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敖,别跪了,快起来。”于敏中和颜悦色地扶起他,庄重慈祥地道:“皇上要你回家念书,实在有他的深意。你年轻识浅,过于直爽,你回家韬光养晦,修身养性,过两年再出来为朝廷尽力吧。”
“多谢于大人的教训。”陈敖木然地回答。
老百姓有人鼓掌称谢,有人放声哭泣,悲喜交集,纷纷向陈敖围拢过来;高兴的是陈大人免除了牢狱之灾,难过的是陈大人再也不是他们的父母官了。
米多多兴奋地拍拍米软软的肩头。“软软,陈大人不必去什么塔了,快,咱们过去恭喜他。”
米软软绞着被泪水湿透的帕子,心情难以平静,这一天下来,心情有如坠入深谷,继而在呜咽溪流中泅水,穿山越岭,又是大雨浇灌,又是狂风吹袭,经历惊惶忧惧,悲、离、欢、合,终于豁然开朗,守得云开见月来。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大了好多岁,遍尝了人间诸多世情。
平安就好,但敖哥哥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米甜甜也是乐得手舞足蹈,拉了妹妹大步踏出。“软软,还楞什么?陈大人一定很想见你,快过去陪他……哎哟!”
安居乐吓了一跳,急忙扶住她。“甜甜,肚子疼吗?”
“娃娃在里面……打滚……”米甜甜脸色刷成惨白,额头冒出冷汗,抱住了肚子。“乐哥哥……要生了……”
“甜甜,忍耐,我抱你回家。”安居乐想抱她,却怕挤到那颗大肚子,急得不知从何抱起。
“爹!娘!别丢下心心啊!”安心心扯住娘亲的指头,吓得大哭。
米软软搂住小人儿,让她有了依靠。“心心乖,姨在这儿,我们快跟爹娘一起回家生娃娃。”
群众发现了米甜甜的状况,此起彼落地大喊道:“安嫂儿要生了!有没有接生婆?有没有推车,还是马车、骡车、牛车?快送回去呀!”
“这里有轿子,请各位大哥过来帮忙,感激不尽。”米多多抢到最近的一顶轿子边,立刻有十几个乡亲帮忙抬了起来。
“喂,做什么?”巡抚大人遥遥看见了,气得跳脚。“那是本大人的官轿,抬到哪儿去?”
米多多挥挥手。“抚台大人,我姐姐要生娃娃了,借您轿子送回家。”
又有人喊道:“抚台大人您难得做好事,也算是积阴德啦,谢谢你了。”
巡抚大人气得撕掉手上的“南游记”,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
于敏中笑道:“苏州人情味浓,真是一个好地方,咦?我说巡抚大人,你肚子饿也不用吃纸吧?我记得上回来,皇上赞不绝口的米大姑娘……”
“于大人不用去了,刚刚那个大肚婆就是米大姑娘,没人煮给你吃。”
“唉!真是可惜。”
巡抚总算还记得礼貌,再度摆出笑脸。“那么请于大人到舍下坐坐吧。”
人潮逐渐散去,还有许多人围着陈敖说话,个个离情依依。
陈敖微笑以对,他感觉极度空虚,很疲倦,说不出话来。
身后有人拍他一下,苍劲有力的声音传来:“阿敖!”
陈敖转过身,那位弥勒佛也似的白发老人令他惊喜不已。
“伯伯!”
第九章
“呜呜……”
安心心坐在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委委屈屈地捧住小脸,眼泪汪汪,一张嘴巴嘟着,承接住一颗颗小眼泪。
为什么没人理她了?娘在里头叫,姨进去陪娘,舅忙着烧水煮饭,爹在她前面走来走去,大脚碰碰碰的,教她也跟着心慌意乱。
安居乐焦躁地在小院子里踱步,急得耳根子发红;甜甜喊得这么痛苦,会不会生不出来?他想进去陪她,却被产婆和米软软赶了出来,真是急死人呀!
看到了呜呜哭泣的安心心,他慌地抱起,以粗指头帮小人儿抹泪。
“心心,乖乖别哭,爹在这儿,好乖喔,不哭,我们马上进去见娘了。”
“娘做啥?心心要娘。”爹的大手最暖和了,安心心的小脸靠了上去。
“娘帮心心生妹妹了,心心开不开心?”
“娘生妹妹,不理心心?”
安居乐露出一个憨笑,揉揉她的小胖脸蛋。“心心比爹还憨了,爹娘怎会不理你?你忘了你的名字吗?你就是爹娘最心爱的心肝宝贝啊。”
安心心听得懂心肝宝贝,小脸绽开笑容,笑呵呵地搂住爹的脖子,在爹的大脸用力亲着。
陈敖站在院子门边,没去打扰这对父女,他身旁的陈万利正好说完一段落,悠闲地喝着茉莉香茶。
陈敖若有所思,俊秀的眉目显得凝重,好一会儿才道:“伯伯,所以于敏中拿了你送他的礼物,在皇上面前为我说话?”
“他可费尽唇舌了,特地重新翻出吏部任免官员的摺子,想让你起死回生。乾隆爷一看到你的名字,就想到你阻谏南巡的摺子,最后还是没留住你的官。不过,乾隆爷也记得你是认真做事的好官,这才会叫于敏中南下查案。”
“伯伯在绍兴,最初怎会知道这案子?”
“牛青云来找我。”陈万利见了陈敖诧异的神色,又笑道:“你叫牛青云避开苏州时,他这才知道麻烦大了,他的哥哥是粮行老板,和我有生意往来,叫他来找我,看看有什么办法不至于牵连你这位好大人。”
“他哥哥把你当神仙了。”
“呵,你不知道伯伯神通广大吗?”
“通到两江总督那儿?”
“就是呀!”陈万利一高兴就捋胡子。“只不过带几件汉朝玉器过去,他就陈老、陈老喊个不停,我顺便将你五哥哥的大女儿配给他的小儿子,再将你二哥哥的六儿子牵成他的九小姐,怎样?才子佳人,比你点的鸳鸯谱还美满吧?”
“伯伯,你不用牺牲他们来救我呀。”
“欸,阿敖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陈万利摇摇头,带着不赞同的眼光。“我这两个孙儿女听到消息,兴奋得恨不得马上成亲,我这爷爷出面谈婚事,众孙辈没有不满意的,你还以为大家都像你落水三千,只盖一个票印吗?”
“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陈万利捋须大笑:“好,好,又被你纠正了。阿敖,你读书读出名堂,伯伯真的很开心。”
“伯伯……”陈敖暂时忘掉那些纷纷扰扰,孺慕之心油然而起,是伯伯抚养栽培,他才有今日。
“唉!咱陈家赚钱行,生孩子行,就是读书不行,你为陈家大院挣得几支举人、进士的旗杆,伯伯颜面也发光;不过你自幼就倔,硬是不肯当我的儿子,否则我就能把这光荣事迹载入族谱了。”
“我敬重伯伯,也爱伯伯,但不想让七位哥哥心里有疙瘩。”
“你老是想着别人,怎不想你七位哥哥会发财,还想分财产给你呢?这样也好,咱们撇清关系,不然照你这种当官方式,哪天所有人得罪光了,被下旨满门抄斩,伯伯就惨喽。”
陈敖一哂,他多少也承袭了伯伯的风趣个性吧。
“伯伯,我知道你这趟辛苦了,可我不赞成你的做法。”
“你不赞成?想去天牢吃大米饭?让伯伯难过?让吴县百姓捶心肝?让坏蛋大笑?让你那位米姑娘伤心掉泪?”
讲到米软软,陈敖心中一紧。
陈万利语气变得正经。“是金钱权力发生的问题,也要由金钱权力来解决。伯伯做生意五十几年了,向来与人为善,大家联个亲戚关系,彼此无害;他要钱,我有钱,他要人,我子孙多多。只要不做坏事,为了维护你、维护我们陈家,施舍一点老脸和金钱,又算什么?”
“伯伯,这不白白给了人家好处?”
“你以前就爱和我辩论这些道理,谁得了好处,还很难说。若促成两对姻缘,岂不美哉?而且总督高兴,伯伯放心,你平安无事,大家皆大欢喜。”
有些问题,陈敖仍需静下心来思考,此刻无法和伯伯辩论。
“乾隆爷叫你回家念书,你回头多想想,下回出来当官,会圆融些。”
陈敖感到头痛,转了话题。“那本『南游记』是怎么回事?”
“喔!我叫牛青云挑出有问题的部份重写,我帮他重新印行。原先他刊印了两百本,送出三十九本,其余一百六十一本没有书肆愿意卖,只好摆在家里生蛀虫,我要他收回那三十九本,他拿回三十七本,另外两个拿不出来的朋友,他就和他们绝交了。”
“一本送给总督?一本在巡抚那儿?”
“没错。”陈万利又捋捋花白胡子。“我向总督讨来看,他是明白人,就给我了,所以,总共一百九十九本原版小说,我要牛青云当着我的面烧了。”
陈敖大惊。“你要他改书,又烧他的书?他一定很心痛啊。”
“没办法呀,他自己闯的祸,还得自己收拾,他可是哭得像下大雨,差点没把火给浇熄了。”
“巡抚那本呢?”
“阿敖,别忘了绍兴出师爷,巡抚身边的师爷正是绍兴来的。”
“调包了?”
“旧书拿回来,昨晚也烧成一把灰,呵呵,天衣无缝。”
“那牛粪和猪?”
“那是你陈发叔叔的杰作。于敏中昨夜在船上喝醉了,我怕他赶不及醒来,要陈发想办法拖延时间,我这个四十年老管家,办事深得我心啊!”
想到今早街上的趣事,陈万利大感得意,诗兴大发,思量片刻便吟了起来。
“牛粪多,牛粪香,晒乾烤火煮锅汤,烧完依旧硬邦邦;猪只多,猪肉香,宰了分尸泪茫茫,火腿一样香又胖……”
陈敖很想拔腿就走,过去在陈家,只要陈大老爷一吟诗,妻妾儿女丫鬟仆役无不落荒而逃,他也不例外,只有管家陈发能耐心赞美老爷的奇诗。
“哇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断了陈万利的灵感。
“甜甜生了!”安居乐大叫,急得就要冲进房间。
米软软打开门,探头笑道:“姐夫,是一个漂亮的妹妹!别进来嘛,整理好了再说。”说完又开起门。
“哈哈!”安居乐笑得合不拢嘴,举起安心心兜圈子。“是妹妹!心心,果然是你要的妹妹,你当大姐,我当爹了。”
“哇哈!”本来就是爹嘛!安心心也跟着大笑。
“哇哇!”里头婴儿啼哭不断,响亮无比,此起彼落……
米软软又探出头,神情十分激动。“姐夫,姐夫,姐姐又生了,是个弟弟。”
安居乐呆住了,憨憨地放下安心心,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到底甜甜是生妹妹?还是生弟弟?
米多多赶来,又跳又笑地摇着傻掉的姐夫。“双双对对,是双生儿啊!”
“啊?!”
陈敖的心情也随之激动,好像他也变成这家庭的一份子,真真实实地为他们欢喜动容,深刻地体会那份扎实稳定的幸福感。
好一会儿,产婆出来向安居乐恭喜,他立刻带着安心心进去,又过了片刻,米软软才带着笑容出来,轻轻掩上房门。
“呵。”陈万利微笑转身。“我饿了,多多小爷,你们可要请客唷。”
“没问题。”米多多朝陈敖挤挤眼,带着不相干人等离开院子。
小院子里,只剩下陈敖和米软软。经过一夜一天的折腾,此时两人对望,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软软。”他执起她的小手,柔声道:“你辛苦了。”
“不,我不辛苦,是你今天辛苦了。”她抚上他厚实的掌心。
“看姐姐生娃娃,不怕吗?”
“不怕。”米软软水灵大眼灿亮,笑容甜美。“上回心心出生,我也在旁边帮忙,真是不可思议,姐姐和姐夫相爱,就可以生下娃娃……”她脸蛋泛起红晕,这件奇妙的事令她想不透。
“软软,你不知道怎么生娃娃吗?”
“我……我怎么知道?”她羞得垂下头,埋在他的怀里。
“软软呀。”他拥住她,不再说让她难为情的话,只是静静享受她的温柔。
冬阳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地十分舒适。
“敖哥哥,真好,你没事了……”
“我还是得走。”
米软软抬起头,盈盈水眸溶入了忧伤颜色。
“软软你听着,我已罢官,照官场伦理来讲,新大人来了,我就不能待在这儿让他尴尬。苏州父老在运河边摆酒席,准备黄昏时为我饯行;还有,我想回绍兴祭拜父母,看看伯伯一家人,软软,你了解吗?”
米软软咬着下唇,轻轻点头。
陈敖轻抚她的脸颊。“皇上要我回家念书,也许我要一直待在绍兴……”
“这里也是你的家。”
“我什么都没有了,没屋、没房、没钱……”
米软软看到他的落寞和软弱,经历了这么大的起落,他一定还不能回复平静心情,这也是他看起来不开朗的原因吧?
暂时离开苏州是好的,让他回去看看故乡山水,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忘记这里的挫折和苦恼。
可这样一来,她会非常非常想他,甚至当此刻他还抱着她时,她已经开始想他了。
她不再是昨夜那位惊慌无措的小姑娘,她已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生命的转折;虽不知要如何帮他,但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他烦忧。
强忍住泪水,她笑得格外甜美,大眼也格外清亮。
“敖哥哥,你穿这件衣裳很好看,你喜欢吗?”
“软软的一针一线,我都喜欢,就算你缝成一件叫化子的补钉衫,我也天天穿在身上。”
“你总爱闹。这样吧,我再帮你缝件小褂,做双厚袜子,托人送去绍兴。”
“软软……”
“来,我来量你的尺寸。”她轻轻推开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权充量尺,在他肩头比划起来。“你的身形和我哥差不多,可我还得亲自量一下,这才能做的合身好看。”
她在他肩头、手臂、胸膛比来比去,那嫩白指头轻柔点着,像是一只跳跃的小蝴蝶,一再点出了他心湖的朵朵涟漪。
她转到他身后,轻笑着。“你毕竟年纪大些,背部比我哥宽些,不不,一定是这些日子让你吃胖了。你日去绍兴,别忙着读书忘了吃饭,不过,陈伯伯家里一定有丫鬟服侍你,提醒你吃饭,我可不准你喜欢那儿的姑娘喔。”
陈敖猛然转身,紧紧抱住她。“软软,我只要你陪我,烧饭给我吃。”
米软软闷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在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