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画师向来冰雪聪明、胆大妄为,你认为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接着露出好无辜的笑容。
“草民认为……应该是吧,草民就曾听说这儿有间赌坊,专门诈人钱财,私下还贩卖人口,逼良为娼,大人会查到这儿也是理所当然,正好我的好友杏儿被打晕了,大人能否帮个忙,将人将杏儿送到医馆,让大夫帮忙看看?”她边说边退,一路退到项杏儿的身边。
完了,这男人真的生气了!
平时他虽然也是冷冷淡淡的,可从没像今日这般浑身刮着冷风,从眼神到语气都像是藏着寒冰,彷佛想将人冻伤似的。
只是他又何必动怒?
就算她罔顾他的交代,擅自出入危险,但她一不杀人放火,二不偷窃嫖赌……好,她的确是赌了几把,但那也只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计,他不会连这点小事也要计较吧?
蹲下身子,她先是探了探杏儿的鼻息,又低头审视她身上的瘀伤,确定一切都只是小伤后,紧悬的一颗心才终于松懈下来,只是下一瞬间,当阎律跟着来到身边时,她又开始紧张了。
“为何擅自出门?”他将她拉了起来,理所当然伸手将她揽到身侧,接着才让人将项杏儿送去就医。
她双眼瞪大,一颗心险些要蹦出胸口。
“……因为朋友有难”她故做若无其事地摸了摸鼻子,接着悄悄往另一侧跨去一步。
“为何不找我求助?”他伸手将她拉回,脸上表情堪称风雨欲来。
她面色胀红,简直欲哭无泪……娘的!这阵子他性格大变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全身僵硬,试着不去感受他会烫人的体温,以及他手臂搁放的位置,只是目不转睛望着外头明媚日光,打死都不肯与他四目相对。
“杀鸡何必用牛刀,大人贵为御史大夫,是专门办大案的,这点小事草民当然自行解决便成。”一顿,自行补充:“就算解决不了,草民也早请人通知京官温兆尹,想必再过不久温大人就会带人赶到,一举将这些贼人捕获。”
“温兆尹今早出城查案,待他赶来,已是天黑。”他的声音还是那般的轻柔,轻柔得连她的脊背都发寒了!“画师可还记得我曾交代过什么?”
“……大人虽然话不多,但几次见面,大人也说了不少金玉良言,大人指的是……”
腰间上的大掌猛地施力,瞬间将她搂进怀抱,她被迫贴上他的胸膛,无预警望进他深黝的黑眸,那里头有寒冰也有炙火,盯的人心神震颤。
“你可明白当我一进门,却看到你身陷危险,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低声说着,语气毫无波动,却依旧让人明白感受到他的怒火。
“这个……”她机伶伶打了个冷颤,想开口回答,却发现自己无法思考。
“你可明白当我才踏出宫门,却听见你擅自跑到赌场胡闹,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呃……”
“你可明白当我一想到,在我无法掌握的角落里,也许还有另一个蔡章茂正等着对你下毒手,我究竟是……”他没有将话说完,但隐藏在眼神语气之中的紧绷,却让她不再发寒,反倒全身暖和了起来。
搞了老半天,这个男人之所以动怒,原来是因为担心她?
她呆呆望着他,忽然好想开口大笑,但她却拼命忍住,毕竟这时候她若真的笑出声,恐怕会被痛殴……不,照他的作风,应该是会再将她当作布娃娃,从这座赌坊一路抱回家,让全京城的人都晓得,她的清白其实早就被毁了一半以上──
抿紧红唇,她低下头,却正好瞧见彼此贴紧的身子,小脸不禁再次烧红。
“那个……”她犹豫了会儿,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草民没事,一点小伤也没有,不知大人可否……停止爱民如子了?”她又推了下,暗示他别再这样理所当然地抱着她谈话。
今田她二十有二,不是小娃儿,对抱来抱去讨人疼早已不迷恋,重要的是,姑娘家该有的她全发展得不错,要是一不小心,很容易遗“恨”终生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安慰和羞赧,黑眸里的温度才回升一些。
“我若没有及时赶到,你也别想说大话。”他不动如山,看着她蹑手蹑脚地想挣出他的怀抱。
“大人英明,草民确实鲁莽,改日草民定再替大人多绘几幅仙女献桃图,以回报大人救命之恩。”她顺口接道,依旧埋头苦干。
“以身相许不是更好?”他淡淡建议。
“以身相许啊……”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觉得这招实在落伍,可下一瞬间她却忽然抬起头,速度之快,差点扭伤后颈。
她瞪着他,脸上闪过几种心绪,最后她扬起嘴角,勉强挤出笑容。“草民……不晓得大人也会开玩笑……”
“我从来不开玩笑。”他凝望着她。
“……”
难得看她无言以对,他眸底掠过笑意,总算松手放开她。
赌坊外头,左绍和其它人早已将赌坊老板等人堆绑至树下,甚至还自地窖、账房里搜出所有账册银两、签单、迷药和卖身契,所有东西清点完毕,就等着他过目。
他收回目光,牵着她往外走去。
“你鲁莽行事,不知轻重,甚至还学人公然聚赌,差点送掉小命,明显需要一点教训,我罚你将《女诫》抄写十遍,同时思过,五日后拿给我过目。”
她瞪大眼,总算又找回声音。“罚我写《女诫》?”
娘的!凭什么他说要罚她就要写,她又没犯罪!
“你有意见?”他又揽紧她。
她脸色大变,接着非常讨好地弯起嘴角。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只是草民一点都不懂赌,怎么可能聚赌呢,那个……能不能罚写五遍就好?”她无辜笑着,试着讨价还价。
“夜菱担心你,让人暗中保护你,你若不想承认也可以不写,不过得将整本《女诫》默背起来。”
她脸色又变,差点又想骂人。
她当然晓得阎夜菱派人暗中跟踪她,不过半个时辰前,那人便悄悄离去,当时她没有多想,没想到那人倒是将她的行动报告的一清二楚。
罚写与默背,她当然选择后者,毕竟在前任风史刻意的“教养”下,在她十岁那年,她就被迫将《女诫》背得滚瓜烂熟,但近来她最好别再和他靠近,毕竟这阵子他实在是鬼上身得很严重,天晓得下回他又要什么时候性格大变,她可不想再当布娃娃了……
“草民不喜背书,罚写就是。”眼角微抽,她只好沈痛地作出选择。
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若不想被砍死,就得忍!
第7章(1)
苦闷……苦闷哪……
冰清玉洁阎大人整整苦闷三旬毫无解放。
照吾密切查探,阎大人不进芙蓉帐、不上相公馆、不玩童男童女、不兴金屋藏娇,连府内婢女都是精挑细选,完全中下之姿,堪称府里内外,皆无春色!
未来阎大人若不再发展花开春事,吾恐怕只能断定,冰清玉洁阎大人身怀不可告人之隐疾,因而无心春暖,无能花开……
──春色无边?风史随记
时值傍晚,封曳秀卧趴在房内的软榻上歇息,软榻靠着窗口,晚风拂进,撩起她披散的乌黑长发,也翻吹著书案上一迭被写满的白纸。
其中一张白纸没被压好,被风吹出窗外,轻轻落了地,一只素白小手将白纸拾了起来,接着无声无息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封画师睡得好沈呢。”书案边,传来ㄚ鬟的轻声细语。
“别吵她,画像放着就走。”阎夜菱看着白纸上的《女诫》抄文,不禁勾起嘴角,将那白纸重新迭好,顺手拿了个干净的墨台压在上头。
“可画像的事……”
“待她醒来见到画像,便会明了。”
ㄚ鬟以更轻微的声音问:“可都三次了,这样……是不是太为难封画师了?”
“这阵子她恐怕要忙得分身乏术,短期之内画像完不完成都无所谓了。”阎夜菱轻笑道。
“咦?可封画师不就是专门来替小姐画像,还能忙什么……啊!难道是大人决定要……”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无动于衷,不过一旦作出决定,便不会再变。”
“那封画师将来不就是小姐的……”一顿,连忙更改话题。“那小姐往后可不能再将画像给毁了,否则大人会生气的。”
“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大哥今日也提早回府,画师……封姑娘怕是不久就要被人叫醒,我们别吵她,先走吧。”
“是。”
关门声响起,两人转身悄然离去,一路上不再谈话。
小屋里,封曳秀缓缓睁开水眸,静默望着窗外摇曳花草,秀美小脸上不露半点心绪,半晌后,她起身来到书案边拿起画像,仔细端详。
这次画像难得没有受到丝毫损坏,只是洛神脸上却多了三点墨痣。
三点墨痣乍看之下并不醒目,但懂面相的,一眼就能看出这三点墨痣分别代表了淫荡、克夫和命贱──
即使洛神再美,命格不好也没人敢要,这阎夜菱下手如此精准狠毒,显然毫无嫁人的意思,可阎律又偏要她嫁,这家子究竟是……
唉,不想了不想了,这段日子以来,她老被这阎家兄妹耍得团团转,尤其是那个阎律,简直让人想到都会头疼。
本以为这五日罚写思过可以过得清闲一些,没想到他却见不得她好,每日固定邀她一块晚膳,品尝阎家独有的养生食膳大全──
娘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就是怕吃苦,因此入住阎府以后,她便自动挑食挑成精,凡是有苦味的汤菜,她一概不碰不沾,偶尔干吃白饭,勉强还能凑合着度日,可自从与他同桌后,那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充满淫威……威严的谆谆教诲下,她连粒枸杞都不能挑掉,每每嚼着那淡到不能再淡的青菜、啃着那毫无油香的瘦鸡腿、喝着那咸中带苦的鲜鱼笋子汤,她就好想搥胸顿足,眼泪爆流。
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就为了一篇春史牺牲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何苦来哉?
改日待她功成身退,她非上客栈天天大鱼大肉不可,否则这段日子所受到的创伤实在很难弥补啊……
放下画像,她推门走了出去。
天际暮色正艳,她故意不往人多的前院走,反倒朝人少的后院慢步踱去,约莫走了一刻钟,她来到一座小苑,小苑四周无人,她弯唇一笑,随兴跳到栏上坐好,随手自腰袋里掏出一把甜豆,就这么品尝起来。
甜豆虽是小孩们的零嘴,但这甜甜的味道尝起来就是让人心情好,今晚她干脆就赖在这儿,尝着甜豆看星星算了。
“封姑娘,大人有请。”
忽然间,她的身后传来婢女恭敬的说话声。
她望着远方落日,脸上表情波澜不兴,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唔……今日风很大,她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封姑娘,晚膳已经备妥,大人请您一块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地说道,见她不动,她也不动,大有跟她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决心。
灵灵水眸眨啊眨,她随手又掏出几颗甜豆,放入嘴里嗞嗞地嚼着。
甜甜的豆子香又甜,尝起来心情就是好,她绝对没听见任何人在说话,所以没事千万别转身,只要再坚持一会儿,星星就会出来了。
“封姑娘,大人交代您若是有任何不便之处,便由属下『亲自』带您到水云榭享用晚膳。”来人再次恭敬出声,一字不漏地将阎律的命令清楚说出。
她深吸一口气,彷佛听见心头有把刀在摇晃。
最近,她经常会听见这把刀在摇摇欲坠,彷佛只要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支撑不下去。
“……我不饿,你……实在不用这么麻烦。”她客气说道,语气明显虚弱。
“大人说您若不饿,晚些再吃也可以,不过还是请您先到水云榭一趟。”
“……”
“大人还说──”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重重叹息,慢吞吞自栏上跳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吃顿饭,小事一桩。”双手负后,她终于转身来到长廊上。
“封姑娘,请。”来者眼里似乎藏着笑意。
她看她一眼,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
她明明故意走了这么远,还是被找到,这阎府不懂武功的那些人平常究竟逋在哪儿鬼混?下次她考虑直接躲到他们那儿。
“怎么吃得那么少?”
水云榭里,阎律挟了块苦瓜搁至她的碗里,她脸色微变,瞪着那块苦瓜,停下进食的动作。
“我……不太饿。”
他看着她,不茍同的蹙起眉心。“奴婢们说你挑食得严重。”
那是贵府东西太难吃……老实说,她实在很想开口这么说,但人在屋檐下,她弯起嘴角,言不由衷的笑道:“大人,草民只是还吃不惯如此精致的饮食罢了。”轻咳一声,改变话题。“姨婆今日差人送来了些画轴,稍晚,草民请人送到您房里可好?”还是说点话吧,说话就不用吃东西了、
“什么画轴?”他也停下碗筷。
“唔,都是一些讨吉利的祝贺画轴,我看过其中几卷,分别是吉祥如意、富贵花开、三阳开泰,还有八仙过海。”她介绍着,却没明说里头的吉祥、如意、富贵其实都是闺女名,所谓三阳其实是指杨家三胞胎,八仙过海则是意谓八名仙女戏水图。
“王媒婆为何送画轴过来?”
“姨婆说是感谢大人对草民的救命之恩,还有这阵子对草民的照顾。”她泰然自若的说道,眼底却有笑意闪过。“虽然画轴不是由草民所绘,但那画功……还真是不错,大人今夜若是有空闲,就随意看过几卷吧,保证大人一定满意。”
他眉峰略挑,索性搁下碗筷,陪着她闲聊。
“你下回有空跟王媒婆讲声,往后别再送画轴来。”
“那怎么可以?礼不可废,大人有恩于草民,草民及草民的家人自然得想办法报答,虽然不是名贵的东西,但都挺『有用』的,大人就别推辞了。”她摇摇头,坚持得很。
“我不是推辞,而是那些画轴对我而言早已是无用。”他话中有话,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而灼人。
她眨眨眼,神情瞬间闪过一丝古怪。
“大哥看似冷漠,对凡事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