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意见?”他冷哂。
“……不敢。”
段凌桀哼了声,回头,瞅着从头到尾都没发出声音的人。“你是哑巴?”
“……不是。”
她沙哑的声音让他扬起浓眉。“你的声带有问题?”
“……受过伤。”唐家凌试着想让声音柔软一点,但是没办法。
她的声带坏了,再也不可能恢复。
段凌桀的视线落在她就算化妆也掩饰不了的苍白脸庞,和那身亮色长袖长裤,看见她的纤瘦,还有领口处露出的细微疤痕,心中早已灭绝的恻隐之心,淡淡起伏着。
“你叫什么名字?”
“唐家凌。”
“躺家里?”
“唐、家、凌。”她试着再说一次,让声音更清晰。
她的声音只要压低,说出口的话确实会模糊难辨,但绝不可能差这么多。
这个坏蛋,还是喜欢给人乱取外号!
“要是这份工作让你不适应,就在家里养病。”他皮笑肉不笑的说。“在家里躺,不是比较快活?”
“我的病已经好了。”
“是吗?”见她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眼,而且毫不犹豫地点头,没来由的,他一阵恍惚,但随即稳住心神,勾唇笑得坏心眼。“既然如此,不多给你一点工作,就太瞧不起你了。”
“总裁,她是新手——”
“公司不养米虫,没能力的人就给我滚。”他懒懒打断吴思珊未竟的话,黑眸一直直视着没移开眼的秘书助理。“听着,明天一早,把今天美国股市曲线图交到我桌上,要是办不到,就给我走。”不容置喙的命令落下,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瞪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离去,吴思珊才踹了门板一脚,表示她的不满。
“珊。”唐家凌轻唤。
她有张清秀的脸庞,及肩直发映衬得她肤色苍白,五官细致但不突出,再仔细看,可见她皮肤底下的血管,还有皮肤上头的细微疤痕。
她身上的裤装宽松,并非是她故意穿大一号,而是她太过纤瘦,就连露在衣外的十指都份外枯槁,皮肤上还有一片一片的灼伤痕迹。
“嘉乃——”
“嘘!”她赶紧抬指比在唇间。“是家凌。”
“抱歉,我又忘了。”吴思珊拍了拍额,拉着她到位子上坐下。
唐家凌勾起浅恬的笑,笑意随即变得苦涩。“他……”
“变了很多,对吧。”
“嗯。”
岂止是用变了很多就可以轻易概括。
记忆中的他,像是狂傲的野生动物,完全不受规范拘束,行事不设限,随性至极,尽管毒舌嘴贱,却不曾让人感到恶意;但现在的他,心里有条界限,不让人轻易越过边界,以往漫不经心的玩笑,如今却成了致人于死的冷箭。
他,变得冷漠。
“你也变了很多。”吴思珊定定地看着她。
唐家凌涩涩笑开。“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五年前,她搭乘回台的班机,在美国某座小岛上迫降,却因撞击力太大而起火,机上的乘客大部份罹难,而她身上也有百分之六十的灼伤和多处骨折、内脏破裂,只剩下一口气,所幸最后被抢救回来。
她的父母动用了点关系,将关于她的消息压下,不让人知道她还活着,其实一方面也是因为那时的她存活机率确实不大。
住院两年多,她经历多次手术,不断地复建,不断整修她受创的五官,回到加拿大的家静养两年,等到伤势好上大半,才终于和思珊联络上。
也才知道,她的死让他彻底改变。
为他,她不惜用绝食威胁父母,好让她可以回到台湾。
“你真的不告诉他,你还活着?”叹口气,吴思珊声音压得更低。
几个月前两人联络上,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作梦,甚至是出现幻觉,直到嘉乃回到台湾,站在她的面前,她才感觉到真实。
如果,她都那么难以置信了,想必对段凌桀的冲击更大。
“你觉得,跟他说有什么作用?”唐家凌哑声问。
“他会高兴死!”
“会吗?”她笑得惨淡。“会吗?珊,你记得你刚见到我时的反应吗?”
“那是因为——”
“差太多了,我跟五年前的我,差太多了。”
五年前的她,身材高,有着傲人的曲线,全身洋溢着众人注目的美丽,可是现在的她……
“连你都认不出我,他怎么会相信,我就是我?”
五年了,她跟这个世界脱离了五年,每天为了复建,为了手脚可以动,为了可以说话,她吃尽苦头,虽然一切都熬过去了,她却已经不再是他爱的那个她,如今再告诉他真相……要她怎么说?
“那些不重要,如果你不是为了他,为什么要回来?”吴思珊想要解开好友的心结。
“那是因为你说他变了,那是因为我太想他,我想见他,可是……”她自卑,自觉配不上他。
五年不见,他除了眉间有着阴郁,毒舌加倍之外,也变得更加成熟俊美,如她想象中极具领袖魅力,反观自己……她自惭形秽。
“你不相信他对你的感情?”皱紧柳眉,吴思珊开始不知道鼓吹她回来到底是好还是坏。
“我不知道……”五年了,那不是一眨眼就过的时间,而是一段足够让伤口愈合的岁月。“……我会害怕,我怕……他说他不认识我,我怕,他根本认不出我,我怕……我已经不是他心目中最爱的那个我。”
吴思珊看着她半晌,淡声开口。“家凌,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舍弃戏王,经营起并购他人公司的生意吗?”
唐家凌摇了摇头。
“因为他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得到财富和地位,他希望拥有跟你父母要求分得你一些骨灰的权利。”
瞪大眼,她难以置信极了。
“五年前,空难发生之后,唐家发出你的死讯,凌桀赶去,却被拒于门外不理,他连丧礼都无法参加,连再看你一面都不能,唐家的冷漠让他改变了想法。他想要壮大自己,让自己的存在被你父母肯定,好让他可以拿到你一掊骨灰,他想要的就只有这样,你懂吗?”
“……”她无法言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些事她完全不知道,但是她可以想象父母的心情。
当她在医院醒来,焦急的父母让她心疼,所以她不敢任性,不敢要求想见男友一面。
她是家中独生女,父母向来疼她宠她,就连当初移民时,她强硬要留下,他们也顺着她,唯一不解的是,他们不知为什么这么排斥凌桀。
“我之前没有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他这五年过得多生不如死,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是要你知道,不要质疑他对你的爱。”吴思珊深吸口气,忍下喉口的哽咽。“这些年,他过得很苦,所以就算他再机车,我都认了。”
唐家凌垂着脸,泪水缓缓滑落。
“家凌……”见她掉泪,吴思珊赶忙抽起面纸为她轻拭。“你别哭,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不想再跟他在一起——”
“我怎么可能不想?”她猛地抬眼。“我哭,是因为我讨厌自己的懦弱和自卑,我变得好婆婆妈妈、好不干脆!”
如果他可以为了爱她,而让自己转变如此大、付出这么多,为什么她还这么退缩不长进?变了就变了,他变了,她也变了,很公平,要是他真的认不出她,大不了再重新恋爱一次,让他再爱上她一次!
想是这么想,但是现实……是残酷的,他认不出她,甚至不记得她名字的意义,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没有勇气。
吴思珊听得一愣一愣,原以为她哭是因为被她逼得太紧,如今听来才发现——
“嘉乃,你真的是嘉乃没错。”她动容地一把抱住她。
没错,嘉乃一向勇敢乐观,为了争取所爱,不惜和父母谈判,她是坚忍而积极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打败?
“是家凌啦,你不要害我的身份提早曝光。”唐家凌泪还在流,但唇角已经多了笑意。“让我再多点勇气再说吧。而且,我要赶紧把工作做好,要不然第一天上班就被开除,多丢脸。”
她想回到他身边,但事情却不是那么简单,毕竟已经过了五年,打他们相识相恋以来,从来不曾分离这么久,而且……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
“我帮你!”一想起那没人性的工作交代,吴思珊就一肚子火,不禁想,要是哪天顶头上司兼好友发现,他恶整的对象竟是他最爱的人……哼哼,她好期待呀。
第1章(2)
又是一夜未眠。
段凌桀坐在阳台直到天亮,对街那扇窗依旧没人打开,他闭上酸涩的眼,无预警的,那双藏着不满的丽眸闪过脑海。
他猛地张开眼,沉下眉心,不懂那双无味的眼怎会引起他的注意。
甩开无谓的心思,他起身准备上班。
然而,车子才刚驶出车库,便见外头站了道纤秀的身影。
“怡霈。”他按下车窗。
“凌桀,刚好堵到你,我有第一手数据要给你!”苏怡霈巧笑倩兮,大印花白底雪纺纱洋装完美勾勒出她妖娆的线条。
苏怡霈经营了一家高级俱乐部,会在里头走动的,大都是一些金字塔顶端的名流,想当然耳,里头自然流动着各种财经投资消息,甚至包含各种内线交易和面下操作的暗盘。
身为俱乐部老板的她,是段凌桀并购其它公司时不可或缺的消息来源。
所以,他向来不太会拒绝她,尤其,他们又有一起长大的情谊。
“上车。”
“嗯。”
一路上,苏怡霈开心分享她刚到手的信息。为了能得到他的重视,她将消息整理得有条不紊,口条分明,说得一清二楚。
现在最碍眼的唐嘉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她相信只要自己愿意等待,这个男人一定会是属于她的。
然而,在段凌桀的心里,他们的关系只是绝对的银货两讫,每回在苏怡霈说出一些消息之后,他便会立刻奉上一张等值价值的支票。
而苏怡霈向来讨厌他这个动作。
“凌桀,不用了。”来到盛唐办公大楼,她噘起上了唇蜜的唇,但还是乖乖跟着他的脚步,直往顶楼的总裁办公室走。
“一定要的。”他行事向来不拖泥带水,更不希望牵扯不必要的情感。
苏怡霈跟在他身后,圆亮的分明大眼直瞪着他的背影,气他明知道她的心意,却还是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忽地,却见他在办公室前顿了下,接着往右手边那扇还透着光的门而去。
段凌桀推开秘书室的门,最靠近门边的是吴思珊的位子,而左手边档案柜前的位子则是属于昨天刚报到的秘书助理的——他垂眼瞅着趴睡在桌面的唐家凌。
她身上的衣服跟昨天的一模一样,是否代表她根本没回去?
玩味地走到她身旁,看着早已进入休眠状态的计算机屏幕,还有摆放在桌面的数据夹,他顺手拿起翻阅,意外她真将他昨天随口说的美国股市行情画成了曲线图,而且清楚标出未来最具竞争力的五大产业。
她的能力在他估算之上,一板一眼认真得教他心头莫名发涩,不由得想起常被他戏称为小老头的情人……
唐嘉乃的身形一跃上脑海,他随即甩开,将数据夹放回桌面,却瞥见计算机屏幕底下的小小行事历。他立刻拿起,直瞅着角落那个随手涂鸦而成的Q版小老头人物,河童似的头顶,皱瘪瘪的嘴里咬了支棒棒糖,笑得唇角勾弯,还比了个YA。
心头恶意放任腐蚀的伤顿时狠狠发痛,黑眸直盯着那相似的画风。
那年,他和嘉乃成立戏王,曾学过插画的自己想替公司设计一个形象人物,而跟着他学了两年插画,学得比他还专精的嘉乃没多久便画出完全贴切戏王风格的人物,之后她所画的每张图下方都会画上一个小老头,形态千变万化,有时是唱着歌,有时是吃着面,有时是……吃着棒棒糖,因为她最喜欢吃棒棒糖,而且偏爱牛奶口味。
而唐家凌——她的图画得很糟,线条歪七扭八,报告上的字迹也异常潦草,简直比刚在学写字的小孩还糟。
段凌桀的视线一转,落在她熟寐的睡脸上,那张睡脸恬静舒坦,刹那间,竟教他把她和嘉乃的睡脸重迭在一块。
他又用力甩了甩头,却管不住视线,目光落到她放在桌面上的十指。肤色枯黄,带了点黑,指形有点扭曲,可以想见她写字时有多么困难。
没来由的,彻底冰封的心里,竟掀起了连他都没发觉的怜惜,一时之间收不回目光。
“凌桀,你在做什么?”苏怡霈的声音伴随着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而来,让睡梦中的唐家凌傻愣愣地醒来,还未清醒的眼对上桌边的男人,她傻气地勾笑,哑声撒娇。
“老大……”
如雷轰顶,段凌桀胸口一闷,几乎是屏住气息瞪着她。
“凌桀,她是谁?”苏怡霈走近,挽着他的手臂。
眼前突地冒出一张清丽面容,教尚处在半梦半醒间的唐家凌瞬间清醒,眯眼看着眼前的女子,好一会才认出她是谁。
她是认识苏怡霈的,因为他们都是一块长大的伴,而且从小到大,她一直知道怡霈喜欢他,他也不排斥怡霈的接近,如果硬要排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怡霈可以算是除了她以外最接近他的女人。
瞥了眼桌面的时钟,已经是早上八点,这时分他们在一块,这意味着……他们在交往吗?
珊怎么没告诉她这件事?
唐家凌径自想象,压根没发觉那双锐利的眼直瞅着她,还夹带着要将她分块的狠劲。
但最后,段凌桀哼了声,又掀起自嘲的笑。嘉乃已经因他而死,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会变成这不起眼的丑小鸭?
他只是……被思念折磨得快要发狂才会出现错觉吧。
“九点,各部会议。”抛下这句话,他拉着苏怡霈转身就走。
被他拖进总裁办公室的苏怡霈,还没来得及回味和他牵手的甜蜜,便见他开好支票递来,在接过手时,终于忍遏不住地说:“好久没听见有人叫你老大了。”
段凌桀不发一语,打开计算机,开始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
苏怡霈太了解他这个反应意味着不容人靠近,所以识相离开,不想惹他生气。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