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爷唏嘘感叹,唤他进了房,吩咐丫鬟们把晚膳端到房里,再把小姐与姑爷也唤来一同用膳。
趁晚膳尚未张罗好,他便与上官庭轩聊了起来,听他讲述家中变故,别后六年的经历。
片刻之后,喜来宝来到房外,恰巧听到这位表哥唱戏似的把自己这六年访名师、练绝学的经历说得波澜起伏,精彩至极!
喜来宝不急着进屋了,反而站在门外,默不吭声地注视着房内的上官庭轩,发现他与人说话时,总是扯高唇角,刻意保持阳光的笑容,时不时舔舔上唇,似乎在极力掩饰紧张、激动的情绪!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姑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迅速松开,克制不住地握紧再松开,如此反复。喜来宝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他极力遮掩在眼底的纷乱浑浊的色泽,像是心中如麻般纠缠着纷扰不清的思绪,不欲让人洞悉的某种心思!
这个人要么有双重性格,要么表里不一!
这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喜来宝一回头,便看到换了一袭红绡裙的武天骄,她的长发已精心绾作了连心髻。
她走至他身边,眸子里含着某种期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手。等了片刻,他却没有把手伸向她,她咬着下唇,伸手轻贴他的手心,唤道:“相公……”他还在生气?
喜来宝愣愣地看着她,眼前这个低着头讲话,举止轻柔的人儿是他的娘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武天骄却当他仍在生气,不愿理会自己,她一眨巴眼皮子,泪水就啪嗒、啪嗒往下掉,像个遭人遗弃的娘子,伤心地抽泣。
成串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凉凉的,他吃了一惊,看到那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水,心口狠狠揪紧——她哭得这么伤心,是还在埋怨他?他不该强吻她的,她不是最讨厌书呆吗,她不是无数次地捂住嘴唇,无数次地告诉他: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他?
一切都是他的错!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停顿了一下又快速抽离,他轻轻地叹气。
她的泪掉得更凶了,相公不再帮她拭泪,不再柔声哄她,她心里更难受,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
听到门外低低的抽泣声,武侯爷诧异地抬眼看看门外,一截浅青色的衣角露在门口,他唤了一声:“是二子吗?”
门外有人答应一声。
片刻之后,喜来宝独自一人进了房。
“骄儿怎么没来?”武侯爷看看脸色异常的女婿。
喜来宝眉端紧锁,却不答话。
上官庭轩看到他破了皮的嘴唇,暗自冷笑,抢着说道:“姑父,女儿家最爱打扮,何况是两小无猜的儿时玩伴来了,她定是在房中梳妆,表妹夫只顾着来见丈人,自然不会等她的!”
他别有心机地暗示姑父:表妹是在为悦己者容,而这位表妹夫只为讨好丈人,冷落娘子!
他原本就认定这文弱书生是瞧准了武侯府的家财与权势才上门来当女婿的,自然得像条狗似的讨好、巴结他姑父!
喜来宝怎会听不出这番话的弦外之意,但这一回他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上官庭轩。
这时,房门外响起低低的语声:“咦?小姐,您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我丢了支发簪。”
“发簪?这里没有啊!是不是落在别处了?”
“嗯……算了,别找了……”
武天骄终于从门外走了进来,眼泪是擦干了,眼睛还是红肿的。
武侯爷看了看女儿,又瞥了女婿一眼,
收到岳父大人责问的眼神,喜来宝苦笑一声。
上官庭轩放下茶盏,迎上去亲热地挽起表妹的手,大献殷勤:“表妹,来来来,坐这儿!”把人强行拉到自个身边坐下。
丫鬟们鱼贯入内,端来晚膳,一盘盘地往桌上摆。
每上一道菜,上官庭轩就先把菜夹到表妹碗里。
碗中的菜渐渐堆高,武天骄连筷子也没动一下,两眼只望着坐在对面的相公。
喜来宝却瞪着一盘盘菜肴间飞快挪动的那双筷子,脸色沉了一分,他突然探过身去,把娘子面前堆得满满的一碗菜端过来,又把自个的空碗摆到娘子面前,露出满口白牙冲那位表哥一笑,“表哥哥,麻烦你帮我把这口碗也夹上菜!”
帮他夹菜?看着表妹面前一口空碗,上官庭轩的筷子僵在半空。
喜来宝却捧起满碗的菜,举筷大嚼。
上官庭轩又伸出筷子夹起一块凤脯肉,直接凑到表妹嘴边,道:“表妹,快尝尝小兄为你夹的这块凤脯!”
凤脯已贴到唇上,武天骄眯眯启唇,没来得及出声,菜已送入她嘴里。而后,她便看到相公在瞪她了。
喜来宝死死瞪着娘子的嘴巴,恨不得扒开她的嘴,把那块肉揪出来甩到地上狠狠踩扁!想了想,他又放弃这暴力的念头,改用温和的方式:“娘子!你的胆子变大了啊,连蟑螂肉也敢吃?”
武天骄脸色一变,嘴唇一噘:噗!送入嘴里的凤脯肉又喷了回去,“啪”一下打在上官庭轩脸上。他的脸色也变了,强留在脸上的笑纹颤颤地扭曲起来,他抓起袖子拼命地擦拭脸上沾到的异物。
“书呆,你又耍我!”武天骄看到落在地上的一块凤脯,微红了脸,嗔怪地瞪着使坏的相公。不知为何,相公此刻看起来像是很开心,爹爹坐在一旁也是一副看戏的表情。表哥还在不停地擦脸。
“表哥,你脸上没有脏东西了。”再擦下去都快破皮了。
上官庭轩放下袖子,盯着上面的油渍,忍不住皱起了眉。
侯爷此刻发话了:“轩儿,你先回房换下这身脏衣,好好梳洗一下,待会儿丫鬟会把饭菜送到你房里。”
上官庭轩点点头,由一个丫鬟引领着往外走。到了门口,他忽又回过头来,冲表妹一笑,“表妹,等天色暗些,我再来找你!”
“抱歉!天色一暗,我与娘子就睡在床上了,你也不必来打扰我们!”喜来宝大大咧咧坐到娘子身边,持筷帮她夹菜。
武天骄这时才举起筷子,吃着相公夹来的菜。
上官庭轩仍不死心,“表妹,你忘了咱俩小时候常玩的那个游戏?晚些我会来找你的,咱俩还是到那座院子捉萤火虫!”听到萤火虫,武天骄两眼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啊!今晚咱们去捉萤火虫!”
上官庭轩对着表妹献上桃花般春情烂漫的一笑,“咱们可约好了,晚上我来找你,你等我噢!”
第七章 夜里来偷人(2)
一个甜得腻出蜜来的“噢”字,让喜来宝抖落了一地鸡皮疙瘩,看这位发骚的桃花表哥奸计得逞便拍拍屁股走人,酿在他肚子里的酸醋是翻江倒海,绿帽子还没扣到头上,整张脸就已泛了绿,狠狠地往筷子上咬下一排牙齿印,他忍无可忍地握住娘子的手,开口就道:“娘子,咱们早些回房歇息吧!”当务之急,他得早早把娘子哄上床,免得娘子一颗蠢蠢的芳心偷闲出走,便宜了那朵表里不一、居心不良的烂桃花!
武天骄这时又犯了倔,一门心思往死胡同里钻,“书呆,咱们今晚就不必歇息了,你也该整一整身上的懒骨头,与我一同去捉萤火虫,顺便让表哥教你学些轻功身法!表哥的轻功可厉害了,他能像一朵云似的飘到高高的树梢,你若瞧见了,准保吓你一跳!”一谈到武功,回想着早晨表哥显露的身手,她的眼里就又蒙上一层少女梦幻般的异彩。
吓他一跳?他要是也露几手,到时还不知谁吓谁呢!
“站在地上像跳蚤一样蹦来蹦去,只为捉几只屁股发光的小虫子有什么好玩的?”喜来宝瞪着眼,“今天晚上,你哪儿也别去!”
武天骄两眼一瞪,“不行!我偏要去!”
这可好,一对冤家又在那里竖眉毛、瞪眼睛,谁也不让谁。
武侯爷这时不愠不火地说了句:“宝贝,你想在夜里与个男人出去玩,为父也不会强行阻拦,只是你须牢记一点,能与你行周公之礼的只有你相公,你可别糊里糊涂把‘清白’给了轩儿,他是你表哥,为父可不愿看到近亲的表兄妹将来开花结果,结出个智障的怪小孩!”
“爹!您瞎说什么?”
武天骄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恼地甩下筷子,蹬蹬蹬跑出门去。
喜来宝连忙起身告退,追了出去。
武侯爷看着门外两个小辈相继走远,不禁叹了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哪!”
他让丫鬟去把管家唤来。
丁烛急匆匆赶来,看到主子正满怀心事在房中踱来踱去,忙小心翼翼凑上前问:“侯爷可有什么吩咐?”
武侯爷沉吟片刻,道:“你去告诉侍卫、护院们,这段日子需加强防范!再交代丫鬟、仆役,让他们尽量少出门,府里的开支该节省就得节省,无须铺张浪费!让账房结算一下府内库存的银两,清点盘算府中的财物。你把本府的人数统计一下,过两天把所有人的名册交给本侯!”
丁烛吃惊地问:“侯爷,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今日,主子去了一趟宫中,回来后他就隐隐觉察主子的神色不对,蹙眉凝愁,满怀心事,难不成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你无须多问,照我的吩咐办去吧!”武侯爷疲乏地挥挥手。
丁烛憋着满腹疑惑离开。
与此同时,武天骄也已回到房里,相公却没有与她一同进屋。他站在门口,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而后转身离开,独自进了书房。
她站在窗边,看着书房里的灯灭了,才把窗户关上。闩好了门,吹灭灯盏,她独自躺在床上,却久久无法入睡,念着他的体温、那宽厚结实的胸膛、温柔的指尖,还有那个狂烈的吻!
黑暗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她悄悄伸出舌尖舔一舔有些发干的唇,睁着大大的眼睛,开始数绵羊,一只、两只……
雪白的绵羊一只只飘过,渐渐地,绵羊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云团,云里裹着一张笑脸,一双晶莹迷人的眸子冲她眨呀眨,两片弧线完美的唇瓣散发着蜜一般的酥润香甜轻轻落下……她的唇半开了,缓缓阖拢眼帘,在静谧夜色里织起少女怀春的梦境。
更深人静,潜龟院书房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隙,一道黑影从门内闪身而出,似一缕轻烟升腾至屋顶,沿着排排屋脊飞快地跃往卧龙院。
须臾,黑影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四全斋,绕过屏风,打开屏风后面一扇小门,迅速步入门内,顺着一道阶梯往下走,终于到了地下甬道。
“嘶”的一声,一缕青烟伴着木柴焦油的味道散开,火折子被擦亮了,漆黑狭小的甬道内有了一丝光亮。
这个地下甬道像一张蜘蛛网,由四全斋屏风后的小门进入,便是蜘蛛网的中心,数十个四通八达的岔口皆延伸出一条甬道,可以通往地面的一座院落。
侯府地面有二十四座院落,这地下便有二十四个岔道,脉络清晰,环环相扣。但这里既无藏宝的暗室,亦无凶险的暗器机关,似乎只是单纯用来应急的通道。不过,岔口处一扇扇墙壁上的接口皆留有一条颇大的缝隙,让人瞧着奇怪,却不明白它的用途。
绕过了二十四个岔道,凭着过强的记忆力,黑影按原路折返,行动敏捷迅速,只用了半个时辰,已回到来时的那道阶梯。
一声低低的、包含着失望的叹息一落,火折子的光焰被吹灭。
黑影顺阶梯而上,推开那扇小门,重又回到四全斋。
细心地锁好小门,尚未转出屏风,那道黑影突然震颤一下——房里有人!
透明的云母屏风外赫然闪动着另一道黑影!黑影鬼鬼祟祟地在书房内摸索、找寻着什么。
猝地,光焰一闪,屏风外那人的手中多了一支火折子,借火折子的光焰,仔细照了照房内四壁所挂的仕女图。
那人伸手轻轻敲击四壁,咚、咚咚……咯!有异样的响声,第十幅仕女图的背面不是实心的墙壁!
呼吸变得急促,那人迫不及待地掀起这幅仕女图,后面露出一只嵌入壁中的暗匣!小心翼翼地抽出暗匣,起开盖子,里面赫然是一只金丝锦盒,盒内装着一卷著有奇门遁甲、帝王术的书简。
那人大致翻阅了一下书简上的内容,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暴闪出欣喜若狂之色,急忙将这只锦盒塞入衣襟内。
锦盒一拿开,暗匣底层又露出另一样东西,那人伸手将它取出,凑到微弱的光焰下照了照——火折子照亮的是一只金灿灿的宝盆,内壁有九龙飞腾的浮雕!
隐身于屏风后的一道黑影见到那只金色宝盆,霍地闪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屏风外那人,劈手去夺那人手中的宝盆。
那人骇然一惊,偏偏双手都握了东西,仓促间蹬起双足,连环踢出,挡下突然袭来的那只手。
欲夺宝盆的那只手一反一绕,从一个意料不到的诡异角度自那人双足间穿入,一把扣住那人的脉门,宝盆已易了主!
那人左手脉门被锁扣住,心中又惊又急,猝然张口,蒙面黑巾内乌光一闪,一枚毒针飞射而出!
口中藏暗器,藏的竟是含有剧毒的尖针,常人想都没有想过,更不必说预先防范了!那人料定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必能奏效!
哪知毒针刚射出,面前的黑影竟突然消失!毒针落空,火折子光焰微闪,那道黑影又凭空冒了出来,仍挡在那人面前,一手仍死死扣住那人左手脉门。
如此鬼魅的身法,那人简直骇呆了,再不敢轻举妄动。
黑衣人一手扣住那人脉门,一手端起宝盆,看到盆壁内明显的九龙飞腾浮雕,眼中便闪过失望之色,不是!这只盆子并非九龙纹隐金盆!
黑衣人把盆子放回暗匣内,而后盯着那人仅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眼睛,看到含在那双眼睛里的哀求乞怜,也没有忽略掩藏在那双眼睛深处的冰冷色泽!黑衣人颇吃惊地“咦”了一声,伸手欲掀下蒙在那人脸上的黑巾。
看到黑衣人把手伸了过来,即将碰触到蒙面黑巾,那人眼中暴闪着惊慌之色,头使劲往后仰,极力躲避,但无论怎样闪避,黑衣人的手仍触到了蒙面黑巾,只须轻轻一掀,就能看到那人的脸!
蓦然,侯府内锣声大作,曲廊、院落间人影来回走动,护院、侍卫们敲锣大喊:“捉贼!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