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没有可是……”她别过头去,“那是我的亲妹妹!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她!”
“好好好……”慕容曜安抚道,“我知道很重要,我帮你去找,你有我,什么事情都不用劳累到你。”
“可是她是流落江北,江北。”
“既是在江北,的确,是有一些难度的。”慕容霸叹道。
“不必阻拦我了,”她看着慕容曜,“我并不希望原本很单纯的寻亲因为你们南北的关系变得复杂,那样会使我的妹妹无辜地受到连累。这件事,如果是我去办,就仅仅是寻亲;而如果你掺和进去,会平白地多出多少事端来?”
“但是不可否认,你是我的人,你去同样有危险。”
“那么从现在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她笑得冰冷凄然,“昱明,你能做到吗?答应我,为了我能顺利找回我的妹妹,你一定要做到。”
慕容曜闻言眉目纠结,恻恻一笑,笑声已然变异,“是吗?你要我做到?真是没想到,我对你的爱竟然会给你带来危险和困难。那好,为了你,我愿意做到。但是你就怎么不想一想,如果我做到,那么我等于失去了你!”
“昱明,相信命运吧。”她淡淡地凝望远处,“如果上天注定你要失去我,那么纵使我不走,怎见得就能拥有未来呢?如果上天注定我是你的,谁也抢不去。”
“你心意已定,要去江北?”他从来就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固执,她是个太有主见的女人,外柔内刚。
“莫可更改。”
“那么,给我一个归期。”
秦如月坚毅的眼神顿时如秋花凋零般迷茫且无措。归期?何时是归期?只怕此一去则反目成仇,何必枉谈归期?
“不管如何,慕容曜誓待秦如月来归,日复年年,誓不泯灭。”
他每重重地吐出一字,她的心便椎痛一次,恍然间只见他坚定的眼睛,泪顿时夺眶。
昱明,你不该——不该如此错爱。
“我不喜欢今天这样。”他猛然间紧紧地抱着她,“你让我有不安的感觉,那么像永别……倘若你如我一般贞信此情,你也立誓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她忙做掩遮,强颜一笑,“看你,我只是去江北寻亲,又不是赴什么生死沙场,自然是——日后便会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暗想是不是他因为太在乎她而患得患失,“好,如月,今日你我有大哥为证,此诺便重胜千金。”
他大哥又如何能证得这天长地久?
他很快,就会带着江南人对他的敬重与惋惜葬入地下,人证消散,同时也许就只有无尽的仇恨、背叛与欺骗的事实昭然。如月唇边泛起一丝古怪的讽刺的笑。她听到慕容霸在大笑着,叹道:“曙弟,你就不要在我们过来人面前上演苦离别的戏码了吧?英雄气短哪!还记得当初我追烟儿时你给的这四个字,我今日原话奉还。”
记起大哥和烟儿的事,慕容曜好笑地摇摇头。
尹云烟打趣地道:“嗳嗳——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月,以后,我们可就是亲如姐妹了。”
秦如月草草地点头,莫名地觉得有一点恐怖。面对这亡魂和即将成为孀妇的人,她惶然只想逃离。逃离这场是非复杂的噩梦,只是心中竟还是依依。额角一颗冷汗,悄然滑下。
“曜弟,明日我和几个世家子弟在西山会猎,有没有兴趣?”
她的手心一紧,不经意翻倒了酒杯。
“我不大有工夫……如月,怎么了?热吗?”
她掩饰道:“不……哦,席间无趣,听我来抚一曲吧。”
反身走向七宝筝,调冰弦,移雁柱——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失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旧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如月姑娘的声音很特殊,令人难忘。”
慕容曜听了尹云烟的赞美,微微一笑,“是啊,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不管将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她一开口,我就能从百万之众里把她找出来。”
一匹马在黄土驿上疾驰狂奔。
马上的人一袭风尘,挥动长鞭疾迅而用力地抽下去,纤纤的身影裹在浓黑的斗篷和鼓涨的衣袍里,形色匆匆如亡。
她不要让慕容曜有充足的时间追截住她,她不要让自己坚硬如石的心念有机会在刹那间瓦解崩塌。
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宴席上的琴曲就是告别,就是一别南北东西,天南地北与君情断各自飞。
如果他能忘记她——不要让他痛苦,不要让他沉沦不醒。
不!他定然不会忘记她了!这辈子都不会,他会恨她,恨死她!恨如爱一样刻骨铭心。她最清楚了,不是吗?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件事情的结局……
明天会是一个相当晴朗的日子呢,没有什么时候比那样的天气更适合狩猎了。
她知道骁勇善射的靖侯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日子,他必兴致盎然地带几个人去西山会猎……
她知道靖侯喜险喜功,往往一马当先逐奇兽入穷途末路。
她甚至知道靖侯胯下的大宛马的脚力能抛下他的随侍多少里路程。
她还知道已有五名以上的精干杀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一刹之间会攻出九九八十一着毒辣杀招,在转瞬之间要置慕容霸于死地。
她更知道纵使慕容霸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剑术高手,会使一百单八招无相神剑,无人能敌,又有凌厉名剑湛卢为翼,他也一定会应手不及,无力招架。
因为他的武器——名剑湛卢,根本不会拔出鞘来。
只要一运内力,剑柄会断在他手里,而剑身会化在鞘中。
没有了剑,再厉害的剑师也不足以称之为高手。而慕容霸必须赤手空拳对付五个以上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杀手。
谁也没有可能在这种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不受重创,何况刀口本喂有剧毒,毒一见血,即传至全身,不消一时半刻,一代英豪将魂断西山。
而江北威侯会照例地拈一拈胡子,呵呵大笑,“好!秦无声,不愧是我最出色的一支利箭!”
她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的安排,她亲自打探出慕容霸的一切,亲手毁掉湛卢,亲口安排了伏击计划……她是最出色的间谍,一直都是!
秦如月的泪被劲风吹散在身后……
不——远不止这些呢——
她还知道,她还知道慕容曜将对兄长之死恸不欲生,还知道悲痛之余的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一定会最先看到兄长的宝剑湛卢烂在鞘里。
他一定会拷问所有碰过湛卢的人。
他一定不会从那很少的几人身上得到什么线索,于是他不得不正视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的秦如月,为什么如水汽蒸发一样迅速地从玉轸阁消失。而更要命的是,湛卢曾在她手指间停留了很久。
她还知道他会回到玉轸阁,向招买姑娘的十一娘询问她的来历,但是他一定什么都问不出了,不识字的老鸨已然又聋又哑。
慕容曜不会相信这是巧合的,他猜也会猜到,秦如月这辈子都没有任何可能回到他身边了。
他会震怒,在悲痛之后的震怒。他最挚爱的两个人啊,一夕之间,一个魂入黄泉路,一个背叛杳然而去,他这恨意难道能淡薄得了吗?他最爱的女人亲手算计了他的兄长,抛去所有的深情蜜意而逃之夭夭。
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么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他的爱恨主宰着她的心,他的反应都要向她脑海里钻,钻——千万只毒虫张牙舞爪地爬进去——
她一阵阵地天旋地转。
“姑娘,小心点儿……船开了。脸色那么差,晕船就麻烦了。”
艄公取了长篙,自泥草里一撑,船向北荡去。
她一语不发地立在船头,看着江南自此别去。那一段旖旎的景色和同样旖旎的一段感情,本是她生命中将模糊去的梦境罢了,她将依旧是一支箭矢,一支出没在乱世厮杀中锋利而暗伏着的箭矢。在她的生命里,几乎每隔不久,就要了断一下过去,如此刻了断了江南,了断了秦如月,了断了慕容曜,大概她所不能了断的,只有他对她的恨——
恨——人何必有爱,又何必有恨?
她走了!她竟然连最后的话别都不留给他。
玉轸阁一切依旧,她抚过的琴,坐过的椅,用过的镜子,睡过的榻,甚至那些穿用过的金丝玉缕软烟细罗,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整洁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阁中一时帘动风声,愈显得无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茕茕孑立在空荡的阁子里,一时无从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拨了琴弦,“铮”的一声,多熟悉的音质,他蓦地回头——空阁只有静静回音。
他问过仆人,回答说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离去,一天一夜,那是决计追不上的了。自从有了她,他从没有尝过连日不见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来这离别就像活生生从自己身体上剜去了什么,生命自此已残。
他从未尝试过这般的无奈与无计可施。不知为何,他总是担忧啊,担忧只要一夕不见她就会失去她,然而如今她离去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今后没有她的气息,没有她的依偎,没有她曼妙琴声的日子,那是怎样的空虚寂寞。
他长叹许久,踽踽走下桐木楼梯。
忽而身后有琴声,熟悉的音质流水一样地泻出,熟悉的调子让他想起初见如月的惊艳时光。也是这阳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儿顺畅地折下去,于缠绵处一婉,一扬,叮叮咚咚,如泣如诉。
他初闻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去,忽而脚步一滞,心中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来。不……这乐音不似如月的,虽极尽了精练,却在些许曲折处刻意做了圆滑,而并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风味儿。虽是如此,他的脚步也引了他走向门边,只见阁中纱笼映照之下,妖妖娆绕坐了一人,指下琴声悠扬。
那女子十指玲政,揉,捻,拨,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筝。末了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双眉斜斜入鬓,薄施芙蓉硝,丹砂点唇,依稀里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妆的模样。
女子嫣然一笑,“将军,我弹得好吗?”
慕容曜轻喟一声:“难得这么纯熟,竟有七八分像如月了,夏水,旧日里竟不知原来你也颇熟丝竹音律。”
夏水幽幽一笑,“将军的眼里耳中,都只有如月姐姐一人,难免顾此失彼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所以你就刻意地学了她的曲子,描画了这样素淡的妆容?”
夏水抖开金缕扇,掩口一笑,“将军,做什么说我学了姐姐的?难道你不觉得我本就和她生了七分相似吗?”
他细细端详了一下,“虽是几分相似,但总觉得你似乎是更年轻些,是一种单纯放荡的风情。你和她,风韵味道差了很多。”
夏水大笑不止,走近了他,贴在他胸前,“真是笑话,将军知道我是什么味道?”
慕容曜扶正她的身子,眼里带了几分轻晒,“我只喜欢如月的味道,这味道,只怕你也学不到的。”
夏水微微一挣,“姑娘不学!”
“那么你又何必去弹她的曲子?你知道吗?她的曲子,只有用她专有的风韵和心意才演奏得出,如果换了别人,便是效颦了。”
夏水顿一顿脚,“不,她每次弹,我都留意着……我练了那么久,客人都说我足以乱真了……”
慕容曜轻笑,“你不是她,只刻意模仿是不会令琴音动人的。”
夏水恨恨地一拂袖,“是吗?到底她哪里那么好,我学都学不来?”
慕容曜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说了,你未必懂得,连我也不尽晓得……她的内心,但我却能感知,她的心底复杂而悲哀,她的琴音里透着那种因乱世里杀伐的不幸和深刻的无奈,还有强者坚韧不屈的生命律动。还有——那种对安静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这些正是我动情之所在……”
他出神地凝视那筝,以手指珍惜地抚摩着,“她的琴音……直能解我心哪!”
夏水正待开口,一声呼喝打断了她——
“将军!”
他回首。
来人惊惶不定,“出事了!靖侯爷出事了!”
慕容曜如被雷殛,僵在原地。
第三章 双轨难覆
靖侯出猎被刺,一时震惊江南。
慕容曜飞马赶到靖侯府,迎面便见正堂已挂起白幡。
一幅幅的白幡,如招引漫舞,震得人魂惊魄动,比噩梦的景象还令人心底恐惧。慕容曜下马的脚步几乎艰涩得拔不动,面部一阵一阵抽搐,他的大哥——与他并肩征东讨西,一并用热血拼打下江南的大哥……
拔步近似癫狂地冲上堂去。
他已看见慕容霸浴血的躯体,脸上犹有遇袭的忿怨。身后侍卫和群臣在堂上沉默,面面相觑。帘后有哭声,一阵惨烈过一阵。
“你们说话!说话!”他回过头来暴吼,脸上亮痕纵横。
一些老巨子缩在人群后哭,呜呜咽咽的声音让他更加愤怒。
“哭!现在哭有什么用!废——物——废物!”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狂吼的声音。
“请将军节哀。”
他忍不住要萎颓下去,却站直了,强抑着痛苦。
“刺客……”他哽咽道,“是什么人?”
“启禀将军,依老朽验看,刺客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出手直指人身要害,刀剑上淬毒,十分厉害,搏斗时间非常短暂,有两柄刀同时伤了侯爷,侯爷双手均带血肉,想是空手相搏,将对手重创。”
“空手?”他立即发现破绽,“侯爷身上会没带佩剑?”
医士摇头,“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
“是谁在侧侍候?”
“我等……我等有话禀告。”几个身上已上绳索的随侍嗫嚅道。
“废物!”慕容曜面青唇白,握拳透爪,“说!”
“回禀将军,侯爷一向喜欢自己一马当先,抛下我们……而刺客一击而退,我们赶到时,侯爷尚能站立说话,只在一刻之间,毒气攻心,侯爷就昏倒在地,只是指了指他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