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止尽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刚才的一切像是场梦,甜蜜的梦,但梦中的甜却并加凸显现实的残酷苦涩,迫在胸口上的疼痛令人清醒,而那剜心似的痛是作茧自缚所致。
视线没有交换,他们沉着心暗自咀嚼着充斥在冷风中的无奈。
距离李妍和克烈不远处的小土丘上,一队人马在夜色的遮掩中悄悄前行,为首的大汉对身后比了个手势,接着,略有几点闪着亮光的兵刃在夜中现出形迹。
“小心点,别波及公主。”为首大汉低声说着。
几个蒙面包头的男子蜷身在小丘后,将硬弓拉开,箭尖瞄准着克烈的背影。
“嗖!”一声,羽箭势劲破风,直朝克烈而去。
克烈听到声响,回头只见数支劲矢朝着他直射而来,他连忙侧身闪避,“噗”一声响起,箭射中了他的手臂,李妍发出一声尖叫。
“快跑!”克烈对着李妍大叫。
“快上马!”李妍没有依照克烈的话行动,只是焦急地望着箭矢射出的方向。
小土丘后埋伏的人现身,亮着弯刀向他们所在的地方冲刺而来,克烈拔出背上的大刀挡在前方,对李妍叫着:“快逃!别管我!”
正在那班蒙面人即将接近时,前方烟尘滚滚卷起,李妍心急如焚,却说什么也不愿放下克烈自己一人独自逃命,因此她不顾克烈的命令,只是执拗地伸长了手,想拉克烈一同上马逃命。
尚留在土丘后的蒙面人再度架起弓箭对着克烈集中攒射,克烈以手中大刀加以抵挡,避开攻击,但持弯刀攻来的人眼看着即将近身,他心中一凛,不想对方如此心狠,为了看他于死地,竟不在乎射出的箭将会波及自己人,仍是发箭猛射,似雨般急落。
这时李妍看清了前方来人,为首的正是呼延泰,她连忙放开了喉咙大叫:“呼延泰!”
马匹相向急驰,呼延泰掠过李妍身边,紧急中对身后随从兵士交代,让一小队照顾公主,他自己则率领着其余的人向前冲杀过去解救克烈。
埋伏的蒙面大汉见克烈手下大将呼延泰到来,连忙发出哨音,呼叫那批和克烈缠斗的蒙面人退却;所有人依照命令向着土丘方向拔腿就跑,但克烈缠住了其中一个,他身上虽然负伤,但要缠住一个想逃跑的人还犹有余力,他一定得捉到一个活口以逼问口供才行。
“放箭!”为首大汉见被克烈缠住的那人逃不回来,便下令手下发箭射死那人,以免大计败露。
克烈估料到对方的心思,因此忙挥刀为那人挡下一箭。
“束手就擒吧!你还要继续对那些不珍惜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效忠吗?”
那人心中害怕得很,首领意欲杀他的事实让他胆战心寒,这一来,他心中仅存的一点战意也荡然无存,将手中弯刀一抛拔腿就跑。
土丘后为首大汉擎起弓箭,精铁所铸的箭矢急遽地向着那逃跑的蒙面人而去;克烈愿准了箭的来势一刀砍落,原拟可将那枝箭从中砍断以保那人二叩,不料箭势过急,他这一刀竟然落空!箭矢向前急攒,正中逃跑中蒙面人的后心,一声惨号过后,那人僵卧在沙地上,动也不动。
土丘后蒙面的首领见那人已死,便招手一喝带着其余的蒙面人退去。
克烈握刀的手微微颤抖着,那箭矢的速度快得异乎寻常,射箭能有这般力道、准头的人在大漠上屈指可数,他的颤抖,便缘由于他已猜测出这次埋伏袭击的人是谁了。
那是教他和他大哥射箭的老师——赤兀惕。
“克烈王子!”呼延泰翻身下马奔到克烈身边。
克烈走到那名死去的蒙面人身边踢了一脚,那人动也不动,显是已气绝身亡。
“真狠哪!毫不留活口。”
“克烈……”呼延泰还待说话,但被克烈以手势阻止。
“回营地去吧。”克烈垂下双眼,缓缓地跨上呼延泰牵过来的马,轻踢马腹,那马便小跑步地向前而去。
他大哥……真的想杀他?就为了权位?
放眼看着飘雪的荒漠,远方的地平线和天空相融成一片阒黑,这无垠的天空所覆盖的大地真有如许诱惑力?竟能让人无视兄弟手足之情……他不否认自己对这片大地也有着野心,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对体内流有相同血液的大哥出手,只因情感与野心的比重以他内心的天秤衡量起来,永远是向着情感的那一方向倾倒。
前方,李妍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克烈,视线交换间,她看到他眼中的无奈,而他读到她眼里的怨怼。
“你受伤了……”
“没事的,小伤而已。”克烈策马窜过李妍身边,将她盛情的凝望抛在身后。
李妍垂下眼睑,暗中嗤笑着自己,她有什么权利怨怪于他?他只是忠于保护她的职责啊!他们之间毕竟没有生死相随的誓言,他们不是恋人,她有什么权利怪责他要她抛下他独自生存?
纵使她想着与他生死相随,但那也只是她的另一个癡梦……可她知道,在他胸口沸腾的情感其实是如同她一般的,在刚才的那一吻之间,她听到他心里的狂吼,无须言语,只是透过体温所传过来的鼓动,便足以说明一切——他亦是渴望她的!且那强烈狂猛的程度亦和她一般无二,她知道,他也知道。
但是,他们都没有勇气冲破这层由世俗与礼教为经纬织起的罗网,只能将自己的心跳掩匿于漠无表情的脸面之后……
第四章
“公主,您放心吧!裴颖只要经过休养就可以复原的。”货车上,克烈对李妍说道。
因为害怕公主銮车的目标过于显着,所以克烈让他们清出了一辆装载嫁妆的货车以供搭坐。
“她不会死吧?”
李妍噙着泪水看着裴颖,此刻的裴颖正处于伤后的高烧中,看见裴颖陷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她不禁愧悔着自己的鲁莽,若不是她不听裴颖的劝坚持要跑到营帐外,裴颖也不会遭到这样的兇险。
“不会的。”克烈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着她,只因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李妍伤心了,他必须快些想出保护她的方法才行。
克烈跟呼延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旁的上官宿月明了到他们有重要的话要说,便开口对李妍说道:“公主,您别哭了,哭也无济于事啊!”她将手绢递给李妍。“您先把心定下来,听克烈王子说说有什么保护您的方法才是最要紧的事。”
“可是……”李妍抽嚥着,现在的她无法去想裴颖生死以外的问题。
“别可是了,要是您出了什么差错,那裴颖这伤不受得太冤了么?她舍命救您,可您却不爱惜自己,裴颖的心意不全白费了?”上官宿月端正的面容显得薄情,李妍心里不由兴起一股厌憎,可是她说的话却让她不能不听。
李妍拭着泪,这才慢慢地收住了哭声。呼延泰不由为此对上官宿月投以感激的一瞥。
“公主,我已经问出昨天那班人的来历,他们是铁勒部族的人,铁勒和我回纥一向为争夺边境之地而起冲突,这次,他们的目标是您。”
“我?这关我什么事?而且,难道他们不怕大唐么?”
“他们的用意正是要以您的死让大唐向回纥起衅,意图挑起两国战火,他们好从中取利。若是您死在回纥境内,我们再怎么说也有个治境不靖的罪名,以这个名目,大唐对回纥寻衅就师出有名了。”
“这你可以放心了,我父皇……我父皇才不会在乎我的生死呢。”李妍的语音沉了下来。“我可以保证,我父皇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震怒,进而迁怒于回纥的。”
“也许您父皇不会,”克烈看着她黯沉的表情,她的自弃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但是大唐朝廷里主张对我回纥用兵的将臣们可会。”
“是呀!公主,您可别忘了,您现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帮着腔。
李妍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绞扭着手绢的双手,忽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直迫向她的肩膀,几乎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代表大唐?她这个人真有如许大的意义?
是因为她体内的血缘吧!如果今天她不是身为公主,是不是能多拥有一些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那……你们要我怎么做?”
“我想……找个宫女当公主的替身。”
“替身?”李妍和上官宿月同声发问。
“是的,因为除了我们和一些内侍之外,没人见过公主,如果让宫女假扮公主,相信公主的危险会减少很多。只是,必须委屈公主了。”
“为了我……要牺牲别人吗?”
“公主,您别死脑筋了,这是极好的办法,牺牲一个人,却换来两国千千万万军民的生命,是多划算的事!今天若换作是我,我也愿意为天下人牺牲的。”上官宿月抬高了下颚,眼里的坚定让众人对她有着些许改观。
“这……好吧。”李妍缓缓地点了点头,任由他们摆佈。
“多谢公主配合。”克烈和呼延泰异口同声地对李妍说道。
“那公主怎么办?难道要公主混迹宫女群中吗?那……”上官宿月犹豫着,要人假扮公主不是问题,问题是之后公主该怎么办?
“接下来的行程就只好委屈公主改扮男装,因为敌人的目标是公主,可又碍于不知公主的相貌,很有可能会针对任何女人下手,敌人心狠,是有可能宁可错杀而不愿放过的。因此,还是请公主改扮成兵士跟在我和呼延泰身边,我们也好就近保护。”
克烈的双眉微拧,想到混迹在军队中的内奸和他大哥对他的杀意,接下来这一路,是否真可以平安?
上官宿月端详着克烈的表情,突然开口问道:“克烈王子,贵国内部是不是有什么问题?照理说,如果真有外来的人想在贵国境内生事,以贵国国势而言,该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不是吗?”
“女官大人,我想这是敝国的事,你问得未免轻率了。”上官宿月的敏锐令克烈微微心惊。“对于保护公主的事,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见,但至于其它,就交给我来操心就好,不劳你过问。”
上官宿月轻挑修眉,克烈的反应证实她猜测不虚,但是话也说在理上,她不过是李妍身边的一个女官,是不该过问这些事的,因此她欠身对克烈略表歉意,继而转过头问着李妍:“嗯,好吧,也只能这么办了。公主,您觉得这样可行吗?”
“你都点头了,我还能说什么?”
话中略带不满,李妍僵硬着一张脸,从头到尾,她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一直都只有上官宿月在做决定,她觉得自己真够窝囊的!但是,她的怒意也只能到如此地步而已。
上官宿月是皇后指派给她的女官,身负教导公主言行之责,乃是为了避免她在外做出有辱国体的事,说好听是协助,但实际上,上官宿月是来监视她的。
“您现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的话在她脑海里回盪着,这句话背后所背负的责任太沉重,她自认负荷不了。
为了这层身份,她无力挣脱命运的枷锁,她的未来,必须全由他人决定。如果可以,她真想放开所有任性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她能掌握住自己真心想要的事物……只是,她能么?
看着克烈投射过来的视线,她只能假作不见,接下来的日子,他将时时守在她的身边……想到这里,李妍分不清心里的滋味,掺杂着期待与害伯。
她一直梦着能有这么一天,她倚在他的胸膛上和他一起驰骋于无垠的草原上,没有尽头的草原,而她脸上的笑,也将因草原的无尽而没有敛起的一天……但是,即便是大海也有涯,世上毕竟没有永无尽头的草原,那么,梦怎会有不醒的时候?
当梦醒时,心怎能不碎?害怕的,便是这份心碎的苦涩……李妍的沉默让上官宿月的脸上闪过一丝歉意,但她很快地将之收起,严整着端正的面容,说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假扮公主吧,除了我,只怕其他人也假扮不来。”
“按路程推算,”呼延泰摊开地图:“再走十天便可和在前方迎接公主大驾的军队会合,再约莫十五到二十天左右的行程,就可以到达我国国都,到时就安全了。公主与上官大人就辛苦这几天吧。”
李妍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地飘向克烈,克烈的目光此时也转了过来,一瞬交换便即各自别开。上官宿月看着两人面上的若无其事,心里暗自警惕。
北地冬天降临得早,在这南国尚是秋末时分的日子里,北地已飘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沿途可见逐水草的牧民们赶着牲口前行,所有的家当全随营帐捆收在车上,摇摇晃晃的大车和牛羊不时经过他们的车队边。
一个穿戴着皮裘皮帽,扎了两根大辫子的少女坐在车上拿鞭子赶着马车,张开了嘴高声唱着,李妍虽听不懂歌词的含意,却觉得那清亮高亢的声音所哼吟的旋律缠绵旖旎,不由听得出神。
一旁的呼延泰笑嘻嘻地,竟随着少女的歌声哼了起来。
“那歌是在唱些什么?”李妍问着呼延泰。这些天来,她一直避免和克烈交谈,因此,不管有什么事她都是问呼延泰。
“那是流传在我们这儿的一个神话故事,那歌词么……要我翻译可难倒我了,”呼延泰搔着头发:“唉,还是让克烈王子来翻译吧!”
克烈横了呼延泰一眼,但还是开启了这些天来一直紧闭的嘴,说:“那首歌是……是描述一个少女,在向雪山上的女仙祈求,希望女仙能帮她传达她的心意,让情郎知道,就这样而已。”
“呵……看来无论是哪个地方都会有类似的情歌流传。”李妍微笑着,亙古以来,爱情这两个字捕攫了多少少女的心思和青春啊!这时,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放牧的少女交换,让她也有怀抱希望的机会,能将自己的愿望托付于雪山上的女仙,祈求一些未知的力量能成就内心所想望的爱情。
“你这叫什么翻译啊?这歌哪只这么简单。”呼延泰不满地对克烈说,“这样翻译我也会啊!”他不理会克烈不悦的眼光,迳自转过头去看着李妍:“这歌儿还有第二段呢!第二段是少女为了能跟情郎……呃……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不辞劳苦攀登雪山,去求取女仙垂怜的眼泪。”
“女仙的眼泪?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