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就在这时,周军内响起一清脆声音,“皇上且慢!”,接着出列了一个女子,白衣如雪,随风猎猎,火光影在一半脸上,另一半幽幽地看不清晰,朗声开言,“以下犯上,归而复叛,确是大罪。然而心怀故土,死且不惧,又是勇士,皇上一向敬重勇士,可否放他们一 马?”
支祁一愣,但旋即脸上掠过一丝冷笑,身体没有丝毫放松,他不相信到了这份上。对方还会对他们有所轻饶。
“爱卿屡有奇思,今日这话,却似说笑”,周荣哼一声,“爱卿也看见了,他们面服心不服。若饶他们不死,岂不是如同在脚下埋了颗不知何时会炸地铁炮一般?”
“正因如此,皇上才更应放过他们,微臣意思,不是放一条生路,而是放回故乡。”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连羌人眼中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哪有两军阵前,将敌方战力放虎归山的?
万素飞却不慌不忙。道,“微臣知道皇上惊讶。且听微臣说说道理。”
“你说!”
“皇上多次说过,我大周与西凉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此次前来是征讨西秦数度无故相犯之故,本欲在平定秦地之后,与羌人继续睦邻相处,贸易互惠。不想羌王惑于秦主,出兵相助,我军无奈迎战,实非本意。”
“而冤家宜解不宜结。若皇上现在将其数千族人尽数屠戮,虽然是战争中不得已为之。他们的亲族也必将哀恸,结为仇怨。不如给他们自由之身,一来显示皇上盛德,二来昭示我军修好之心,期望羌王早日醒悟,将军队撤去,何必卷入汉人的纷争?”万素飞低头说着,眼角余光偷瞄羌人们的反应,果然他们有动容之色。
“妇人之见!”,一旁突有将领高声打断,“别说那些恩啊德的,放他们回去,转了头拿上刀就来砍咱们!”
“这个微臣自有办法”,万素飞笑着转向周荣,“大周久传,有一种 旷之毒,饮之不死,却能让人目盲三月。若让他们饮下此药,目不能视,三月之内自然无法打仗,而过了三个月,好转如常人,则可说明我军诚意,不伤两家和气。”
“此法甚善”,周荣突然大笑起来,“就交给你了。”
周军的后方有一点开始窃窃私语,大周久传地毒?为什么没人听说过?
周荣偷偷瞪一眼他的双簧搭子,说是你独门的药不就好了?
万素飞则瞪回那位毒手药王的外孙,演技太烂,一下就“此计甚 善”了,好歹问几句“当真”之类的拉几下锯,显得逼真些么。
不过好在,观众们显然没看那么仔细,整支羌人的队伍一瞬间失了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地锐气,毕竟有活路走,谁一定要选死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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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寸、五寸、三寸……一只茫然而颤抖的手摸过桌沿、茶盘、茶 杯,而最终哆嗦地握住茶壶的柄。
然而这时他脚下绊到什么,冷不防地向前倾去,“啊”的一声惨叫伴着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将本来拥挤沉默的房间搅得分外热闹。
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进来,粗声粗气的呵斥,“瞎都瞎了,乱么!有事不会叫人啊?”
“**的喊六百遍了!有个鸟来?”,被烫。 点生硬地汉话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你个瞎货,敢骂老子?”
“骂你怎么了?你们这些秦兵,打仗躲后头,抢功冲前边,现在我们兄弟有难,你们就这幅嘴脸?”
咚的一声闷响,是有人倒在地上地声音,接着却是齐刷刷的衣甲 声,本来在这房间里或坐或卧地二三十人都站了起来,眼神没有焦点,空气中却弥漫了紧张的气氛。
“怕你们这帮瞎鸟不成!”,刚才动手的矮粗秦兵继续口沫横飞地大叫,却被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断:“阁下好威仪啊!”
秦兵忙转过去,吓了一跳,来人身高八尺,紫面虬髯,后头带了三五个随从,也都威风凛凛,不是羌大王阿里虎,却是谁?
随从们显然听见了这里的冲突,个个剑拔弩张,却被阿里虎摆摆手止住了。
羌王把愤怒压抑在眼睛里,看牢这个秦兵,继续缓缓说道,“孤王前来看看伤兵士卒,大老远就听见阁下的威风,阁下可知道孤王的部属是在为何征战?受了点伤,不能打仗了,马上就变成贵国的累赘了?”
秦兵退一步,虽然阿里虎不能直接左右他地升迁,还是被羌王的气势震了一下,忙施礼赔笑,“不知羌王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可大王您不知道,这三个营房,六七十人,都着小地一个人照管,有的时候难免不周到,也是没办法呀。”
阿里虎叹口气,这小兵之词,虽是辩解开脱,也有实情的成分在,肯定是上面的不重视,才敢如此怠慢的。
秦懿这个人,他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也算熟悉了,从来打仗就几乎只让他们羌人打前锋,嫡系的秦兵放在后头安全之处,劳军时则反过 来。没想到,连现在自己的兵士出现大批失去战斗能力的人员,让他们后勤照顾一下,都这么抠抠索索不情不愿。
一时心寒如灰,要不是看在先辈的救命扶君之恩……
正这时,一人急急跑来,附耳密报。
阿里虎眼睛骤然睁大,周军使节?
第九十六章 使节
第九十六章 使节
万素飞在外侯了多时,才有一人前来,高声粗气,态度倨傲,呼喝道,“哪位是周朝来使,大王准见!”,于是她出前一步,微微颔首,随着那人,步入大营。
由营门到大帐还有数十步距离,她略一扫视,两边列开齐刷刷二排武士,皆身高近丈,面目狰狞,个个手中大刀巨斧,凛凛寒光,犹如庙中金刚鬼判、地狱修罗。再往里走,大帐门前,三条铁腿,支起令人咋舌的一只巨鼎,少说能容下两个成人的体积,下置数百斤木炭,燃烧正旺,火舌熊熊,隔着火光看过去,世界都一片动荡,上面噼啪作响,是油极热烧沸之声。如此寒日,立在其旁,都只觉得热浪逼人,汗如雨 下。
若是常人,光是窥见这阵势,只怕也吓得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然而万素飞面无惧色,利剑一般只向前行。
她不是不怕,可是怕有用吗?在她这个位置上,已经顾不得畏惧,就如同论剑前的高手,心中不去想那胜负,只有下一招怎样出那般,一片澄明。
阿里虎端坐帐中,帐门大开,居高临下,正可将周军使节一路走来尽收眼底。
此前他早跟谋士商议,自以为准备万全,没想到才看到对方迈进营门一步,就吃惊不小:
没人告诉他,使节居然是个女子!
女子千里单骑,再无从人,手持白玉王节,是使臣表信,一袭素色长裘,迤逦随风,将身形拉得愈显纤瘦,却自有洒脱傲然之气,在诸多粗豪士兵的背景下,正有如黑云蔽日、巨鹰成群,中间却翩然翔入一只天鹅……
再近了,看清脸,一半素颜,剑眉凤目,飞挑入云,一半面具,银灰的色泽,浓重的冷金属感,给整张脸增添说不出的锐利与诡异。
她一步步前进,踏云靴下冰雪咯吱作响,始终不轻不重,步速均 匀,想找出一点慌乱的痕迹都不可得。
因为她不慌,阿里虎突然有点慌了,随着她一步两步三步地近前,有那种被什么不可阻挡的东西压迫的感受。
在万素飞最终走至大帐正中,礼还没施完的时候,一个长须谋士迫不及待地首先发难,这让羌王知道,这种紧张的感觉,不只他一个人 有。
“哈哈哈”,很大但很干硬的笑声,“你周朝无人至此了吗?竟然派一个妇人出使他国。”
“这位可是参议?”,万素飞站稳脚跟,转向发言之人,盈盈一 笑,先根据他的装扮位置推测身份,却不待回答,继续说道,“参议大人有所不知,我周朝的规矩,出使上国,用上等的能臣良士,出使中 国,用中等的庸臣碌士,出使下国,用下等的卑臣劣士,如今出使贵 国,我主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派遣在下来了。”
“大胆!你可是嘲我西凉满国妇人?”,闻得此言,阿里虎旁另一红脸武士勃然大怒,锵地一声宝剑一半出鞘,身体前倾,喝骂道。
“来此之前,本来在下也不相信”,万素飞依然微笑,“可百闻不如一见,看这严阵以待,如临大敌,负甲荷兵恫吓于前,巨鼎沸油威慑于后,畏我一介孤身弱女,如畏百万虎狼之师,贵国如非满国妇人,又是什么呢?”
此言一出,羌人脸上都是一片通红,本来要吓阻对方的陈设,此时被抓住破绽一攻,反变了自己心虚。阿里虎忙咳嗽两声,掩饰尴尬,站起身来,疾言厉色,“好个女官,倒也刁嘴。但你可知 食其之事,因妄逞口舌下了油
你女子,回去转告你主,刀剑上见真章,若自恃舌利,休怪孤王不耐烦起来,也炸了你!”
没想到,万素飞冷笑一声,不退反进,跨前一步,昂首应道,“大王此言差矣, 生说齐,本已功成,兵不血刃而下七十城,善莫大焉,是韩信心生嫉妒,不听汉王号令,擅自进兵,触怒齐王,才有油烹之 事,但韩信又岂是善终?若说仿效,在下甘愿效仿 生,成则万民之 幸,败则一人身死,大王难道却要效仿韩信,妄逞刀兵,以生灵涂炭换取军功么?”
连交三合,占尽着天时地利,却没讨到半点便宜,阿里虎与麾下之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连底下侍立的武士都感到羞愧非常。
但是羌人的传统,崇尚英雄,崇尚血性,对强大的人,哪怕是对 手,也会非常敬重,这一瞬间,万素飞已经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 象,甚至数十年后,大漠上还传有关于她单骑出使白衣欲飞的歌谣。
沉默的对峙持续了片刻,羌王突然扬起头颅,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周朝都是贤者使贤方,不肖者使不肖之国?那孤王倒要感谢你主,如此看得起我西凉了”,待他止住笑,字字千钧地说道,“临危不惧,舌利如刀,辩压群臣,勇镇大君,可谓慧心铁胆,真是可与 相如媲美的使臣,请上座!”
言毕他斥退武士,撤去油鼎,态度完全恳挚起来。
万素飞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婉然还礼,道声“谢大王谬赞”,提衣上座,不亢不卑。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她侃侃而谈,尽述周主议和交好之意,又许诺未来前景,例如贸易关税皆比现在与秦地的降低一成之类。
阿里虎听着,紧皱眉头,默然不语,秦帝所为,确已让他心灰,周军方面,又有明显示好留情,但是……
万素飞却似看清他心底想什么般,一语道出,“大王可是担心被指忘恩负义之嫌?”
看对方眉头一动,却不说话,她继续说下去,“大王知恩图报,信义非常,在下也十分钦佩。然而,恕在下直言,大王毕竟不是 黎百 姓,而是整个西凉的首领,若为报一人之恩,令西凉数万男儿血战疆 场,妇女等待丈夫,牛羊无人放牧,子民生活困苦,正所谓重小恩而轻大义,又岂是大丈夫所为?”
“好一个重小恩而轻大义!”,阿里虎一下站起,面有惊愧之色,“若不是听你一席话,险为所误!”
万素飞亦微笑回礼,“大王如此开明,则西凉幸甚,天下幸 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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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德三年五月初,羌王阿里虎与周军议和,带领军队撤返西凉。秦帝慌张,许以重金厚礼,却再拉不回已失的人心。
三个月后,曾经被俘的羌人果然痊愈,心中自有对不杀之恩的感 激,两地盟好,贸易互惠,犹胜秦时。
也有不知真伪的传说,有人问过阿里虎当时为何撤兵,除了台面上已经知道的理由外,阿里虎叹一声,再打也打不赢。因为戈壁上有句 话,能驯服最好的猎鹰的,必定是最好的勇士;能降伏最好的女人的,必定是最好的男子。
不过如果万素飞听到这句,大概会嗤之以鼻吧……
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当时,周军的第一件事是大举进攻。
第九十七章 穿心!
第九十七章 穿心!
“西平指日可破,皇上的意思,不想多耽搁。不过你还是尽速押 送来便是”,万素飞一边向负责后勤的军吏吩咐道,一边双手也没闲 着,整理皮甲,扣上腰带。
军吏前来,是最近天气回暖,来问要不要将军士现在所穿的皮甲换回原来的铁铠。
然而自从羌人去后,西秦城池望风而降,不几日周军前部已攻到秦都西平,物资队伍却还落下远远一程,如果要换,就要再等上两天,别说周荣心里着急,万素飞也觉得这不像当初关系生死存亡的大事,商议一下,便这般答复军吏。
待她披挂停当,挽弓上马,随军出阵。
攻城,又是攻城。
虽然她信奉上兵伐谋,也尽力去做,战争里,还是避免不了几场惨烈的搏杀。
眼前的景象并不陌生,莽莽原野上,遥望一座孤城,然后,金鼓一鸣,黑压压的数万士兵便潮水般向城头涌去,蚂蚁一样攀登,城头则照例地是箭雨沸油,生命比草芥还要轻易失去,喊杀与呼号的声音响成一片。
好在,这是最后一座城了,万素飞用结果来安抚着自己。
在北戎的内乱看来还将旷日持久的情况下,攻克了西秦,等于北方几乎彻底平定,南下再无后顾之忧。她的大计,终于也算走到一个里程碑了。
只是。她地大计,真的还是当初那般纯粹吗?
她摇摇头,不去想这个问题,左右环顾起来,去找一个熟悉的身 影。
为什么找他?不知道,可能只是习惯了吧。
他们的关系还没有恢复,除了公事,几乎没有话。唯一带一点私人口气的。在听说她要为羌人俘虏制备目盲之药,用以离间时,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还真毒。
毒就毒吧,横竖你怎么想,跟我没关系。万素飞想着,视线有些无着地乱落。不是,都不是,人哪里去了?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记鼓声,初探,仿佛试音,却一下揪紧了她的注意。
万素飞转头看去,果然,高处两杆龙旗漫舞欲狂,旗下是垒起的太鼓重台。一人立于台上, 。 兽口狰狞的行军太鼓。起初极慢,但声音沉雄,一声,一声,都直敲入胸腔一般。
她地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这场景,她见过的。在攻打襄阳的时 候,那是她第一次因这人小小失神了一下吧。
其实万素飞的人生里。很多场景都讽刺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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