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耳朵却竖起,听见她窸窸窣窣地上床,轻轻放下帘帐,然后,寂静无声。
他静静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睡着了吗?
他寻思,嘴角淡淡挑起。
这几年,她睡得好多了,不像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总在恶梦中惊醒,无法真正深眠。
害他也常常跟着睡不好。
现在好多了,太好了……
他朦胧地想,慢慢地,沉入梦乡。
三日后,温行浪刚回朝阳门,还没能坐下喝杯茶歇会儿,便被掌门人,也就是他的父亲温亭给召进议事厅。
“你终于舍得回来啦?”
见到么儿,温亭脸色不甚好看,一开口便是一顿数落,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却是整天胡闹,正事也不干。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又有多少人找上朝阳门来,想抢我们的天干剑?”
“我知道啊。”温行浪笑嘻嘻地点头,一副漫不在乎的神态。“可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有大哥、二哥在,就够了吧?”
“你的意思是,咱们朝阳门生死存活,都不干你的事了?”
有那么严重吗?
温行浪挑眉。“不过是一把剑——”
“什么只是一把剑?”温亭怒气冲冲地斥责道。“这把剑关系的可是武林的将来!你知道多少人想习得乾坤剑法?多少人觊觎武林盟主的位子?你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啊。
“我身子不好,也学不来武功,这把剑反正是轮不到我来使的。”温行浪顿了顿,俊眸瞥了瞥站在一旁的两位兄长。“倒是大哥、二哥,早就过了该娶亲的年纪了,爹不如早早决定究竟是谁该继承天干剑,娶明月宫的的月姬为妻。”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听的人却是大为震动,温行风、行云两兄弟互相瞧对方一眼,目光皆是警醒。
“你这么说,是对继承天干剑完全没兴趣了?”温亭冷哼。
“就算有兴趣又如何?”他耸耸肩。“我又不会使剑。”
“你、你这不上进的小子!真是气死我了!”温亭气得吹胡子瞪眼。
温行风上前一步。“爹,三弟志不在此,您就别强逼他了。”
“是啊。”温行云也搭腔。“朝阳门和天干剑有我跟大哥来守护,也够了。”
温亭不吭声,铁青着脸。
温行风目光一闪。“爹,三弟说的对,这天干剑的归属老悬在那儿也不是办法,爹是否应该尽早决定由谁来继承?”
“这个……”温亭很明显地陷入犹豫。
“若是爹说一句,这剑就由大哥来继承,儿子绝不多说半句话!”温行云豪气地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
但他这保证,却一点也没让温行风宽心,锐利地瞥他一眼。“我也是,若是爹认为二弟才是继承的最佳人选,我也没话说。”
温亭看在眼里,也知道这两兄弟表面和气相让,实则龙争虎斗,他拧眉,暗暗寻思。
他这两个儿子,一温文,一豪迈,却是同样优秀,武功志气都不相上下。
照理说,他早该选定其中一位传掌门之位及镇门之宝,但……
他复杂地望向一旁看好戏的么儿,胸口一把怒火又熊熊烧起来。
“爹,不如办一场比试如何?”偏这不肖子还兴致勃勃地提议。“看大哥二哥谁的本领更高,胜者得剑。”
“不错!”温行风、行云两兄弟听了,都是眼眸一亮,跃跃欲试。
温亭眼角一抽,挥挥手。“该怎么做,我心里自然有数,你们都先退下吧!”还是延宕着不肯做决定。
温行浪耸耸肩。他是无所谓啦,不过两个哥哥已经等得快失去耐心,瞧他们,额头都冒青筋了。
他躬身告退,不欲蹚这浑水,早早闪人为妙。
踏出议事厅,红莲侍立在廊下等他,默默跟着他穿过游廊亭阁,回到他居住的院落。
他在池边停下,看水中鱼儿悠游。
红莲静静注视他。
“你有话想问?”他微微一笑,早觉得她目光奇特。
“嗯。”红莲也不否认,单刀直入。“你为什么不争?”
“争什么?”
“天干剑。”
“我为什么要争?”他不答反问。
她一窒,半晌,方寻回嗓音。“你不想学乾坤剑法吗?”
“学那干么?”
她又是一窒。“我听黑松说,二十年前,曾有一对夫妇灭震江湖,他们各执天干剑及地坤剑,双剑合璧,所向无敌。后来两人闹翻了,一个成立朝阳门,一个回到明月宫,乾坤剑法就此在江湖销声匿迹——那个创建朝阳门的男人,就是你爹的师兄,五年后,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你爹,从此不知所踪。”
“小黑那小子,原来没事就在你耳边碎碎念这些武林轶闻啊?”温行浪淡淡地笑,对红莲的提问不置可否。
“那个回到明月宫的女人,后来接任明月宫主。她立下规矩,只要有哪位持有天干剑的年轻人能过她三关考验,她就将圣女月姬许给他,传两人乾坤剑法。”
“小黑整天糊里糊涂的,对这些江湖典故倒是记得清楚!”温行浪语带嘲弄。
“江湖上还传言,能学到乾坤剑法的人,结合明月宫现在如日中天的势力,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武林盟主。”
“是有这么一说。”温行浪好整以暇地摇扇。
红莲深刻地望他。“我瞧掌门老爷的意思,似乎很希望你也能加入竞争天干剑。”
“嗯,好像是那样。”温行浪不否认。
“既然老爷对你有此期待,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回应吗?”
“我回应什么啊?我又不会使剑。”
“我可以教你。”
“我不是学武的材料。”
“没有人天生是学什么的材料。”
“我身子太差。”
“你现在已经好多了!”她不觉拉高嗓音。“就因为你体质文弱,才更应该练武强身。”
“你那么激动干么?”他奇怪地瞅着她。“我学不学武,有什么关系吗?”
“我——”红莲愕然无语。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或许是因为她实在看不过去吧?一个出身武家的少爷,却丝毫不会武功,还经常拿自己的体弱多病做借口,他一点都不觉得耻辱吗?
“你为什么那么想我去争天干剑?”温行浪继续逼问。“你很想见到我迎娶明月宫的月姬吗?”
迎娶月姬?红莲愣住。
对啊,她怎么忘了呢?若是他真的继承了天干剑,自然下一步就是娶那位圣女月姬了。
“其实要我去娶那个月姬,我倒是不反对啦,听说她有沉鱼落雁之貌,又聪明多才,这两年盘据天山的邪王几次想要扩张势力,都让她用计破坏了,真是个了不得的奇女子。”
奇女子……吗?
听着温行浪对另一个女人满口夸赞,红莲只觉喉间酸涩,似噙着个东西。
“怎么啦?红莲。”温行浪忽然凑过来,打量她。“你脸色好像有点苍白?”
“我没有!”她直觉后退一步,避开他深邃的目光——他那双眼,看得她连呼吸都有点不对劲了。
“是不是肚子又饿了?”他关怀地问。“唉,我早说了,你光吃素,不吃荤,身于会撑不住啊!”
“我不饿。”她否认,脸颊微热。
他却不理会,迳自招手唤来一个路过的丫鬟,吩咐厨房尽快摆饭上菜。
“对了,你说我们今天把饭摆在凉亭里如何?吃吃菜、喝喝酒,还可以赏赏月亮,岂不快哉?”
红莲不可思议地注视他爽朗的笑颜。
他的生活里,难道就只挂念着吃饭喝酒、吟风赏月这等小事吗?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
但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紧窒的胸口舒坦多了。
他不想跟兄长争,那就别争了,不想学乾坤剑法,不去娶那个月姬,也……很好啊。
“三少爷、三少爷!”
急促的叫唤拉回红莲迷蒙的思绪,她跟着温行浪一起回头,只见黑松捧着几个卷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来得正好!”温行浪笑着拍他的肩。“小黑,晚上咱们一起喝酒赏月。”
“喝酒赏月?”黑松愣了愣,半晌,无奈地叹息。“三少爷,赏月是不错啦,不过您可不可以别再那么叫我了。”
“怎么叫你?”温行浪刻意装傻。
“就‘小黑’啊!”黑松撇嘴。“我已经跟您提过好几回了,麻烦请叫我‘黑松’就好。”
“可叫‘小黑’比较亲切啊。”
“又不是在叫狗!”黑松不平地嘟囔。“您不晓得,每回您这么叫我,听见的人都在肚子里暗笑呢!”
“是吗?”温行浪扬眉,转向红莲。“你觉得好笑吗?红莲。”
她摇头。
“红莲不算啦!”黑松哇哇叫地抗议。“她这女人怪得很,根本跟平常人不一样,怎能了解我的痛苦?”
红莲秀眉一蹙。
她是个很怪的女人吗?
“真有那么痛苦吗?小黑。”温行浪故意又喊一声。
“三少爷!”黑松苦着脸。
温行浪呵呵笑。“好吧,我答应你,顶多以后不在别人面前那么叫你。”玩够了贴身跟班,目光落向他怀里的卷轴。“那是什么?”
“是大少爷要我送来给您的,是江南一个名画师的画,大少爷说您可以挑喜欢的留下来。”
“是大哥要送我的吗?”温行浪眸光一闪。
大哥行事果然周全,知道他喜爱书画,便经常送来这些礼物,比起少根筋的二哥,细心多了。
当然他很明白,大哥如此做有其深刻的用意……
“把画拿来我瞧瞧吧!”说着,他率先走上凉亭,命黑松在石桌上一一摊开画卷。
几幅画轴,有花鸟也有山水,都是栩栩如生,添一笔太多,减一笔太少,显见绘者不凡的功力。
“不错嘛!”温行浪喜上眉梢。“红莲,你说哪一幅好?”
问她?
红莲愣了愣,目光犹豫地扫过几幅画。“我看都不错。”
“总有特别喜欢的吧?你喜欢哪一幅?”
都一样啊。在她看来,这些画并无任何高下之分,也说不上自己特别中意哪幅。
“你挑不出来?”温行浪顿了顿,忽地敲扇朗笑。“嗳,我怎么就忘了呢?你根本没什么眼力,哪里说得出喜欢哪一幅?”
他随手拣起一卷墨竹、一卷山水。“就这两幅吧!其他的你帮我送回去给大哥,顺便替我跟他道谢。”
“是。”黑松领命,巴巴地又捧着剩下的画轴离开了。
红莲目送他匆匆的背影,又瞧了瞧桌上被温行浪留下来的两幅画,胸口空空的,嗓音涩涩扬起。
“如果是月姬,大概会懂得该挑哪幅画吧。”
“什么?”温行浪愣了下。“你说月姬?怎么会突然提起她来了?”
“你不是说她聪明多才吗?那么才貌兼备的姑娘,肯定懂得欣赏了。”她低声道,眼睫垂落。
他凝望她,半晌,心口蓦地柔软。“红莲,你该不会是吃味了吧?”
“什么?”她惊愕地扬眸。“我干么要吃味?”
对呀,为什么呢?
他不答腔,收回定在她脸蛋的目光,悄悄地抿唇,看着画的眼一闪一闪,亮着微妙的光。
第四章
是夜,红莲喝醉了。
也不知怎地,晚膳席间,她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兴许是因为厨娘料理的几道素菜实在太精致可口,或是因为月色太美,教人不禁怦然心动,又或许是温行浪兴致太高昂,不停拉着她干杯尽兴。
总之,喝到最后,她整个人神智迷蒙,嫣红的脸蛋贴在石桌上,昏沉睡去,生平第一回醉在酒乡。
“不会吧?真的睡着了?”见她动也不动,黑松皱眉,伸手摇她。“喂,醒醒……”
“别吵她。”温行浪拿扇柄敲了敲跟班的手腕。“让她睡吧!”
“可是……”
“她酒量本来就不怎么好,今晚多喝了几杯,约莫是醉了。”说着,温行浪低下头来,仔细审视红莲甜蜜的睡颜,他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替她挑去一绺搔弄她鼻尖的发丝。
黑松陡地倒抽口气,伸手揉了揉眼。
是他看错了吧?他家这个爱整人欺负人的三少爷竟也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少爷。”他咕噜地唤了声,温行浪却充耳不闻,迳自喃喃低语。
“不能让她睡在这里,夜深天凉,她会染上风寒的。”
不会吧?黑松僵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看,我抱她回房吧。”温行浪喃喃做了决定。
“不行!”黑松阻止。
温行浪讶然瞧他。“什么不行?”
“不能对她那么好。”黑松瞪眼。“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三少爷,您会不会太宠她了点?”
“宠谁?”
“红莲啊!”黑松眼珠滴溜溜地转,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她身为少爷您的贴身护卫,居然还不知节制喝醉酒,万一此时刺客来犯怎么办?结果少爷您不但不责备她,竟还要亲自抱她回房,这也太——”
“太怎样?”温行浪轻柔地问,擒住黑松的目光异常炯亮,近乎危险。
黑松察觉到了,打了个寒噤,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
话说他本来是想跟少爷打趣打趣,平反一下平日无端被整之冤,不过情势似乎不太妙,他是否该识相点闭嘴?
“是不是因为我宠她,不宠你,所以你吃味了?”温行浪又幽幽地问上一句。
黑松剧烈呛咳,差点没把方才灌下的几杯黄汤给全呕出来。
他、他、他他他……吃味?
“三少爷!”他抗议地喊。
“其实我待你也是很好的,难道你都不知情吗?真教我伤心啊!‘小黑’。”温行浪眨眨桃花俊目,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态。
恶心,真恶心!
黑松猛然跳起身,怕自己一时承受不住真的呕出来,连忙展袖遮眼,不去看主子娘娘腔的表情。
“少爷,我好像也有点醉了,嗯,如果没事的话,小的先告退了。”语毕,也不等主子指示,急急转身逃难去。
温行浪好笑地看着他疾如风的背影,好一会儿,目光回到红莲身上,又变得温柔。
食指探出,轻轻地刮了刮她微烫的粉颊。“红莲啊红莲,有人吃醋我太过宠你呢!”
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你今夜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