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一声,一个被烧的半焦的房梁被雨滴刺激的发出脆响,而旁边更多的;是倒塌的房屋。几个妇人在一处房里寻找着可能残留的物品;一个男人抱着头;呆呆的蹲在那里。
“天杀的倭寇!天杀的倭寇!”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娘——娘——”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用力的推着趴在自己身上的母亲;她不懂她的母亲怎么一动不动了,她不知道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身上被砍了三刀,她只是很费力的推攘着,希望她的母亲能像过去那样站起来抱着她亲。
……
高老爷慢慢的走着,落入眼帘的,尽是这样的情景。好一些的,家人无伤,只是房屋被毁,坏一些的,却是人间惨剧!他的两手慢慢的握紧,脸色越来越白,但是心跳,却越来越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他心中慢慢滋生,那是愤怒是惧怕是痛恨,更是一些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东西。
“大人来了!高大人来了!”不知道谁先发现了他,先喊了一句,于是那些还没有陷入悲伤的人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他身边的衙役一惊,本能的抽出刀,却见那些人竟一个个的跪了下来,“高大人!”
“知州大人!”
“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一个人这么高呼了一声,其他人立刻附和,“是啊大人,可不能再有倭寇了啊!”
这些人声音沙哑,脸上带着污渍,恳切的看着高老爷,高老爷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冷哼,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向这边,只见他穿着长袍,虽然那袍子现在已经布满污痕,可看样子质地还不错,他头上围着巾帕,显然是个秀才:“你们求他有什么用?这些当官的平时鱼肉乡里,遇到事了却一个比一个躲的快。若这高大人是个能干的,这些倭寇又怎么能混进城?最后烧杀抢掠了一番还能安然无恙的离开?”
一番话说的高老爷满面通红,是啊,他早知道有倭寇,早知道有蹊跷,却不强加防范,这是他的无能啊!
“住口!”一个老汉转过身,“刘秀才,我平时敬你是个读书人,与你一向敬重,但这次你真的错了!这一次高知州比千户所的老爷们来的还快呢!”
“是啊是啊,要不是高知州带着这些官差大人们及时赶到,那些倭寇也不会这么快的退下!”
“那些倭寇穿衣打扮就和普通人一样,高知州又哪里知道他们是倭寇?”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那个刘秀才被说的满面通红,他们没有发现高老爷的脸也是越来越红。这事发生时他正在前院书房与人下棋,消息传来后他也傻住了,派了人去通知千户所,派了人去组织衙役,然后就是派人去把衙门中的一干官员都叫过来,期待着他们能出个什么好主意。可是衙门里的值班吏员固然都在,但像周判官这样的官员却不是常年坐班的,此时也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他像个没头苍蝇乱转的时候,还是安姐找过来,告诉他必须遏制当前的局面:“父亲,倭寇也许没有多少,但若任事情发展,局面必定难以控制。”
“啊?”
“我刚才看了,目前混乱还只局限在东城门一带,大概就是金水、南山两条街道。父亲应派人在这两条街道守好,若是普通百姓就收容他们,若是倭寇就击杀他们,若有趁机作乱的也要一并拿下。只要控制了局势,待千户所的兵马一到,这些倭寇自然也就被拿下了。”安姐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但她在现代看过很多这样的案例。面对突然而来的灾害,人们会惊慌失措,若是没有适当的疏导很可能会发生比灾害本身更严重的事件。
眼见高老爷还有些呆滞,她一咬牙又道:“父亲最好亲临指挥!”
“啊?”
“父亲,倭寇不可能真有几百个的。他们最多也就几十人,江宁并不临海,他们无论是从上海还是从别的地方过来都不可能没有丝毫动静。所以人数一定不可能多,父亲多带些衙役,把家丁也带上,安全方面应是没有问题的,有您在,才能稳定住局面!”江宁承平日久,从上到下都没有面对这种事的准备,师爷们平时帮着处理杂务政务没问题,但这种事,一来他们也没有经验,二来,也没有资格。这个时候只有高老爷顶上去了,虽然他也没有什么能力,但他的身份就是一个定心丸。只有有他在,那些衙役在这个时候才会用心办事,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才有可能稳定下来。
这一点高老爷也知道,虽然他也害怕,但这个时候也咬牙上了,此时像周判官这样的官员也找来了两个,他不由分说,就带着他们一起赶到了东门,这些官员们当然不愿意,可这时候高老爷都冲到了前面,他们又还能说什么?只有拼命干活。这些人真让他们打仗是不行的,但指挥衙役,疏导群众还是没问题的。
有他们的加入,局势总算得到了控制。而高老爷也没有完全听安姐的,他不仅收拢那些平民,还让一些年轻力壮看起来没有被吓破胆的同他一起维持秩序,此外,他还带着这些人一点点的往里逼进,并在这个过程中,安排人救火救人,帮扶弱小。所以在这个时候才会有这么多人维护他,才会有这么多人视他为救星。但高老爷还是脸红了。因为他早就知道事情不对劲,如果他能做的更好些,本能将那些倭寇阻止在城门外的,或者起码,把这个事情控制的更好一些。要知道那些倭寇不过二三十人,就算个个刀法犀利,又怎么抵得住大军碾压?虽然军务上还有别人负责,可本来,本来他是能做的更好的!
“这一次多亏了高知州啊!”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那些百姓们纷纷冲着高老爷行开了礼,高老爷回过神,看着面前的百姓又是自责又是感慨,“是本官对不起各位乡亲!”
他说着一揖到底,之后他站起身,看向那刘秀才:“你说的不错,若是本官能更尽职尽责一些,又哪里会让这些倭寇如此作孽?总是本官失职。”
他说的真心实意,下面的百姓更是感动,纷纷说他做的已经够好了,那刘秀才也满脸愧意的走过来:“高大人,是在下不知事情经过就胡乱开口,大人如此心胸实在令在下惭愧。”
说着连连作揖,其他人更是一片称赞。
听着这些称赞,那种高老爷早先分不清的东西越来越浓烈,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两手握的越来越紧。是了,他知道这是什么了!在他考上举人指点江山的时候,在他中进士想要大展宏图的时候,在他读史书看到历代先贤的时候,他都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是纯粹,是抱负,是理想!他抬起头,看着那些或还沉浸在悲伤中的,或在对他称赞的,或营营碌碌在寻找的人们,双手抱拳高举过头:“感谢各位父老乡亲的厚爱,本官在此立誓,决不让此悲剧上演!决不让这些倭寇再踏进我江宁城内!”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热烈的欢呼,听着这些欢呼人,看着这些人的喜悦,高老爷笑了,就这样吧。他想,他是一个官,他想要发财,想要升官,想要获得越来越多的权利,但首先,他要为他的这些百姓做主!
在这一刻,高老爷的心情是平静而又喜悦的,在把下面的事情安排给其他人之后,他就回到了府里,然后洋洋洒洒的写了三大张弹劾一个人——东海舰队统领李永祥!
虽然大明上下互相掐架、弹劾已经成了习惯,但还是有很多人在很多年前就不受弹劾了。比如大同的廖宗旭,比如东海的李永祥。虽然他们是武将,虽然他们没什么辉煌的背景,虽然他们没有科举的资历,但他们凭自己的威望、战功,凭过去的诸多事迹,令朝中大小言官知道了什么叫闭嘴。
而这一次,高老爷就要弹劾李永祥!没有证据,他当然不能写李永祥兵匪一窝,但倭寇出现在江宁城内,就是李永祥失职!江宁此次死伤六十七人,被毁房屋初步统计已达到爸十四幢,被砍伤、烧伤者更不计其数,如此损失他这个江宁知州有责任,身为东海统领本身就是负责剿灭倭寇的李永祥是不是更有责任?
在这个小雨淅沥的白天,高老爷完全豁了出去,他以自己的官职、前程写下了这封弹劾。他知道这封弹劾上去,最先落罪的很可能就是他;他知道这是一个马蜂窝,那些马蜂大大小小,张家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个,现在他捅了,就连张家都不可能帮他;他知道,他现在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只要处置得当,他本可以轻飘飘的度过这件事。
他知道,他知道,他都知道!不用和金先生商量,不用向张家请示他都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不想再看到今天这样的情景!
带着愤慨,带着激动,带着悲痛,甚至还带着对自己的绝望,高老爷把自己的才学全部融入到了这个奏折中,很多年后,这封奏折被列为大明十大弹劾书之一。被点评为情感充沛,文辞华丽。
当然这些高老爷此时并不知道,他只是写着,把自己的想法愤怒统统写了进去。在最后,他更是诛心的进行了反问:浙江一带早有倭寇登岸的消息,李永祥是否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没有采取行动?如果不知道,那他这个东海统领又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几十名倭寇流窜作案并不是俺杜撰的……呃,其实历史上真的发生过,大概是嘉靖年间?五十三名倭寇流窜苏州、浙江、安徽三省,据说杀伤官兵数千人——也有说数百的,总之,是真有这么回事吧= =
然后非常抱歉,我今天才知道我弄错了一件事,千总和千户不是一回事,囧,千总是军职,千户是地方官职,品级也不一样,捂脸……朱二同学到大同的时候只能是千总,不能是千户啊!俺有时间慢慢回去改,⊙﹏⊙b汗
☆、第八十二章
第三十四章
一个人的一生总要做些什么,在这个下午;高老爷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要写这封奏折的。他少年时的那些壮志;他青年时的那些踌躇,他中年时的那些迷茫;全都在这封奏折里得到了抒发。
待写好后,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痛快。他看着那封信;怔然片刻,回过头才发现外面的雨已不知什么时候下大了;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仿佛马蹄在道路上急踏。
他起身,推开窗;迎面扑来的疾风几乎要把他吹着往后走,空气中的凉意,吹的他打了个激灵,蓦然的,一股豪情突然而生:“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少年时他就学了岳飞这首诗,那时候每每读起都热血澎湃,恨不得能立刻化为岳武穆身边的一个小兵小卒与他牵马提枪,而今天,他终于做了一件令自己无悔的事!
他做了这么久的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与百姓有益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与百姓有害的事。他总是随大流,总是和大多数人一样,该拿的也拿了,该贪的也贪了,该做事的话他当然也会做。可是,要说真正的从心中想着百姓?他没有。因为他害怕,害怕同僚指责,害怕令张家失望,害怕别人说他是个土包子,就算中了探花也不会做官。
但这一次,他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
哪怕前途尽毁;哪怕身首异处!
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些年他的官都白做了,直到今天方才有了些滋味。
疾风劲雨,他眺窗看去,只见院中的芭蕉被打的枝条下垂,颜色却更为鲜亮。
院们不知在什么开了,一队人提着气死风灯从雨中走了过来,离的近了他才发现是安姐带着丫头妈子:“二丫头?”
“父亲。”说话间安姐已经进了走廊,她灿然一笑,“女儿给父亲带了些吃的。”
没有让妈子丫头跟进书房,安姐是自己提着食盒进去的:“女儿听厨房说父亲还没有用餐,就自作主张给父亲点了几样,这个鸽子汤是给父亲补身体的。”
“我补什么身体?”高老爷失笑。
“父亲今日辛苦,当然要好好补补。”安姐正色道,高老爷今天的表现真的是让她刮目相看。她知道高老爷说不上坏官、贪官,但要说是一个好官、清官也有些勉强,却没想到今天他不仅真的听她说的带着人亲临现场,还带着人往里面逼迫那些倭寇。虽然那些倭寇并不是被他打退的,但的确是他控制住了混乱,并压迫的那些倭寇只能在东门一带作乱,最后眼见不对只得匆匆撤走。
她不是真的小孩子,不会真的认为只有胜利才算是有功的。
她说着就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件件端了出来,山药鸽子汤是用紫砂蛊盛着,保暖性极强。另外一个小圆盆里放的却是一碗羊肉烩面,这烩面是用羊汤下了,加入海带、千张、青菜和羊肉。除了这个,旁边还有两个小盘子,一个盘子里是调海带,一个盘子里是烧羊肉,肉不多,只有三片,却都是厚厚的肉丝。最后就是两个小碟子,一个放着辣椒,一个放着糖蒜。那辣椒是压成了沫又用油炸过的,刚出锅时,只是闻着就有一股香气。糖蒜是厨房自己腌的,用了上好的雪糖和白醋,不仅好吃,也好看。
“我想父亲劳累了一天,要吃些硬实东西。”安姐说着,又拿了一壶梅子烧酒。
高老爷原本不饿,见了桌上的东西也觉得腹中饥馑,喉头滚动,当下一笑:“还是我家二丫头贴心!”
说着把辣椒放进盆中,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他这一天,先是出体力,后是动脑力,也真的饿了。这圆盆虽不大,但以他过去的饭量是吃不完的,今天就着糖蒜,喝着鸽子汤他竟吃了个干净,吃的途中还不忘喝上半壶酒。直到酒足饭饱,他靠在椅子上也忘了在女儿面前保持形象:“以前我总遗憾膝下男丁少,现在我没什么遗憾的了,有安儿一个,足可抵三个男丁。”
“只是三个吗?我还以为是十个呢。”
高老爷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十个!不,二十个!”
“父亲也不要说的这么过火,要不人家会不好意思的。”
高老爷笑的更大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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