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总管正低声和阎律说明事情原由,她站在角落,眼观鼻、鼻观心,佯装没听见总管是拿ㄚ鬟打翻水来作借口……其实凶手是谁,大家心知肚明,用什么借口都无妨。
“画像一事,我已听说,画师辛苦了。”阎律一开口,总管立刻退到一旁。
“不辛苦,不辛苦,倒是画像又出问题,草民实在过意不去啊。”她低着头,语气充满自责与忏悔,眼角余光却注意到总管悄悄退出大厅。
今日背刀护卫也不在,总管倒是放心留她和阎律共处一室,难道经过几日的埋伏观察,他们总算不再怀疑她了?
“意外难免,画师不用介怀,倒是十日过后,还请画师再跑一趟。”
“草民自当再跑一趟,这画像是愈早完成愈好,上回没有完成画像,姨婆惋惜许久,直担心会影响说媒……都怪草民办事不力,老是画像一完成就出问题,为表达深切歉意,还盼大人允许草民献上薄礼一份。”她迅速自画袋里拿出一卷画轴。
阎律紧盯着她手中的画轴
“又是四季花鸟图?”他问,声调清冷无波。
她轻咳一声,学他面不改色。
“回大人,草民这次是赔罪,自然不敢再拿花鸟图当作薄礼,这次草民准备的是仙女献桃,恭祝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生如意,长命百岁。”话才说完,她已自行将画轴摊开拿到他面前。
画上确实是仙女献桃图,画中女子其形翩若惊宏,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比起上回的四季美人要美上太多,称作仙女未尝不可,只是……
黑眸一瞬,阎律忽然想起三日前,正好是门下侍郎张大人六十大寿,其女琁瑶特地编排一曲仙女献桃舞,亲自扮作仙女献桃祝寿,博得满堂喝采,封曳秀当日应聘入府作画,忠实绘下当时盛况──
清冷黑眸迅速自画轴看向眼前的小女人。
三次见面,她总是一身儒生装扮,不笑时,神情特别无辜,一笑起来,唇畔两朵小花绽放,倒也格外天真可爱,总让人容易疏忽她眼里的算计。她就是吃定上回他没动怒,所以决定故计重施,再来测试他的底限吗?
薄唇似要扬起,却又瞬间敛下,他抚着画轴,有意无意地问:“听闻门下侍郎张大人有一独女,精音律、善舞蹈,不知画师可识得此人?”
“谈不上识得,但有几面之缘。”彷佛就是在等他这句话,她神色自若地赞美道:“说起来也算巧合,当初草民作此画时,正烦恼仙女难见,该怎么临摹出仙女般的天姿绝色?结果灵机一动,忽然想起张家小姐杏眼桃腮、国色天姿,因而就以她为范本,描绘出了这幅仙女献桃图……大人要是对张家小姐有兴建,那就一定要将此画挂在触目所及之处,不但吉祥如意,还兼赏心悦目呢!”她强烈建议这一招。
“画师对这幅画倒是很有自信。”他深深看着她。
“自信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主要还是想替大人讨个吉祥。”她笑得万般诚恳,就连眼神都绽放着普渡众生的柔慈之光。“此画乃草民一笔一画诚心绘下,大人若是能不嫌弃,挂在墙上每日看个几眼,草民便心满意足。”
挂吧!挂吧!最好挂在这大厅里,好让所有上门的客人都领悟,其实他真的很欣赏张家小姐,这样她回头也好向张琁瑶交差,顺道再多拉几门生意。
人俊就是吃香,她料得果然没错,那些官家小姐对阎律简直都是迷恋得乱七八糟,一听她能出入阎府和阎律接触,个个抢破头要她帮忙绘像,央求她找机会将画像送给阎律──
托他的福,近来她生意简直好得要炸开了!
将来阎夜菱要是打算再继续阴她,只会让她能有更多机会探勘阎府地形,同时赢得更多酬庸。
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只要别失了分寸,她倒是挺乐意被多阴几次的。
“阎兄,上回……欸,你有客人?”
门外忽然有人走进,阎律抬头看向来人,她则是乘机将画轴搁到他手边的茶几上,退到一旁,决定再也不拿回来。
“无妨,都谈妥了?”阎律抚着画轴,分神看了她一眼。
“是啊。”来者温原应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封曳秀一眼。“咦,这不是封画师吗?”他诧异道。
她拱手作揖,浅笑寒暄。“正是小女子,温公子实在好记性,一段日子不见,竟还记得小女子,莫怪茶楼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客人纵是络绎不绝。”
“封画师过奖了,茶楼生意主要还是仰赖封画师肯赏光,愿意四处推荐。”温原谦虚微笑,一脸亲切。“阎兄,我还道市井流言不过只是捕风捉影,没料到封画师真的在这儿……难道你终于决定娶妻了?”他转头看向阎律。
“市井有这等传言?”阎律眉峰略扬,眼底折射灼光。
“何止有?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全都迫不及待想攀上你这门亲事,这几日到处找画师帮自家闺女绘像呢。”温原笑得更亲切了。“封画师你说是不是?”
没料到矛头会突然指向自己,封曳秀轻咳一声,随即露出好无辜的笑。
“听温公子这么一说,这似乎、好像、兴许有这么一回事呢。”她笑得更无辜了。“欸,草民看温公子和阎大人似乎颇有交情,既然如此,草民就不打扰两位,先行告退了。”语毕,不等阎律回应,她随即脚底抹油,先溜为快。
眼看她畏罪潜逃,温原似笑非笑地看向阎律,打趣道:“阎兄,你做事向来谨慎,难道真不知道封曳秀利用你即将娶妻的名义,在外头招摇撞骗?”
阎律低头看着画轴的女子,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只是没料到,她敢做到这等地步。”
温原低声一笑,仗着两人好交情,不请自来地坐到他的身边。
“就我所知,她可不是什么正经人物,就拿这幅仙女献桃图来说。”他直指画中人物。“这张家小姐可是足足花了三十五两,才能以这样天仙绝色拔得头筹,听说徐家小姐下回打算出四十两和他人竞争……正所谓富贵险中求,这封曳秀胆大心细,颇有生意头脑,他日她若有意转行,我得想个办法将她纳入旗下,否则她要有心,怕也是个让人头痛的对手。”
“连价码都打探一清二楚,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阎律睨他一眼。
“好说好说,我温家世代经商,对小道消息本就敏锐一些,只不过论灵通,还是远远比不上你在京城内外布下的暗桩眼线。”温原好奇问:“你早晓得封画师别有居心,难道你就这么眼睁睁任由她胡闹?”
“智者不惑,任者不忧,勇者不惧,我只想看看她究竟能有多少能耐?”阎律语气平淡,语意却是相当耐人寻味。
“难得见你对一个女人这么感兴趣,看来那封曳秀真不简单,可惜她太过古灵精怪,又过了适婚年龄,否则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温原兴味微笑,拿起茶几上的画轴欣赏。“话说回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既然有人愿意提供画像供你参考,你干脆就凑合着挑出个人选吧!”
第3章(2)
“这些话,我原封不动归还给你。”
“人家这幅画是送给你,可不是送给我哪。”他微微一笑,放下画轴,打趣道:“世伯、世伯母过世得早,没能替你阎家多留子嗣,这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若能早些娶个贤妻帮忙持家,家父家母百年之后也好向世伯、世伯母交代啊。”
温家世代经商,阎家世代为官,彼此地位不同,却是世交,他与阎律、阎夜菱自小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也才敢这样干涉他的婚事。
“少拿伯父伯母来说嘴。”阎律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眼神像是洞悉一切。“夜菱又给你多少好处?”他冷冷地问。
温原面不改色,仍是一脸笑意。
“我和夜菱情同兄妹,向来是鱼帮水、水帮鱼,无所谓给不给好处,纯粹只是为你着想,三人之中,你最为年长,难道你真不打算娶妻?”
阎律面无表情,沉默许久,才勉强出声回答:“我身分特殊,若要娶妻,绝不要求妻子身分相貌,只希望对方果敢坚忍、质朴正直,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够以大局为重。”
“就这样?”
“就这样。”
温原抚着下颔沈思。“这些条件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简单来说,就是要个忠心耿耿的人才,正好你底下人才也不少,不如你就──”
“好兔不吃窝边草,这一点,我自认远不如你。”嘴角微勾,阎律忽然起身朝门外走去。
“啧!我只是给个意见,你何必拐着弯骂我?”温原迅速跟了上去。“还有,早说过你没事别乱笑,你这样乱笑,小心天下大乱……欸,你去哪儿啊?”
大厅外,阎律高大身影忽然凭空消失,他站在台阶上,四处张望。
“还有一些要事要办,恕不送了。”清冷的嗓音自远方清晰传来,显示出阎律内力深厚难测。
温原摸摸鼻子,自认技不如人,只好一步一脚印自行离去。
阎律,京城人士,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文韬武略,办案公正,不避权贵,屡破悬案,因此甚为皇上器重,前途无量。
据查,阎家祖先乃开国元老,祖后五代,能文能武,皆在朝为官,其先父为前右卫上将军,其先母为刑部尚书之女,家世显赫,无人能及,可惜阎律心如止水,心系朝廷,年虽二十有九,却未有娶妻之意……
以上,乃市井间对阎律说法,吾听来听去,对冰清玉洁阎大人颇感有趣。
天地开创,分阴阳两极,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唯阴阳调和才能天地大化,阎大人既无意成亲,私养小妾也是天经地义,可几日观察,阎大人谦冲有礼,不近女色,如此冰清玉洁,怕是有不可告人之隐疾,仰或不可告人之癖好……
幸而阎大人虽俊美无俦,却颀长壮硕,气势犹如泰山压顶,举止刚健沉着,毫无相公柔弱之气,由此初断,阎大人兴许有断袖之癖,断不可能为董贤之流。
不过喜男,喜女,尚无定论,待查之。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大街上,封曳秀悠哉晃进一间客栈,三名青年本坐在客栈一隅闲聊着,一见到她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封大姐你总算来了,一段日子不见,近来可好?”其中白衣男子笑盈盈地问。
“还不是老样子。”她一语带过,在三人的簇拥下,朝他们原先的座位走去。
“既然是老样子,那就是过得相当不错了。”另一名蓝衣男子跟着出声。
“是啊,封大姐从前就本事大,成日官家进官家出的,认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实在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啊。”黑衣男子随即赞美。
“我才道你们怎会好心请我吃饭,原来是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三人,接着撩起袍襬入座。“说吧,你们有什么阴谋?”
三人面色困窘的跟着坐了下来。
“我、我们哪有什么阴谋,封大姐你别乱说……”
“拐弯抹角的话我听多了,少拿那套用在我身上,你们有事就直说,否则我吃完东西就走。”她见桌上有壶好酒,伸手便想拎起酒壶。
“我来,我来。”黑衣男子动作飞快,抢先拿起酒壶替她斟酒。“封大姐,这是你先前称赞过的珍珠红,是我从我家酒窖特地带来的,你要喜欢,我回头再送几坛到你家去。”
“不过是坛珍珠红有什么了不起,比得上我家价值连城的珍珠粉吗?”白衣男子冷哼。“能吃能敷,小小一瓶保证封大姐青春永驻、永保美丽。”
“啧!什么珍珠红、珍珠粉,我家随便一串珍珠项链,全是用南洋最上等的珍珠串成的,论价值,远远在你们之上。”蓝衣不可一世地接着说。
“你说什么?!”
“娘的,我早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怎样,不服气啊?不服气就回家啊!”
“应该是你回家──”
眼看场面变得有些失控,封曳秀依旧面不改色地喝着酒,直到杯底见光,才慢条斯理地将酒杯搁到桌上。,
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人见状,登时住嘴,抢着抓过桌上的酒壶。
她支手托腮,不禁摇头叹气。
“封大姐为何摇头叹气?”三人默契极好,异口同声地问。
她睨着三人,又叹了口气。
“你们今日请我来这儿,无非就是想打探那阎家小姐是否真是美若天仙,沈静娴雅,顺道请我送礼说些好话……”她用左手食指,点着眼前的三张脸。“可惜凡夫俗子终究难以高攀仙女洛神,对于没希望的事,我当然只能摇头叹气啊。”
没料到封曳秀早就猜到他们的意图,三人羞赧脸红,可一想起她后头的话,又连忙开口想反驳──
“臭要饭的快滚,准你靠近我家铺子的?要是弄脏我家台阶,信不信我修理你!”刺耳的咒骂声音忽然自客栈门口响起。
客栈里的客人全都愣了一下,纷纷转过头察看,就见客栈老板──钱老板,拿着扫帚驱赶一名衣衫褴褛的妇人。
“老、老板,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讨些剩菜剩饭,求您大发慈悲,我们母子俩已经好几日没吃东西了……”瘦弱的妇人紧抱着怀中昏睡的孩儿,踉跄地退到台阶下。
“呿!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什么慈善堂,你要讨饭,去别的地方讨去!”钱老板不留情地啐道。
“可……可我看您适才倒了好多剩菜……只要一口饭就好,我儿子生了病,一定得吃些东西,我求求您……”
“我呸!臭要饭的也配吃我的东西?我管你儿子是不是病得快死了,都不干我的事,那些东西我喂猪喂狗就不分你。”钱老板狗眼看人低,又开始灰着手中的扫帚。“去!去!快滚!否则我报官了!”
“不!不要报官!我、我没做坏事的,我只想让我的孩子有口饭吃,我求求您,我跪下来求您了!”眼看尖锐的帚尖好几次差点就要扫上自己,妇人虽是满脸惊惧,可为了怀里的孩子,还是咬紧牙关跪到了地上,浑身发抖地磕起头来。
客栈里外面虽有人露同情地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人肯上前帮忙说情,有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