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少年显然受过一段好的教育,心志相当与众不同,因为沦落,不得不恬颜街头。秦如月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更知道乱世里残酷的掠夺和生存淘汰会让任何一个衣冠楚楚的有道之士屈身折腰、斯文扫地。
乱世,得到手的才是英雄,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是。
男孩子把五个烙饼吃完,将剩下的钱币装进腰包,抬头看着这个冷漠但亲善的女子,朗然一笑,“谢了。”
秦如月唇角微弯,“你使了我的钱,便要还我。你没有事情做,我就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跟我走?”
男孩子斜着头看她,“跟你走?你能让我干什么?”
秦如月红唇中低吐出两个字:“杀人。”
男孩子有一瞬惊愕,随即反应过来,“你要我做刺客?”
“不,是做将领。不是在暗里杀人,而是在战场上杀人,你杀过人,可见你有胆气,你害怕吗?”
男孩子又扬起讥嘲的笑,“害怕?有什么可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可笑,将领如果可以像你这样说做就做,那满大街走的岂不都是将军?”
“你现在当然不是,不过如果跟了我,不须三年,这里没有哪个将军会比你更出色。”
“多谢了!可惜——我不喜欢打仗。”男孩子甩一甩乱发,欲扬长而去。
“先告诉我,为什么不喜欢?”
男孩子倏地回过头来,“打仗?我最痛恨的就是打仗!我母亲想带我投靠亲戚,结果他们全死了!全死于战祸!余州城三日三夜,鲜血横飞,遍地尸阵,我和母亲才刚刚走到城外,就碰上屠戮……我成为孤儿,全都是因为那些混蛋的一己私欲!”
男孩子狠狠地咬着牙,侧过脸不看她,“今来谁在我面前鼓吹起那些豺狼的所谓功名,我就会跟他拼命,但既然是你,我不计较了,可恨你不该叫我去做豺狼!”
秦如月看着他青筋微贲的面孔,优雅地笑了起来,“很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你最大的能耐仅仅只是愤怒罢了,可是你没有任何权力阻止那一切悲剧的发生。没有,是不是?”
男孩子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新生般疑惑地看着她。
“没有人喜欢打仗。”秦如月优雅的笑里藏着悲哀,“你不喜欢,我同样也不喜欢,可是仗仍然会再打,越打越凶。”
男孩子面对她显出深深的礼敬,认真地听着。
“你有权力不让他们打吗?”
“没有。”
“是了,你想不想知道你怎么才能让他们顺从你的意愿,不再打仗?”
“想。”
“那就是成为强者,征服天下。把他们一个个都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让他们臣服在你的武力之下,你说东,他们自然不敢朝西。”
“那么征服的过程就是打仗?”
秦如月微微地笑了,聪明的少年,有着相当澄澈的思维。
“对!就是打仗。乱世里没有纯粹的德服,只有武力一统天下,才能如你所愿,给天下一个太平之春。”
“我懂了。”男孩子长长地叹息,“原来我一直都错了。”
“不想被别人欺负,被别人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要成为强者,这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秦如月叹息,“有些志向宏大的人一直被误会着,世人以为他们追逐名利,双手血腥,其实他的双手握了刀剑砍杀的,一点一滴都是违心的。但是他们不会因为这渺小的罪恶感而放弃伟大的志向,宁愿自己双手血腥,变成魔鬼,也要还天下一片澄净通明,这就是英雄。”
男孩子的双膝已经在她面前落了下来,“我愿跟随姐姐。”
“你姓什么?叫什么名?”
“姓君,叫君逸。”
“君逸,好名宇,”秦如月笑道,“谁取的?”
“我母亲。姐姐,她和你一样漂亮。不过她是十五年前飞花弄里最有名的舞姬。”
“哦?舞姬。”她微一怅惘。
“我没有父亲,姐姐。”君逸继续说道。
如月轻喟一声:“从此便跟随我吧。君逸,不要叫我姐姐,叫先生。”
“先生?”君逸蹙了蹙眉,应了。
秦如月转身,“走吧。”
“先生——哦,那么先生名讳?”
“无声。秦无声。”
君逸跟着秦无声通过兵甲列张的宫门,转到西园去。只见满眼繁花似锦,各色珍异禽兽左右闲栖,长长的亭台水榭横在河上,尽是天工仙池。
跟在秦无声身后一级一级拾阶而上,汉白玉的台阶无比耀眼。
他虽没到过这等威势宏丽的地方,但也没有太多的惶恐,抬眼望了望秦无声,见她脸色苍白得很。
“先生,你脸色很不好。”
“不要说话。”她喝止他,低着的面孔上带几丝忧忡。
他们去见一个人,在一个相当私秘的休憩处。
秦无声整了衣冠,走向前去,面对威候。
“属下秦无声参见侯爷。”
一年前她应了他前往江南执行使命时,他曾答允给她的犒赏是为她找回失散十几年的同胞妹妹,如今她做得圆满,不知他是否准备好了对她的赏酬。
“嗯。”威侯自小榻上坐起来,轻啜一口茶,满意地道:“很好,不愧是我手中最出色的利箭。来日我若得天下,你自是功不可没。”
“无声不敢居功。”
“我可是要重重赏你的。”
“侯爷忘了?侯爷已经答应过给无声重赏……不知侯爷答允的事是否顺利?”
“哦……那是自然。侯爷说过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得数了?”威侯抚须悠然道。
“真的找到她了?”
“找到了。”
“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呵呵。”威侯微眯双目,“人是找到了,你也见过了。”
“见过了?”她惊诧,眉目仓皇。莫不是他诓她?
“是啊,我着人安排你进入玉轸阁,你就已经见到她了,并且是跟她日日处在一起……”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听说她在那儿有个名字叫做夏水,怎么?你不认识她?”
“夏水?!”她震惊不小,怎么竟会是她?玉轸阁的一年,她在身边,她竟然不认得!细想一下年纪样貌,竟越想越真切,她应该是!他们找到了她,却不告诉她!
“是的,她就是你妹妹,”威侯目光悠然,“已经与她核实过,她七岁自阳都与家人失散,辗转青州,流落街头时被人拐去江南,进了玉轸阁。也曾打听过她家人情况,她自己记得是青州巡查使之后,上有一姐,无兄弟,按此说,便无疑了。”
他们……他们……早先竟不告诉她!
她明白得很,她是风筝,线执在他手里。他把她放出去实是担了断线反脱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把线拴得更紧一些。
他答应让她找到妹妹,他做到了,但却不告诉她那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倘若给她知道,她还会回来吗?
秦无声竭力控制心底的痛忿,又不自脸上显露出来。
可见他并不完全信她,她这支箭不过是他众多武器中的一支。
她只是微微强笑,“哦,原来是她。也好,贫贱者自多福。善哉!如此我也安了心。”
特意把“安了心”说得重些,好让他也安心。
威侯呵呵一笑,自是心照不宣。他越来越感到她的成熟与出色似乎并不能长久牢固地运用在他手下了,她太深沉,也看得太多,太清楚。这个女子有着男人的坚强凌厉,更有着男人没有的敏感隐忍。
“无声,何不换回女装呢?这样一直做男子装束,未免辜负了天姿国色啊。”
她只是淡笑,“侯爷,我已经习惯作为秦无声存在着。”
“是吗?在江南一年多的生活还没能改过来?真是可惜。我可听说你作为秦如月时是沉鱼落雁、倾国倾城,慕容曜那儿郎迷你得很呐!”
她依旧淡笑,“侯爷,秦如月不过是一种皮相,灵魂才是秦无声。情爱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慢慢说着,心头酸涩。是吗?是吗?情爱果真如云烟散去,那这心底一触即发的痛楚又算是什么呢?天知道她有多依恋他!她太累了,不想计算每一步的未知生活了,不想战战兢兢地粉墨登场了,不想出色了,不想饮血了——只要有他,可以安宁地将脸依在他怀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天塌下来,他会对她说:“如月,你只管好好睡着,一切有我。”
……
每思及至此,她都脆弱得想瘫下去,多美的奢望:一切有他——只要有他,一切都可以不管,不要了。可是她却无法就此向他的怀抱归憩了去,她必须以坚强冷硬的心态和躯体走回来,必须。她背负得太多,能丢得开吗?
也许她一辈子,早已注定作为秦无声存在着,直到鸡皮鹤发——
她真的已无戾气了。
威侯犀利的眼睛发现他这支最出色的利箭竟然改变了,变得平和——是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种平和,激不起波澜。必是感情消磨了她,她似乎是强弩之末,从骨子里惫懒了,无意生死。那是鸳鸯鸟的涅,一旦分离,并没有生活的乐趣,无非苟且偷生,等待岁月把人消亡。
可惜了这出色的利箭,十年一磨,却不堪长用。威侯叹息。
不好用的箭……他通常打算把它毁灭。
如果丢掉,会被别人拾去,或者某一天会射向自己。而且她是否会已经反为慕容曜所用,也待查究。
他眯了眯眼,“你歇歇吧,没有什么要办的了。江南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不必关心了。”挥挥手让她告退,抬眼留意到她身后的少年,眉目之间正盛着极强的无畏从容,颇有些似曾相识的熟稔。
“这个少年是谁?”
“属下自作主张带在手下的,他已无家人,属下指点他一些时日,亦可为侯爷效力。”
“出身来历问清楚了吗?”
秦无声看了一眼君逸,“他没有父亲,母亲本是飞花弄在籍之人,也已故去。”
“哦。”威侯问君逸,“你叫什么。”
“君逸。”
“好名字,君是父姓?”
“不,跟了母亲。”君逸抬头,眉头不悦地蹙了一下,“母亲君莫舞,十五年前是新都很有名的舞姬。”
“君莫舞?”威候突然一怔,“君莫舞死时是有儿子的吗?”
“侯爷知道君莫舞?”
“怎么会不知道呢?”威候将手覆在额上,半遮了表情,“哦——她的舞跳得很不错,人也不错,可惜昙花一现……但她死时是有孩子的吗?”威侯慢慢放下手来,看着君逸,眼光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犹疑。
“母亲离开新都时,我还没有出生,又怎么会有人知道呢?”
“君莫舞离开过新都?”
君逸冷笑,“母亲不想再做君莫舞了,她希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我抚养长大,于是假死以瞒天下。”他感到可笑,天底下总有人认为自己无所不晓。
“你多大了?”
“虚年十六。”
“哦!”威侯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着无声,“你可以告退了。”
“是。”
君逸跟在秦无声身后,欲一同离去,却被威侯止住。
“君逸,你且留下,陪我用顿便饭吧。”
相当出乎意料。秦无声忽而站定了,眸子自他面上快扫了一遍,心头隐隐地预感着有什么不对,一时错杂迷离。
“那属下告退了。君逸,一会你自己回我那里去。”
掌灯时分,君逸还没有回来。
秦无声驱马到西园去,夜色模糊中只见院门前有点火闪烁,又有马铃声响。渐近了,是西园的侍卫。
秦无声勒马,“站住,我是秦无声。”
侍卫拜下马,“秦大人,侯爷有话,命你立即收拾用物,挪到西园右跨院后的紫竹林居住。”
秦无声觉得措手不及,踌躇马步,犹疑地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侯爷说您去了便知,我们也不清楚。秦大人,请吧。”
话语很模糊,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迅速回忆自己是否露了任何怠慢反逆的心思,并没有觉得何处不妥。
莫非他认为自己已无可用,难以约制,便要防患未然?
不——她没有任何怠慢他、不忠于他的行为。
莫非是江南任务失败?
不——在路上,明明已听说慕容霸已然身亡。
莫非是君逸出现了什么问题?
有可能——但也不太可能,君逸,他不像是别有居心的佞徒。
更或者——莫非江南之事已败露,着人前来交涉,纵明知是对方诡计,也要将她杀之为快?慕容曜要索她回去吗?
脑中迅速闪过种种可能的端由,她的牙齿咬得木了,透上冰冷的寒意来。
“秦大人,请吧?”
“哦。”她只得慢慢躬身,走进马车里去。
马车慢慢驶动了。
她坐在暗黑的角落里,突然流下泪来——不是不在意生死,死是生的答案,却不是唯一的答案。
还有爱情。
前途未卜,暗黑中她面前似乎出现了慕容曜的面容来——此间竟只想他,只想他……她伸出手去,触到的是冰冷的空气,缩回来抱着自己,竟至失声。如果她先死去了,还能有他的消息吗?他是她的男人,永远的,而她将被尘世击倒,并不能从她唯一的爱人那里得到依靠。
她觉得不甘,十分不甘。
她爱的那个男人不但不会成为相亲相爱的依靠,此时当恨透了她!她亲手让他恨她——他本来是那么爱她的!
她不该哭——担当的使命,做过的事,就不应该后悔。
她摇摇头,自己总是奢望一些东西,有了奢望,才活得那么痛苦。
西园的紫竹林。
如果是软禁,雪藏,不应该是这个地方。她平静地望了一下漫天夜雾。
那是威侯清闲时休憩会去的小筑,盖在一片郁郁的紫竹林深处,像世外高人隐居的仙所,与世隔绝。无疑问,那确实是威侯喜爱的所在,他赐给她住——相当怪异。
如果是他想得到她,也没必要这样,她因他而存活,十一岁起便全在他手心里,他随时可以得到她。
然而马车已经到了,径直驶入紫竹林里去。
秦无声走下马车,走进庭院,见紫竹小筑里灯火通明。
她有点纳闷地走到厅上,八盏烛台二十四支烛将厅堂照得红彤铮亮,席案上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