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谁不想窝在床上等着人端菜送饭来,偏偏咱们只有侍候人的命。”秦璇玑身边跟着打水的荷珠臭着脸。“还是怀安好,才来的头一天就被元总管叫去侍候三少爷,可不必像我们在府里忙来忙去的。”
“就是说嘛,连睡的地方也不必跟咱们挤在一块。”小虹的眼睛溜了一圈,压低声音说:“你们倒猜猜看,怀安有没有可能让三少爷给瞧上了。”少女正当怀春期,家乡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给富家少爷看上当妾的故事,心里总有那么点奢望有朝一日能如同书中人,飞上枝头当凤凰。
“怀安人漂亮又活泼,任谁跟她说上了三句话,都会喜欢上她的。”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在同一批进来的ㄚ鬟里,就属怀安格外引人注意,看不出是庄稼人家的女儿,手脚是有点粗,但无损她胭脂未施的美貌。翠玉叹了口气,说道:“要是聂三少爷瞧上了她,这可一点也不奇怪呢。”瞧了眼璇玑,讨好笑道:“你说呢?璇玑姐。”
秦璇玑抬起头,中规中矩的笑道:“这是当然的。”
翠玉眨了眨眼睛,瞧着秦璇玑黑漆漆的瞳仁,心神恍惚了下,脱口道:“璇玑姐,其实你的性子要不这么文静,说不定会跟林怀安是一样的命,去服侍三少爷呢。”以往没有特别细看,如今忽然发现璇玑的眼睛像无涯海,深沉得教人舍不得移开。
秦璇玑微微惊讶,而后微笑。“幸而我不多话,也没活泼的性子,才不必服侍三少爷。我喜欢在这里做事,人多热闹。”
翠玉张口欲言,却见元总管远远走来,便机灵的收住了口。住在这间大通铺的大部分同时进来的丫鬟,当初她几乎没有注意到二十来个丫鬟里有秦璇玑这一号人物;她总是静静的,平常时候不发一言,交代她什么工作她便去做,跟她说话,她也会回答,不特别今人讨厌,也谈不上喜欢,普普通通的就像是晃眼看过了就会忘记她的感觉。
但,从如敏缠上秦璇玑之后,便不由自主的开始注意到她了。一注意,就发现秦璇玑斯文沉静的样子跟她们这些当丫头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往往尝试靠近了她,就舍不得离开了。秦璇玑的身边像是飘满了稳定而闲适的空气,跟她谈话就觉得舒适而心安。
“元总管来啦,璇玑姐。”如敏急急拉起她。元总管一直待她们不错,就是唠叨了点,活像老妈子似,完全与他一派年轻斯文的老实貌相异。
“丫头们,都起床了?”元夕生吆喝着,看着通铺里急急走出的丫鬟。他满意的点头,这批新来一个月的丫鬟们完全不惹事,乖巧又安静,让他备感欣慰。
“乖丫头们,等今儿个大扫除工作完结之后,我就将你们编派到你们适合的工作上,跟着我来吧。”他大声说道。
这一个月来,聂府上上下下都在进行扫除工作,也藉此观察各个丫鬟适合些什么样的工作。这样的扫除原本一点也不麻烦,他甚至乐在其中,但就是有一点不好——
一连三年,每到了聂府的大扫除,他就烦恼这一点。
麻烦,麻烦。
他叹了口气,双手敛后,往外走去,开始一天的工作。
Я Я Я Я Я
远远的看去,像是一只母鸭带着小鸭子们在聂府穿穿梭梭,偶尔停下来留下几个丫鬟清扫指定的地方。骄阳渐渐升起,热度开始浮现在空气之中,如敏小小的抽了口气,低语:“好热哪,璇玑姐,你热不热?”
“还好。”秦璇玑微笑道。
“真的吗?可我瞧你流了满脸汗呢。”如敏取笑她,拿了块粗帕给她。
“谢谢。”她的脸有点泛红。即使有心融进这群丫鬟团体里头,不受人侧目,也因为自己的毛病太多而告失败。
“璇玑姐的身子好象不是很好吧?”不知何时,翠玉悄悄放慢了脚步,走在璇玑的另一侧。她深深吸了口气,走在璇玑的身边,顿觉凉爽而轻松。
“我……是吗?”璇玑还是微笑。
“八成因为璇玑姐从小是私塾老师的女儿,所以跟咱们不一样,没下过田,身子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如敏抢话答。
“私塾老师?那多好啊。”翠玉叹了口气:“不像我老爹是种田的,碰上了水旱灾,没有饭吃了,就会卖女儿。不得不卖啊,不然我家弟弟妹妹会活活饿死。”
璇玑瞧了她一眼,安抚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爹卖了女儿,他必也万般不舍。”
翠玉闻言,眼睛有点红红的。“你说得是。我离开前,老爹还哭得淅沥哗啦的,说等我满了三年约,就能再见面了。”
秦璇玑始终浮着沉静的笑脸,没有再搭话。未来的事谁都难说,也许三年后翠玉嫁作人妇,也许三年后再因水旱之灾,又卖了她,让她怀着希望总比难过要好得许多。
剩余的十余丫鬟忽然停下,因为前头的元总管急急迎向一名刚走来的男子。璇玑看了眼那男子——身着白袍,儒雅俊雅,他身后跟着一名汉子撑着伞。
她轻轻啊了声。
“怎……怎么啦?璇玑姐。”
“不……没什么。”她小声道。
进了聂府一个月有余,仍没见过聂家的主子们。在进聂府之前,就曾听说聂家上上下下共有十二名兄弟,每个兄弟身边都有一名忠心的汉子专门伺候着。老三、老四、老七、十二都留在府邸里;看他衣冠楚楚,一身白色绣袍,身后有仆撑伞,理应是聂府的主子之一。而在年岁的推演上,不是老三聂封隐,就该是老四聂元阳。
她又瞧了他一眼,耳边隐约响起元总管热络的大嗓门,像是在报告今天的工作。那白袍男子随意的打开扇子,目光不经意的扫过这里,她悄悄的退了一步,适时隐身在翠玉身后。
明知自己的容貌并无特别之处,但为预防万一,还是不愿意任何人注意到她。
现在的生活是苦了点,劳动让她细长而洁白的十指青葱变粗,但她满足了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的怨恨,没有任何的钩心斗角。
她的眼角瞟去,看见那男子移动了几步,元总管又唠叨的跟了上去,那男子颇具耐心的微笑,又往这里看了几眼,从这个角度正好瞧见她——
璇玑静静的、不着痕迹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啊,那好看的人走来了呢,我猜他是咱们的主子之一,是不?”翠玉脸如火烧的低语。
“四少爷,四少爷!”元夕生连忙追上前来,嘴里叨念着:“您也要为丫鬟们打算,怀安那丫头服侍三少爷,三天两头躲起来哭,好歹您也帮忙说说话。还有,大热天的,您要出门,不是奴才阻止,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万一半路昏……”
“难不成你要代我出去谈生意?”聂元阳适时的打断他的话。
“不不不!奴才没那头脑,也没那胆子……”元夕生急急跟在他身后。
聂元阳面露微笑,徐缓的走过这些丫鬟们,温煦的眼瞟过每一个垂首的丫鬟,随口道:“那,你去说服三少爷接回他的书肆,我也就不必顶奢大热天出门了,是不?”
“啊……”四少爷想玩他啊?现下谁有这个瞻子跟三少爷谈这种话题啊?其实不止这个话题;三年前他喜欢三少爷、尊重三少爷,但现在喜欢尊重依旧,但就是不敢靠近……他可不想被骂得躲在角落里哭得肝肠寸断。
元夕生还想劝说什么,忽然跟前的聂元阳停下来,害他一头撞上去。他天生力道就大,聂元阳身边挡伞的汉子及时托住元夕生的头,将他扶正。
“四少爷……”吓死人了!要是把四少爷给撞飞出了回廊,他也就不用再活下去,直接上吊见阎王算了。
“你把脸抬起来。”聂元阳懒懒的,停在一名素衣白裙的女子跟前,温吞吞的绕了她一圈打量。
元夕生怔了怔。“咦?”什么时候,这样貌不出色的丫鬟也会引起四少爷的注意?不过话说回来,当日买的丫鬟里有这一号人物吗?怎么他都给忘了?
璇玑微微苦恼了起来,但依旧听话的抬起白皙的脸,目垂而立直。
“嗯——”聂元阳细细打量了下。貌色中等,在大庭广众之下该是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偏偏万点红里他就是瞧见了她。
看她垂首似有些紧张,他微笑,语带亲切的问:“你叫什么?”
“奴婢璇玑。”语调不高不低,不特别细致也没抖音,像是听过就会忘了的声音。
“哦?璇玑?姑娘家倒难得有这样的闺名,你父母识字?”
“先父识得一二。”还是不高不低,温驯得就像是聂府里的每一个仆人,看了不见得能记住脸孔,听了不见得能记住其声。
聂元阳沉思了会,略略俯身,嗅了嗅她周遭的气味,面容仍带笑,却颇有含意。他懒懒的说:“夕生?”
“奴才在这!”
“这ㄚ鬟们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一个月前。”
“哦——是新来的啊。”难怪他没见过。“你把双手伸出来。”
璇玑迟疑了下,十指青葱并伸。
“你十指修白而新茧初生,肤白体香,姑娘合该是教人侍候的小姐,怎么委屈自个儿来聂府当个丫头呢?”他偏着头又细瞧她一眼。“再者,你早过及笄之年了吧?”
“奴婢今年二十有二。”
“二十二?”他略惊诧。能猜得出她过及笄,是因为在这一票丫头群里,她显得相当的格格不入,站姿沉静而内敛,丝毫没有少女初进大府的青涩不安。“我以为以你这年纪该在家相夫教子,纵然入府也该是个奶娘。”当个丫鬟委实是过大了些。
“奴婢尚未婚嫁。”
“哦——”二十二未嫁通常别有隐情,再细问恐怕就触及她的隐私了。基本上,只要年纪不是大得夸张,他是不会干涉仆人的聘用问题,夕生能用她,就表示她的身家清白。
但,她身上带有淡淡的纸香味,应曾是个与书亲近之人才是。
他沉默了会,合上了扇,往外走了几步,璇玑才松了口气,他忽然又回头问道:“那么,你也该识字了?”
璇玑福身。“奴婢承先父教诲,识得几字。”见他闻言后离开了回廊,才又轻吐气。
她有这么明显教人注意到吗?明明貌姿平庸,刚入府来时,元总管也老忘了她这人的存在,丫鬟们有时还喊不出她的名字。在一个团体里,该炫目的是像怀安那样热情的丫头,而非她这样的人,是聂四少爷利眼瞧出了什么吗?她的眉间打了褶,只盼经此一回,不再惹人注目。
“夕生,那个叫璇玑的丫头,你是打哪儿买来的?”走出回廊,聂元阳状似随口问道。
“璇玑?她……她啊。”元夕生搔搔头,苦着脸回忆。“她……她叫秦璇玑,她的老爹好象在乡下当过几年私塾老师,今年刚过世,需钱葬父,我就勉为其难让她进聂府来,应该是这样的吧。”想都没想到少爷会注意到那名丫鬟,若不是先前他耳尖,听见了如敏、翠玉的交头接耳,勾起了他的回忆,还当真忘了有这名丫鬟。
聂元阳莞尔一笑。“应该?这倒少见了,难有你记不住的事。”元夕生红了脸。记忆力一向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上自聂府祖宗八代,下至新来的厨娘丫鬟,通常只要谈上一回话,脑海自然烙下了影子,终生不忘,如今四少爷这句话无异是拆他的台。
“少爷,这可不能怪奴才。”他不平的抱怨申诉:“她本就没什么特别之处,一个秦璇玑,往街上抓十个八个回来都不成问题,这样普通的一名女子怎能引起注意呢?”老实说,四少爷会突然点出她,他私底下还认为四少爷眼睛出了毛病呢。
见他满嘴抱怨,聂元阳轻咳了一声,微笑道:“夕生,我没要干涉你,只是问问罢了,你想怎么编派就由你,要是做得好,论功打赏也由得你去做就是。”他摆了摆手,跟身边的汉子离去。
元夕生摸摸鼻子,往回廊走来。“走吧,走吧,方才你们瞧见的是四少爷,以后见了人要叫的……”眼角不由自主的看着秦璇玑,就是不懂她哪里惹人注意了……啊啊!他的双眼发亮。
“你……你,就是你!没错,方才你跟四少爷说了什么?”
她抬眼,显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刚刚他不也在旁听见一切了吗?
“你说你识字?”他简直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了。
她迟疑了下,福身。“是,奴婢识字。”好象……不太对劲,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双足已陷泥沼。不要啊,她只想混在人群之中静静的过日子,不生变数的。
“嘿,我该打,真该打!”元夕生的笑堆满脸。要不是四少爷出来一阵搅和,他还真不知道这个平常被他遗忘的丫鬟还识字,先前打扫工作的唯一大麻烦总算解决。
“元总管笑得好诡异,好可怕呢。”如敏小声地说。
“你……你叫璇玑吧?”
“是。”
“好好!从现下起,你不必跟着她们去打扫,待会跟我走。”终于找到了人选。由她去做是最好,就算要被骂也轮不到他。呵呵,人逢喜事精神,不是有意将责任推给她,而是他已经苦了三年,没必要再苦下去。
“元总管……找其它人吧,奴婢还是跟如敏她们一块做事。”大不妙。隐隐有个预感,一旦脱离了如敏这些丫鬟们,她的苦日子就来了。苦日子还不打紧,打紧的是她不爱与其它丫鬟们有了区别,那让她心里很不安稳。
“咦?你有点不识好歹唷,这也有你说话的分吗?”元夕生翻了翻白眼,斥了声:“要你做,你就做。你卖到咱们聂府,就算要你下油锅,你都不能吭一声。”
疾言厉色说完后,认为吓人的目的达到,才放软语气说:
“当然,是不会叫你去下油锅,只是要你做点轻松的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璇玑抬首,目不转睛地看着元夕生口沫横飞的,其中分明有诈。她叹了一口气,认了命:“元总管说得是,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去做。”
“这才对。”元夕生满意的笑,耳朵感觉有点刺。不知何故,总觉得她一声声的“奴婢”似乎有那么点刺耳。
像是……像是她合该就不适合“奴婢”这两个字……嗟,他才二十六岁,就开始懂得胡思乱想了吗?真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