓笑道:“小弟正正求之不得。”
  川五便叹:“若说起前次川中有此胜景之时,当是‘帝后同游’——可惜如今只能在那傀俑戏中才得一见了!”
  却说离方才那投壶摊子不远,当街支起高台,竖一面细绢白屏,四周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里头正摆了出傀俑戏,演的亦恰是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一段——花开极盛,帝后共赏——说的便是公子恪与孝敏。
  阿七让暄背着自己,两手撑在他肩头,伸长脖颈望去,只见那白屏上绘了山影云霭花树楼台,而台前被丝线牵引着四肢的木制傀俑们,或行或驻,或是踏马赏游,或是凭栏观景,个个活灵活现。
  弦乐起时,两个傀俑移至最前,一个长袍执扇洒然倜傥,一个簪花着裙娉娉婷婷,不消想便是年轻帝后,扮作寻常赏花男女,油桐树下初初相见,便各自情愫暗结——百多年前的一幕,藉此惟妙惟肖的重现世人眼前。
  谁料这一回接下演的,竟不是照着原来的本子——眼前蓦的一暗,丈许宽的暗色丝屏徐徐展开,屏上重墨渲染,浓云密布,好似薄暮过去,夜色降临;与此同时,绵软丝竹变作喧然锣鼓,更有金铁相击之声,赫然一副征战之象。
  底下正不明所以,便听屏后一个沙哑年迈的嗓音高声诵道:“龙夔宝铁,云甲苍苍。撼天地兮日月,威四海兮人皇!”
  周遭喧嚷忽的沉寂下来,绿荫外仍有烈日高悬,在场众人却无不震慑于一股森然之气;仿佛断了线的傀俑,一个个立在当地。
  酒肆中临窗而望的男子眸光一凝,手掌击案而起,沉声道:“不好,宓罗巫人!”
  伴着宗毓这声低喝,疾风顿起,木桩与绢帛搭就的高台骤然崩塌,砸倒众多围观之人,却迟迟不闻哀号惊叫!
  身披灰帛的苍老男子自丝屏后缓缓走出,将本就伛偻的腰背又压低些,施礼道:“旧时帝王的幽魂早已沉入宓水,今日新主可真的愿渡水西去?”
  老者面前的布衣男子目光沉静,却透着君主一般的威严,“既能不计前嫌,我将不负阁下一片诚意。”
  “那么在下便在宓水之滨,静候贵客来临。”
  风声呼啸,卷携起无数落花与碎石,唯独老者与这男子,连肩头发丝亦是一动未动。
  不知是惊是惧,只觉一阵阵寒意沁入周身,如同青潼城外被阿古金以指划过额头,又如同在影邑晏府内莫名陷入昏睡——狂风中阿七根本无法看清对面老者的样貌,也辨不清他二人的对话,若不是一只手还被这男子攥着,她几乎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此时老人将目光转向阿七,“至于这位夫人——我已很久不为生者占卜,可是见到她,却想留下几句话来。”说着微微一顿,似是等对方应允。
  “荣幸之至。”暄越发攥紧了阿七的手,口中却极是淡然的答道,“阁下但说无妨。”
  “端坐在帝王之侧的,究竟该是何人呢——”老人缓声自问,最后道出叫人难以琢磨的一句,“明明手握轩辕的女子,却生就远行的双足。”
  。。。。。。闹市之中的异象终于惊动了驻在隔街的川东骑,巡城校尉快马驰来——一声令下,铁甲兵士们将傀俑戏台团团围住。
  但见众人惊恐不已,哀叫连连,极其狼狈的各自从破碎绢帛下爬出,倒有许多别处跑来的孩童,原本在笑笑闹闹的哄抢散落一地的木俑,此刻突然看见一圈寒光闪闪的兵刃,唬的纷纷开始大哭。
  校尉就近拎起一人问询,那男子早已面无人色,哆嗦了半日方道:“是。。。。。。是宓罗人,他们说。。。。。。说。。。。。。”终究没能道出个所以然来,被失了耐心的校尉狠狠掼在地下。
  此时只听背后有人轻笑道:“简将军稍安勿躁。”校尉回身看时,见是两名华服公子。
  校尉对宗毓冷眼相向,倒是对他身旁的川五恭敬有加,拱手道:“川公子竟也在此,在下失敬!”却说这简校尉,正是简秀凤胞弟,名字取得亦同他兄长一般十分秀气,唤作“秀英”。
  宗毓倒丝毫不以为意,川五则略带尴尬的清咳一声,“正欲寻个时机前去拜会,不知今日营中几位主事的将军可有军务在身?”
  

十七 新酒煮青梅(7)

 国公府与川东骑本就有些难说道的宿怨,如今更添新仇——简秀英是个明眼人,岂会瞧不出川五意欲从中说和——当即对川五道:“还请公子莫叫在下为难。”
  “也罢。”川五摇头笑叹;“那就烦请简将军给宜远先生带个话,川五上月在定洲得了几册古书,稍晚些命人送去府上。”说着环顾四周,兵士们已将在场之人一一盘问过,只问出方才是几名宓罗巫人平地里兴起一股狂风,却连身形样貌亦难说清。
  简秀英自知难以复命,暗暗焦急,无心久留,便抱拳道:“如此,在下失陪!”
  川五亦谦谦答礼,“不敢有碍将军公务,将军请便——”
  随行兵士牵过马来,简秀英正欲上马,宗毓却突然从旁近前一步,“将军且留步!”
  简秀英乜斜一眼宗毓,手中仍未松开马缰。
  宗毓便微笑道:“将军可曾听过此句——‘龙夔宝铁,云甲苍苍。撼天地兮日月,威四海兮人皇’?”
  “龙夔马、玄铁剑、烈云甲,我大衍谁人不知!”只见简秀英揖手于顶,傲然道,“简某虽是一介武夫,目不识丁,却也不容如此令人小看!”
  宗毓念的,乃是赵衍开国君主烈武王所作——前朝末年高延赵氏子兴兵起事,其人彼时,乘龙夔宝驹,着烈云乌甲,玄铁剑所指处应者云集,最初不过三千兵勇,却在数月之中横扫江北,三年内一统中土——创下如此惊世功业,竟不知为何至死不曾称帝,后世只称烈武王。
  宗毓接着又道:“方才在酒肆中居高而望,那巫士所诵正是此句,如今国势动荡,偏偏于闹市之中,由宓罗巫士诵来,究竟诵与何人听——颇值得斟酌。”
  简秀英闻言,一时倒忘了彼此罅隙,“依你之言,竟有宓罗人潜入城内,祸乱人心?”
  宗毓轻一点头,“在下浅见,此事万万不可大意,还望将军尽早禀明侯爷。”
  简秀英终是向宗毓拱手称谢,带兵自去。
  便在这时,远远有一人急奔而来,却是国公府的家仆,见了宗毓立马扑在脚下,抱住宗毓两腿,哭道:“二公子,快!快!川东骑派兵将咱们府围住了!”
  宗毓闻言一惊,川五亦是大骇,回头一望尚未去远的简秀英,急道:“怎会如此?将将才见过川东骑的简校尉,岂能说翻脸便翻脸?”
  三人匆匆赶回权府,果见府外围了众多军士,十多名权府家丁吓得丢魂失魄,挤作一堆瑟缩在门后。
  地处边陲,又逢乱世,慕南罂拥兵自重,可谓执掌生杀大权——宗毓自知无可倚仗,不由得也变了脸色,当下却也只能上前好言相问。
  谁料话未出口,一柄钢刀已横在颈间,执刀之人望去虽非位高权重,却如凶神恶煞一般,蛮声道:“废话少说,既是他们家主不在,倒不如先砍了这小子,割下头带回去,叫他们拿头来换!”
  却说那名被杀参将原本是因一剑穿胸而毙命,哪知尸首运回营中停了没几日,竟无故身首异处,头颅更没了踪影!营盘街重兵值守之下,却有人出入自如,如履平地——此事若要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看轻了川东骑,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厢川五高呼“不可!”急赶两步攀住停在府门一侧的牛车车辕,“宜远先生!”
  一名长衫男子手执折扇端坐车内,正是慕南罂帐下文士之首,孙宜远。
  “川公子,”只见孙宜远在车内躬身一礼,略带歉然道,“此番在下实在爱莫能助——”
  天晚。
  片片稻田接着荷塘,荷塘外,则是绵延极远的苇荡。丈许宽一线水面,无人撑船,任凭舟浮水上,逐波缓行——侧耳听时,身畔潺潺静水,细雨蛙鸣;举目四望,船尾半天雨幕,船首半天夕阳。
  忽有几声器皿轻响——斜倚在几边,阿七抬眼一笑,“以为是茶,却是酒。”
  矮几对面,炭火微红,男子正将酒倾入紫泥壶中,再拨入几粒盐梅——优雅慵懒的姿态,令她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一位,不染凡尘,生平所好唯有侍药;而眼前这个,似也能宠辱不惊,且爱侍弄花草——如此想来,唇边笑意更深。
  暄见她笑眼瞅着自己,也微笑道:“新醅不比陈酿甘醇,索性拿来煮梅吧。”
  酒气蒸腾萦绕,似乎只是闻一闻,人便要醉了——阿七并未接话,笑着重又阖上双眼,又接连忆起更多旧人旧事,似乎就在不久前,濮水之上,自己亦是如此乘舟而行,耳边犹有采菱女和着水声轻吟浅唱——
  “日斜欲登兰舟去,菱香细细,眠卧清风。萍聚无踪,怎及入梦?入梦便与故人逢。”
  神思一恍,不觉也低低唱道:“。。。。。。入梦便与故人逢。。。。。。”
  酒香愈发近了,微凉的杯沿忽而搭上她的唇,听他低声调笑:“曲儿竟唱的这样好,有赏——”
  阿七当真在他手中啜了一口,眼波流转,附向他耳旁悄道:“奴谢爷的赏——”
  半杯残酒仍被执在手中,却见他似笑非笑的垂目望着自己,“只如此,便算谢了么?”
  她便将余下半盏酒含入口中,整个人轻偎上前,将唇贴了过去——偏在这时,木舟猛地一晃,猝不及防间两人齐齐失了重心,阿七更被一口酒呛得满脸通红,好不狼狈。
  暄起先凝神将她望着,此刻终是忍不住大笑。
  原本就是浮在面上的媚态荡然无存,瞬间被打回原状的阿七恼道:“不许笑!”
  暄便笑道:“不笑——许是船浅了。”说着将她的手一拉,“随为夫出去瞧瞧?”
  

十八 血书沉琴(1)

 水深将没马膝,两人三骑恭候已久,见那木舟摇摇晃晃荡入浅滩,一左一右驱马上前,各自马背上探身下来扯住纤绳,将木舟拉近滩岸。
  阿七跟在暄的身后跳下船来——两名年轻男子立时翻身下马,手内各捧一匣,近前来单膝拜下,将木匣高高举过头顶。
  暄示意手捧大木匣的男子起身退后,自另一名男子手中打开稍小的木匣——匣内套匣,不过巴掌大小,满衬丝锦,又有手笺一封。
  暄先拿起小锦匣,阿七则取了手笺拆开,却见上书“。。。。。。罪臣当万死。。。。。。自知愧对列祖,无颜再面主上。。。。。。”云云,落款处唯有一方篆印——“万世承恩”。
  望了望身旁之人,暄正自锦匣中取出一枚玉印——不出阿七所料,印上所刻,恰是“万世承恩”。
  “国公府镇府之宝,天子御赐‘承恩’印。。。。。。”阿七自语道,目光轻轻瞥过——两名男子同赵青一样,高瘦、方额,皆北人之相——视线又落在另一只匣子上,心内忽有所悟,赶紧别开眼,微微打了个寒战。
  暄似是叹了一声,并不看手笺,只将其原样放回,淡淡道:“送去靖南吧。”
  男子捧了木匣退下,跨马向东而去。
  至于另一人,仍立在稍远处,手捧的木匣尺许见方,为楠木所制,望去格外沉重。
  暄未再吩咐那人近前,只是漠然立在水边,负手遥望西岸。阿七在旁随他等了足有三炷香的功夫,已有些耐不住,方听他开口道:“‘万世承恩’,岂会万世承恩?”
  阿七便顺着他的话,“当日老国公接过这枚传世玉印之时,心内许也是惶惑多于惊喜吧。”
  这厢说着,远方传来一阵鼓声,鼓点重而低缓,接下又是一阵角号,音色沉郁仿佛丧乐——
  “知你最怕这些,”暄低头对她道,“本也不愿带你同来——可我已足足尝过三次苦头,若再不知悔改,岂非天底下最蠢的蠢人了?”说着微微一笑,仍将眸光投向远处——鼓号声愈发近了,更伴着阵阵哀哭,细听俱是女子,似有百数人之众。
  身后雨雾淡去,云层随风向西涌动,缓缓聚向水天交接处——头顶只剩由深而浅的幽蓝。
  密密麻麻的银光自暮光中浮起,顺水而来,是一段段涂满银粉的浮木,被削作木舟之状,却无帆亦无桨。每段浮木之上,跪坐着一名身着丧衣的少女——阿七一一辨过,确是只有女子,唯独环绕在正中的银舟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人。
  银舟渐渐行近,落叶般轻轻巧巧纷纷泊入水湾。少女们的泣咽声催人心脾,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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