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无声走下马车,走进庭院,见紫竹小筑里灯火通明。
她有点纳闷地走到厅上,八盏烛台二十四支烛将厅堂照得红彤铮亮,席案上摆了清酒、茶水,一个少年,略瘦削的身形,腰束银带,头顶金冠,背对着门口望着烛火出神。
“君逸?”秦无声难以置信地低唤。
少年转过身来,愉快而轻松地道:“先生。”
正是君逸。
秦无声望着他略出了一下神,不禁失笑,“你这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
君逸低头看了看自己,亦笑了起来,“没有,只是突然交了好运气,一日之内,麻雀变凤凰了。有了身份,有了住处,这——都是先生给的。”
秦无声道:“这可不是我给你的,我没有这些。”
君逸突然正色道:“不,先生,我的命运正是由你赐给的,如果不是先生将我自市井肮脏中救出来,我仍旧还是个孤儿,流浪子。先生给了我机缘,还让我找到了父亲!”
“什么?”秦如月一皱眉。
“我现在是威侯世子。”君逸扬着笑容。
“世子?”秦如月打量他一刻,忽而叹笑,“怪不得我觉得你神态相熟。谁知你竟会是世子。人间事机缘巧合,找到了亲人,的确是种福气。”
“对了,父亲还让我转告先生:本来,我们在江南的人可以把先生的妹妹接过来,不料,先生的妹妹已经被慕容曜抓去了,不过后来……据说好像是做了他侍妾的,这样,要从慕容曜身边抢人……我们就无能为力了。”
什么?君逸说了什么?
她乍闻慕容曜的消息,一刹那目眩耳鸣,身形一晃。
慕容曜——他收了夏水为妾?他,这么迅速就另结了新欢?他和夏水……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几乎喊出来。
慕容曜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收纳女人的人啊……他不喜欢的女人,他怎么会娶她呢?在玉轸阁的日子里,他几乎也没正眼看过夏水,他为什么会娶她呢?他怎么就……会这么迅速地别恋了呢?难道他以前待她的那殷殷真情,原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吗?
放不下放不下……她怎么终究还是放不下!她不是早就了断了跟他的情缘吗?她不是已经确定她与他之间是没有将来的吗?而夏水又是很喜欢他的……跟了他,当然应该是很美满的结局了。慕容曜又会宠人,她该为她高兴才是……
错综的猜疑和慌乱在她心里翻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觉。
天啊——她这感觉,分明是在吃醋,不能自禁地,她居然在吃自己妹妹的醋。
“先生?先生?!”
“哦?”她呆滞地回神。
“先生不要太担心她了。江南没有人知道她与你的关系,想来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看着君逸的睑,苦笑。原来结局竟会是这样……
其实这个世界谁会牵挂她?谁会在意她?她还自作多情什么呢?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是。
最后的绝望将她埋没。生无可恋。
第四章 三载春秋
夏水停下抚琴,望着前方背向她出神而坐的慕容曜,幽幽地问:“将军,你在听吗?”
“我在听,”他淡淡地回答,“弹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夏水极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怨恨,拂袖起身。
她的日子竟如此过去,虽然可伴在他的身边,时时可见,但是他待她话极少,从不主动与她说什么。他有时会凝视着她的侧面失神,但当她转过脸来娇嗔,他却将脸别开。
后来有时他便长久地安营在外,一任日月如梭,长则一整年不回。
他果真如他所言未娶妻室,只她一个妾,但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心里那个“妻”位,是为一个人留的!
夏水每思及此,直恨到掐断了琴弦。
她又不敢去招惹他,所以一直一直地忍,她快慰于反正如月早已生死未卜,无论怎样,再不能回来了。
所以,她又自得地笑,一身妖娆地给慕容曜精心地调制八宝莲子羹。
“将军,尝一尝妾的手艺。”
慕容曜伸手接过,无心地晃动羹匙。
她期待的眼,含着甜蜜的卑微,“好吃吗?”
“不错——”他才浅尝一下。
“甜不甜?”她凑上身去,“都吃了吧,妾的一片心呢。”
“将军!将军!”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
“不好了——靖侯府来了人说,靖侯妃……怕是撑不住了。”
“什么?!”他倏地站起。
八宝莲子羹“呕啷”一声打翻在地。
夏水咬了下唇,一片一片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黏黏糊糊的,一片混沌,猝不及防,手指上泛了一片殷红。
她将手指咬在齿间,狠狠一吸,痛楚在她脸上弥漫。
尹云烟保持着一贯不变的呆滞神情,憔悴枯瘦,当年第一美人的风情完全消失无踪,剩下的是离了伴的一只鸯。
慕容曜唤她,她黯枯无泽的眼睛望定了慕容曜,凄烈地一笑,“昱明,我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他呀?”
慕容曜的心揪得说不出话来,失去了慕容霸的尹云烟,笃信着生死两界,阴曹相见,一心求死。虽人在红尘间,却早脱离了红尘烟火。
“大哥他……”
“我知道……他等我呢。”尹云烟兀自呢喃,“他断不会过生死桥,上轮回道,喝孟婆汤,他就站在奈何桥头等我,我都看到他了……”
“大嫂,你还会好的,好好的……”
“我怎么会好好的?没有了他……我哪里好得下去?”烟儿伸出枯瘦的一只手,紧握着他的手,苦笑,断续地、悲凉地说。
慕容曜感到她的手无比地用力,她恨,她还有话——
“昱明!”尹云烟艰难地,咬牙,“昱明!答应我……答应大嫂……你一定,一定要找出凶手!你大哥他不该死……不该的啊!”
慕容曜的手在她抓紧之下,竟一时变得虚软无力——
他艰难答应着:“好……”
尹云烟的手松了,软软地垂下去,“是谁害我?是谁害我们?……”
“你应该让她瞑目!”夏水尖利的声音忽而在慕容曜身后扬起。
慕容曜弹起来,回头瞪祝她,气息粗促,“谁让你跟来的?!”
“我们算是姑嫂……”
“你不配,滚出去!”
“不!我不!”夏水一瞬间被激忿了,她受够了,她受够了,她苦心孤诣,一切为了他,结果仍旧只是“不配”,她在他心底,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爱他,换得了什么?他不爱她,那就恨她吧!
她咬牙,无畏地对上慕容曜爬着血丝的眼睛,“不!我必须告诉她,是如月!是秦如月!就是她!就是这奸细,害死了她的丈夫,你的大哥!她骗了全江南的人!包括你!”
“你住口!”慕容曜一激之下,五官全部扭曲着狂吼,盛怒之下重重地一巴掌落在夏水的脸上。
夏水恨恨地执拗地昂着脸,冷笑,“你现在还在为那个女骗子遮掩吗?不感到可笑吗?”
慕容曜浑身如同炙灼一般,却只听尹云烟喉里发出异样的痛呼。回首急视,他看见尹云烟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眸中的光芒散了,散了。最后只是空洞地怅望着他,那里面是失望,是无助,是怀疑,是质问……还有,绝望。
他跌坐在床前。
倏然回头,慕容曜的眼里血红血红的,直勾勾地看着夏水,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字一句:“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
夏水……夏水……怎么该留你!
夏水被绑在柱子上,冷冷地,依旧是昂着头。
盛怒的慕容曜看到她的态度,几乎是不能遏制的恨!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只有表现愤怒,无理智的愤怒。
他愤怒,他愤怒得有理吗?该愤怒的是她——是她才对!
就是因为如月!还是因为如月……只有因为如月他才会痛苦成这样!
夏水心里的嫉恨疯狂地滋长,豁出去了,豁出去了!
“我就是要告诉她!我就是要让你们一个一个全看清那女骗子的真面目!我不能容忍一个对江南有罪过的人还能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人们的爱!”
“如月是是是非,用不着你来陷害她!”
“陷害?我陷害?慕容曜,你以为你能遮掩到几时?你被骗了是愚蠢!你被骗了还不承认自己的愚蠢是更大的愚蠢!”
“好极了,你怎么就这么聪明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聪明啊?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个女人心里有这么多恨啊!”他的双目阴鸷起来,发冠斜乱,状似癫狂,冷冷地笑着,笑声如鬼魅狰狞。
夏水犹不能遏制,嫉恨一发不可收抬,“你看过我吗?你又注意过我吗?对,我恨如月!我恨死她!我恨死你!我恨死你们!”
多日的积怨一刹那喷薄而发,岂知积怨一旦冲破了爱恋的禁锢,爱多深,便恨多深。
“够了!你有什么资格恨?是你害得大嫂含恨的,是你害大嫂死不瞑目的!你该死!你——”
慕容曜血红着双眼,神态癫狂地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亲手害你大哥和大嫂的是如月,你听清楚,是如月!”
“咻!”
慕容曜于“如月如月”这刺耳的词语下面,抡过鞭子狠狠地向她拍过去。顿时夏水“啊”的一声大叫,肩颈绽开长长的一道血肉裂痕。
两个人都丧失了理智。
“你打,你打……”夏水被抽,一瞬间激动的疯狂冷静下来——她多爱他!他却以马鞭相向。她冷凄的声音颤抖着:“你打,你打我吧,对那个害了你兄长的骗子,你恨她吗?你是恨她吗?你遮遮掩掩,你不就是为了维持相信她对你的那骗局是纯粹的爱情!你自欺欺人!”
“对!我就是自欺欺人!”慕容曜突然狂笑。
他长发散乱,衣袖一拂,将烦恼丝都甩向身后去,弃了长鞭,大步地走向檀木刀剑架,“铮——”一声凄烈的金属颤音,长剑出鞘,他持剑走向她。
“我看不起你!慕容曜!你连恨人的魄力都没有!你连自己兄长的仇都不在乎!”
“谁说我不在乎!”他失声吼道。
长剑顿时凉飕飕地架上她洁白细长的颈子。
“我看不起你,慕容曜!你只会打我,你不是只能打到我吗?有本事打如月去啊?呵呵——你打不到……你打不到……她——走——了——走得远远的,她利用完你就把你扔了!哈哈!哈哈!”
“你住口!住口!”
夏水痛得豁出去了,她的话无异给自己火上浇油。他已经被激成了魔,心里的痛使他无法留意到自己手里的武器和她的距离。
“……我不住口!我就是要说……你怕我说吗……哈哈……你为什么怕我说?你为她付出了很多真心吧?你的美梦最后破灭了吧?你的真心……全被她当成垃圾丢弃了吧?”
长剑在她颈子上划出血红的细细的一线,血渐渐地渗出来,夏水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断续,但是她还是有着强大的恨。
慕容曜已经什么都不跟她说了,只是狂笑,他有个念头,他要这个女人闭嘴!永远地闭上嘴!
他手里的剑刃,不自觉地加狠了一分力气。
夏水瞠圆双目,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颈中流出的血,“真是……好啊……如月看见……会高兴得很哪……”剧烈的愤恨使她痛不欲生地一挺向前,皮肤深处滑过坚铁,她从心底感受了他的冰冷,感受自己的生命因他毁灭。
她已经无法支撑了……声音逐渐消失在空气里,她顽强地想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看这个被她激成魔的男人,她终于可以主宰他的心情了——
她最后昏死了过去。
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脖颈淋漓着鲜血,汩汩向外流着,如生命不断地泻出——
而慕容曜——同样强大的恨意在他心里激荡个不停……“如月如月”、“欺骗欺骗”,努力弥合的痛被突然暴力地撕裂……看着面前面容模糊的女人,七分相似的面容上同样的决绝和残酷的神情,就是她就是她!她这个罪人!她欺骗了他!
他的眼里看到的是如月——他恨她,无比地恨!
他看不到她决绝的眼神,甚至看不到她引颈就刃的愤恨冲动。
他痴了——绝爱成痴成恨。
夏水不动了,软软地倒下去……
慕容曜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力交瘁、理智丧失使他放下剑来,无力可支地踉跄退后,背靠住墙壁,他满头是痛出的汗,眼前一片模糊……他颓败地跌坐在墙下,静下来昏沉了去。
天地问很静啊,静如死亡。
所有的人没有慕容曜的命令不敢贴近这里半步,他们隐隐听到男人的咆哮和女人的尖叫,却没有人敢窥探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
慕容曜后来醒了过来。
他抬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汗,发现抹到的是一手红得触目惊心的血。
他倏地坐了起来,环望四周——夏水软倒在柱子和绳子之间,身上血迹已干,块块鲜红……惨绝!他……他竟干了这样的事情?!
慕容曜意识起自己先前做了什么,一刹那间脸色青白。他抢到她身边,哆嗦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没有动静。惊惶地把她解下来,摇着她,再试,发现还有一丁点儿微弱的气息……
夏水……好……你别死……我……要你活着!
他镇静地站起来,急忙跑去找水。将一把冰凉的水激在她脸上,再运起功力贴在她后心上……她嘴角动了动,却无济于事,他摇着她,痛苦歉疚地唤:“夏水……”
她似乎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半开了眼帘,看着他,喉里喃喃地发出细微几不可闻的字眼来,她最后凝固了的表情很难过,带着不甘,带着痛苦。
“我……曾经……那么……爱你!”
很多人觉得,慕容曜更为孤桀阴沉了。
他掌了江南的大权以来就精兵肃厉,自此更是投身军营不断地去征服扩充,他的狠,他的快,让江南兵力扫到的地方无人不主动求和臣服。
有人流传说是和他曾经有过的那个侍妾的死跟他有关。不过流传的范围并不广,一般的人都不会相信。倒是自他府上的那个女人死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