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客厅,发现阿荣伯、阿荣婶和阿凯都在,他们闷不吭声,脸上满是疲惫。他们找了她一夜?
“去跪在你爸前面!”杜母厉声道。
杜绢低头走到祖宗牌位前,双膝弯曲,下跪。
仰头,她看著爸爸的照片,想著他的话——阿绢要乖,不能让妈妈生气,妈妈心脏不好,知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她努力当乖宝宝,从不为自己争取什么,一次都没有。但是今天……她不觉得自己犯错……
“当著你爸的面,再说一次,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不要连你爸都骗!”
杜母转头,发现女儿脖子上的红印,狂跳的心脏让她手脚无力,她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吗?又是一个重蹈覆辙的悲剧?
“我去树屋。”杜绢回话时看见阿凯对她眨眼睛。他们去树屋找过了?
来不及圆谎,咻……啪!鸡毛掸子狠狠地在她背上刷过。
“你有胆子再说一次!”杜母胸口起伏,怒不可遏。
剧烈疼痛印在杜绢身上,她瞠大眼睛,眼底满是泪水。她没被打过,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
“妈……”
“不要叫我!”杜母倒坐进沙发里,红了眼。
她的命怎么那么差,同样的事要一碰再碰,挣脱不了?为什么女儿非要走她走过的路,为什么苦头她一个人吃不够,女儿也要卷入同样的轮回中?
“妈,你不要生气,我……”
要说下次不敢吗?不,她选是想见阿昊,她仍旧想要他的爱情,就算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你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杜母怒指她的脖子,拆穿她的谎言。“我千教万教,不断告诫你,女人的贞操有多重要,为什么你不懂得爱惜羽毛?你知道女人一旦松了界线,男人会怎么看待你、轻贱你?!”
红印?杜绢羞红了双颊。
“说话!”怒气攻心,疼痛在心口泛滥,杜母紧揪住衣襟,呼吸不顺。
“昨天阿昊心情不好,喝了点酒……不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真的。”她极力撇清,企图把伤害降到最低。
杜母失望地看著女儿。不管多努力都没用吗?她吃斋念佛、她乐善好施、她助人为乐……怎么做了这么多,还是保不住女儿?
“我一手教养出来的女儿啊,我汲汲营营防备、小心谨慎戒护,谁知道,这样的教养,竟是不堪一击。为什么你不听话?为什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为什么我要你守身如玉,你偏是自甘堕落……”
发抖的手再次抓起鸡毛掸子,杜母说一句、打一下,每下落在女儿的身体,却痛上她的心。
杜绢很痛,皮肤火辣辣地烧著,但她紧抿唇、不求饶,因为爱情不是罪恶。
她不懂,只是爱情啊,为什么在别人身上发生便是醉人甜蜜,在她身上就成了罪大恶极?
她不懂,为什么她爱蒋昊,这么简单的事会让母亲变成魔鬼?妈妈不也深爱著父亲?
她拗了、倔了,直挺挺地跪著,不闪不躲,情愿让母亲打个够,就是不说对不超、不承诺丢弃爱情。
“说话!跟我保证,你再不会去见那个男人!”杜母嘶叫。
“我没有自甘堕落,我是真的爱阿昊,我好爱他,我一辈子都要和他在一起。”她固执、不妥协。
“你还顶嘴!什么叫做爱?他爱你,就会尊重你、疼惜你,他会知道你只有十八岁,不应该侵犯你的身体。你要是真懂得什么是爱,就会珍视自己,不会让自己变成人尽可夫的妓女!”
慌乱的心、乱了理智,杜母口不择言,句句都是伤害,可她管不了了,女儿的坚持让她乱了谱,她抓著鸡毛掸子的手,毫不留情。
刷刷刷……藤棍在空气中划出的声音、鞭笞在肌肉上的声音……她疯狂地打著,想打出女儿的哭声、求饶声,偏偏杜绢骄傲得不肯让步。
誓死捍卫爱情吗?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捍卫的不过是笑话一场!
“够了,太太,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会出事,阿绢还小。”阿荣婶靠过来,拉住杜母。
“她还小?她都把一辈子投资在男人身上了啊,我的教育失败,我的心血付诸东流……”杜母哭号著,掩面跪到丈夫前面。“是我的错,你怨我吧、你怪我吧,是我的基因脏了你杜家门风。”
她大哭大号,两手拉扯住女儿,捶啊、打啊,她恨女儿更恨自己。
“我不脏,爱一个人没有错,为什么你可以爱、我却不能爱?我承诺会考上好大学、我会把自己的人生走得稳稳当当,我会等到年纪够大,才让爱情轰轰烈烈,我不懂,为什么妈妈这么偏激?”杜绢死咬唇,据理力争。
“居然是我偏激?!哈哈……我偏激!杜绢,不要天真了,你的人生不会稳稳当当,你已经亲手毁了自己,你没有未来……”
她抢下母亲的话,“我会的!我的未来和阿昊在一起,我们会很幸福、我一定证明给你看!”
杜绢忍痛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里?”杜母拽住女儿的衣袖,不准她走开。
“我去找阿昊,我要跟他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我要证明我们会幸福。”她义无反顾。
她要离家出走?!
恍恍惚惚,杜母好像回到若干年前。看著女儿脸上的坚毅,她忧若看见多年前的自己……是报应吗?报应她曾经这般对待父亲,女儿使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她?
“不准走!”她嘶声大吼。
这一走,女儿再没有退路了,她知道、她经验丰富。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拽倒女儿,直觉抓起地上的鸡毛掸子,劈头就是一阵乱打,她愤恨,顾不得女儿是自己的心头肉,下手不留情。
眼见阻止不了,阿凯抢上前抱住杜绢,替她挡下棍子。
阿荣伯也看不下去了。“太大,你这样子,不必等那个男人来毁掉阿绢,你会先亲手毁掉她!”
她要毁掉女儿吗?不,她怀胎十个月,生她养她,不是为了毁掉她……杜母怔住,鸡毛掸子从手中滑落,失去的理智回笼……她还来得及吗?
女儿说,他们没有发生任何事,那么还来得及吧?!她要阻止,对,用力阻止,只要阻止他们,女儿的人生就会回到正轨。
“把她关进房间,从现在起不准她踏出房门!”话出口,她心如刀割。
“不行,妈,你不能关我!”杜绢慌了,拉住母亲的腿,哽咽。
“我不会再让你和那个男人见面。”
“不要,看不到他,我会死!”杜绢尖叫。
她的心堵著、痛著,那里长了肿瘤,害她喘不过气,害她想起阿昊,像千针万锥刺著。
“你以为死那么容易?放心,到时候你会发现,想死难、活下来更难……”杜母冷笑,这苦她尝过,她知道死活都一样难。
母亲凄绝的表情吓坏杜绢,乱糟糟的念头在她脑袋里混沌,她拉住母亲,哀求,“不要把我关起来,阿昊要回台北了,我们只剩下几天光阴……”
“你也知道你的爱情只有一个暑假?人生那么长,你要这么短暂的东西做什么?”她望著伤痕累累的女儿,心痛。
“我不会让它短暂,我会让它长久……”
“……停止你的天真吧。”杜母凝视女儿的双眼里,满是哀恸。
那天,阿凯在场。
那些内心话,杜绢和杜妈妈对他一说再说,她们都有立场,他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阿凯叹气,轻啜一口葡萄酒,阿绢说得对,这酒没有他母亲酿的好喝。
“说吧,想翻旧帐就翻,只要让我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
“阿绢的母亲反对你,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杜妈妈年轻的时候在都市里认识一个男人,为了对方,她和家里翻脸,到最后男人还是抛弃她,她狼狈地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去世,她自责不已,带著肚子里的阿绢嫁给父亲看中的男人——阿绢的父亲。”
“他不是杜绢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她父亲对她很好。”
“是的,杜爸把阿绢当成亲生女儿疼惜。但因为自己不幸的经验,杜妈彻底反对阿绢谈恋爱,她为阿绢挑选了未来的丈夫,并让他们朝夕相处,希望他们培养出浓厚感情。”
“那个男人是你?”蒋昊的语气变得冷酷。
“对,可惜朝夕相处并没有让阿绢爱上我,反而让她把我当成哥哥,她说她不能没有我,就像不能失去父母亲。阿绢在十八岁那年,爱上一个从台北来的男人,那个男人很优秀,会爱上他很理所当然,不只阿绢,村里好几个女孩都偷偷爱慕著这个男人。”
他看蒋昊一眼,忍不住深叹气。
“这件事被杜妈知道了,把阿绢打得遍体鳞伤,可是阿缉很固执,坚持自己的爱情是正确的,她晚上偷溜出门,找我帮她掩护,想尽办法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有一次,她天亮才回到家,杜妈气急败坏的把她锁起来,她在家里哭闹,杜妈硬是狠下心,任由她去哭,不妥协。”
所以她才会突然失踪,连莹青都找不到她?蒋昊总算懂了当年的事。
“好不容易假期结束,那个男人回到台北,所有的事情告一个段落,我们以为风波就此落幕,事过境迁,谁知道,阿绢怀孕了。”阿凯停话,淡淡地扫了蒋昊一眼,眼底有怨怼。
怀孕?!蒋昊的心倏地抽紧。她居然怀孕了?!是他的错!那时她才十八岁,这不是她该负的责任,她的无助与哀伤呵……心痛,阵阵催。
“杜妈心脏不好,这个消息害她病情发作。在医院里,阿绢仍然和母亲对峙著,她不肯拿掉孩子,重新过日子,她相信她的阿昊会带给她和孩子幸福,这辈子,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么固执。
“我母亲为了说服她,告诉她杜妈的陈年旧事。这是对她的第一个打击——最爱她的父亲,居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蒋昊理解这个打击会带给杜绢多大的痛苦。
她常说,父亲是最爱她、懂她的人,她生命中的每个甜美回忆,都是父亲带给她的,她对父亲有著浓浓的依恋。
可是,她怎敢和病重的母亲僵持,怎敢为一个意外错误扭曲自己的人生,她又凭什么相信他能带给她和孩子幸福?
他根本不是一个好人,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全心信任。
“第二个打击接踵而至——杜妈去世,死在手术枱上……到死,她都不肯原谅女儿。杜绢认定自己是杀人凶手,深信母亲是被她固执的爱情谋杀,在那个情况下,她只有一种选择——找到你,证明母亲是错的、证实你是个负责任的男人,那么,她的罪恶感就可以稍微减轻。
“当时我不懂,证实还有什么意义,杜妈已经死了,就算知道你是好人,难道她真要嫁给你,用长长的未来,赌你肯不肯负责任?男人的心会变,何况是一个心思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我抱紧她,不断重复同样的话,我叫她丢开罪恶感,把孩子拿掉,重新生活,我说服她,她的幸福与未来,是杜妈最在乎的事。”
青筋在蒋昊额间跳跃,他死命紧握的拳头蹦出一条条青色血管。
所以,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才会出现,所以她看见他和莹青才会那样愤怒,所以她才会撂狠话……天,他对她做了多么残忍的事?
他想起来了,那时她问他,“我们已经上床了不是?”他回答,“那只是一夜情。”然后,他讥讽她,“如果每个和我上过床的女人都有权利来过问我的感情,会不会太有趣?”
他恶劣的说不认为那个晚上具有意义,他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愿的,然后,她带著哽咽声音问他,“你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而他回答,“我从没骗过你。”
问到这里,聪明女人早该放弃了,可她不死心,追著他又问:“是不是不管我再尽力,你都不会回心转意?”
他还嘲笑她,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靠出卖肉体留住男人。她没有愤怒,只是轻声问:“如果我再出卖一次肉体,能留得下你吗?”
那个千疮百孔的残破笑容浮上心头,现在他终于懂了,懂得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什么她还不放弃。
她不能放弃,因为松手,丢失的是一条新生命,她抛开自尊骄傲,想换得一个孩子生存的机会,想卸下她心底沉重的罪恶感……可是,他连一点点机会都不给。
“孩子呢?”他急问。
“你这么问,代表你并不知道孩子的存在?”阿凯反问。
“我不知道。”
那么那天,他们到底谈了什么?又是一个阴错阳差吗?阿凯喟叹。“你在乎?不,我应该这么问,如果当时你知道有孩子,你会怎么做?”
“我会娶她,会把孩子扶养长大。”或者,长时间相处,早就让他爱上她了,她是个好女生,爱上她,并不困难。
“阿绢果然懂你,她知道你是个负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他轻点头。
“快告诉我,后来呢?”
“阿绢没把我的话听进去,丧事办完,她什么都没带就离开家里。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两天后阿绢回家,抱紧杜妈的遗照,哭喊著说自己错了,说她已经乖乖把孩子拿掉,问母亲可不可以重头来过,她愿意付出所有代价,换母亲一个重生机会。
“她哭得肝肠寸断,直说自己是杀人凶手,她说她罪大恶极,一定会遭报应……然后她发烧、昏迷,她压根就不想活下去……当我们都以为没有希望时,她居然奇迹似的好转,更大的奇迹是,她忘记你、忘记那个夏季,也忘了她母亲的死因。”
蒋昊的心扭成团,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眶泛红,紧抿的双唇泛青。他恨透自己,想亲手捏死自己!
如果可以重来……该要求重来的人是他啊,让他们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让他有机会挽回一切!
“这样很好,选择性失忆,她念书、考大学,走回杜妈要她走的道路。我们都很欣慰,她终于度过最可怕的难关,谁说,失忆不是一项恩赐?只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没有安眠药就睡不著觉。别担心,这是最小的损害了,用这点小损失换她活下来,值得。
“或许你觉得她性情大变,是,她变得冷淡疏离,不再亲切热情,她和谁都隔了一层墙壁,她下意识躲避男人与爱情,把结婚当成公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