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借着院子里闪烁的风灯隐约看清这人的脸,冷声问道:“尔等何人?”
杨四淡淡一笑,说道:“九郎见谅,在下杨四,找这位陈郎君有几句话讲。”
陈秀虽然没看清此人的容貌,但听声音已经分辨出他是刚刚在暗影里忽然抱住自己的那个人,原本她已经不在意此事了,不想这人还真是不识时务,又来纠缠。
王博侧脸看了一眼陈秀,见她神色冷漠,眼神中似有怒意,便蹙起了眉头,不耐烦的说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杨四自嘲一笑,看着陈秀的目光里带着寒意,道:“陈郎君好身手,在下刚刚可是差点在你的鞭子中丧了命呢。怎么就这样走么?是不是有些目中无人了?”
王博冷冷的看着杨四,却问着陈秀:“怎么回事?”
陈秀冷笑:“刚才在那边的花阴下,杨四郎君对我行非礼之事,被我用鞭子勒了脖子。”
“行非礼之事?”王博的声音骤然一冷。目光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气,冷声喝道:“阿骢!”
“是。”阿骢唰的一声抽出了佩剑,剑尖一挥指到了杨四的咽喉处。
“九郎,九郎!”此时临州太守已经匆匆赶到,之前的话没听见,赶到这里却见王博的贴身护卫用剑指着杨四,于是忙上前拱手道:“九郎息怒,请息怒!”
王博冷冷的看了吴太守一眼,声音越发的冷冽:“乞巧节宴原本是一桩风流乐事,不想你却把一些下三流的人弄了来,真真藏污纳垢!”
这话已经是很很重了,吴太守哪里受得起,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一揖到地,连声道:“是下官疏忽了,下官已经妥善处理此事,请九郎勿怪。”
“此事你若是处置不妥,我会替你出手的。”王博说完,大袖一甩,款步离去。王博一走,阿骢的长剑刷的一下入了剑鞘。
陈秀在跟上去的同时转头看了一眼木鸡一样的杨四,心想真真不知这个人是什么下场了。
直到王博和陈秀上了马车离去之后,一直弯着腰的吴太守才缓缓地直起身子来,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对杨四说道:“杨四郎君,你明日一早便离开临州城吧。本官劝你,以后不要在外边走动了。”
“吴大人,这……”杨四顿时白了脸,“吴大人,还请您多多提携……”
杨四本是从江北迁过来的士族子弟,因迁徙的过程中父母亡故,家财散了大半儿,到了临州买了一处小院安定下来之后,财物便所剩无几了。不过他长了一副好相貌,为人又谦和有礼,经过一段时间的钻营,娶了一房妻室,仗着妻子的嫁妆过上了宽裕的日子,之后才有资本在士子之中交往。吴太守又是爱才之人,今日的乞巧宴会才给了他一张请帖。
花阴下遇到了陈秀,也是他一时色迷心窍,只是吃了闷亏又咽不下这口气,跟他要好的几个人见他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便百般撺掇,说那个叫陈秀的小郎并没有什么来历,只不过是王九郎身边的人罢了,充其量也只是个小倌儿吧?所以他才敢寻了机会上前拦截问罪。
吴太守听了这话,冷冷一笑,说道:“杨四郎君,提携的话以后就不要说了。刚刚那位陈郎君乃是王九郎的至交好友,你们是没有看见王家九郎君对陈郎君的爱重。九郎和陈郎君同榻同几,试问在这临州城中谁还会有此殊荣?”
此言一出,这几个士子皆怔住。
他们几个虽然也接到了请帖,但凭着他们的身份是绝对上不了阁楼三层的,他们也只是在二层的宴席中坐了一会儿,至于歌舞什么的,根本就没怎么看见。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人分三六九等,若非百年公卿之家,又哪里配跟王谢之家的嫡子在一起吃酒赏舞呢?
“这……”杨四哪里还能说出话来,竟是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吴太守有些嫌恶的看了他一眼,招手换过两个侍从,吩咐道:“你们两个送杨四郎君回去,明日日落之前看着他离开临州城。”
“是。”两个侍从答应一声上前来,一左一右驾着杨四出去了。
原本撺掇杨四过来找陈秀算账的几个人身上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也没有心思去吃酒观赏歌舞了,看着吴太守转身离去后,一个个方灰溜溜的离去。
而坐在宴席中和诸位名士们谈笑风生的谢燕文看见吴太守进来之后,脸色极其难看,便微笑着与众人告辞。吴太守略挽留了两句,谢燕文笑着说自己真的还有事,便从阁楼上下来。
吴太守又只得亲自送出来,看着谢燕文的马车离去,方长长的叹了口气,懊悔的都想中途退席了。
谢燕文的马车一出了太守府,他的心腹便凑上来把吴太守驱赶杨四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遍。之后又说道:“看来王九郎对那个陈家的郎君很是爱重,当时他那脸色,在场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谢燕文冷笑:“那下三流的东西自己作死,他这辈子毁了不说,怕是连子孙的前途也毁了。王博这种人本就冷性,若是真的发起狠来,怕是无人可有侥幸。”敢对阿绣非礼,就算王博不出手,自己也不会饶了他!
“郎君你说的是。”
“你去悄悄地打探一下,王博和那个陈秀何时回建康。”
“是。”
……
回到家里,陈秀说要沐浴,王博便去了书房。
阿骢正等在书房外的廊檐下,见王博过来,忙入躬身请安。王博点点头进了屋子,阿骢跟进去把房门带上,之后上前去躬身回道:“郎君。”
“嗯。”王博转身在榻上坐下,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地敲着。
“属下去查过了,那谢燕文是昨日来的临州,比郎君早了半个时辰。”
“这么巧?”王博蹙眉,谢家在临州虽然也有产业,但似乎还不用谢燕文操心。
“不是巧,属下今晚恰好遇见了他的侍从,从那人的口中得知,谢三郎自从去年阿绣女公子出事之后便一直在外边奔走,名为游历,实际上是四处寻找女公子的下落。他曾跟贺康说过,阿绣女公子没有死。”
“哼,”王博冷笑,“他是聪明人,一般的障眼法是瞒不过他的。”
只是他到底因何跟阿绣纠缠不清?他们两个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情?王博想到此事便闷闷不乐。
“郎君,那侍从还说了一件事。”阿骢有些犹豫,这样的话他还真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王博皱眉,“何事?你竟也吞吞吐吐?”
“据说谢三郎身上有一幅阿绣女公子写的字,跟谢三郎的笔迹如出一辙。谢三郎如至宝般贴身而藏,每日必会拿出来细看。”
“……”王博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
“郎君?要不要去查……”
“去查。”
“是。”阿骢躬身应着,缓缓地退出房门去,转身却见陈秀穿着一身暗色云纹香云纱对襟长衫款款而来,夜风中衣衫飞扬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子,宛若凌波仙子,楚楚动人。阿骢忙站在原处,等她走近了方躬身道:“郎君安。”
陈秀点点头,问道:“九郎呢?”
“回郎君,九郎在里面。”
陈秀笑了笑,推门而入,却见王博正一个人坐在案几上,左手拿着一本棋谱,右手执着一粒棋子,正着急跟自己下棋呢。
“九郎?”她沐浴过后方知他没有回来,问过明珰直到他在书房里同阿骢说话,她便换了衣裳过来。却不想他是一个人在这里下棋。
“嗯,卿卿过来,陪我下完这一局棋。”王博眉头抬头,依然注视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
陈秀跪坐在王博的对面,细看棋局后,缓缓地拿起了黑子,斟酌落子。
王博看她落子的位置,微微蹙眉,略一沉思便拿了白子落下。陈秀又落子,王博的眉头蹙的更深:“卿卿,你这样落子分明是输了。”
陈秀娇声笑道:“输了就输了呗,输给了九郎,妾还有什么不服的么?”
王博轻笑,也把手里的棋子丢进了棋笥中。心头的沉闷之气一扫而光,看着眼前这个明丽的小妇人,心暗暗地叹道,认识自己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稚女,跟那个谢燕文能有什么呢?
“过来。”王博看着她把棋子一一提起放入棋笥之中,便轻笑一声招招手,说道:“先别管它了。”
贺绣摇摇头,坚持吧棋子收好又把棋笥放到架子上去,缓缓地走过来坐到王博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九郎生气了吗?”
王博微微一笑,却往一侧靠过去,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侧脸,低声问道:“为何生气?”
陈秀一怔,半晌之后方回头看着他,他眼神似醉非醉,朦胧中带着几点粼粼,歪着头,墨色的长发滑落在锦衣之上。看着这样的他,陈秀一时间有些迷茫了,不知道他心中想什么,虽然坐在他的身边却像是远隔千山万水,这种感觉让她惶恐,惶恐中让她情不自禁的远离。
“九郎,夜深了,妾累了,先回房去了。”说着,陈秀缓缓地站起身来,朝着王博福了一福打算离开。
“阿绣。”王博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用力一带把她拉到榻上,低声道:“陪我。”说着,便一转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低头吻住她红润的樱唇。
第二日一早,王博便吩咐下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临州。
陈秀因为遇见了谢燕文也不想在临州城多呆,二人便在第三日离开了临州。走的时候没有声张,甚至连吴太守都不知道。
雨丝飘扬,喃喃絮语,轻轻地吻在青砖灰瓦之上,流下了一道道暗色的水痕。道边的官道两边的柳树青葱碧绿,只是这夹着雨丝的微凉的风已经带了点点秋意。
一队人马快行了半月有余,终于回到了建康城。看着暮色里的建康,陈秀微微的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这么快又回来了。”
“怎么,难道你走的时候就想着再不回来?”王博抬手在陈秀的额头上弹了一记,十分的不满。
“回来这里说不定哪天就毙命了,你说我能有多想回来?”
眼前俊美的脸立刻拉长:“那之前你说的多则半年少则四个月的话呢,是缓兵之计,嗯?”
“哪里,不管什么计谋,在九郎面前都不管用啊!”不到四个月九郎便寻了去,再好的计谋也是空的。
王博捻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转头吩咐车外:“速速进城。”
“是。”阿骢答应一声,长臂一挥,众人加快了速度。
进城的时候,已经是将近申时。雨后初晴,黑云镶着白边,晶莹的水珠一滴滴从刚被洗濯过的树枝上慢慢滑落。微斜的夕阳从云影中漏出半个衣角,乍明乍灭,欲露还羞。清爽的水气荡涤了尘埃,瓦砾尽洗,显示出更加深沉的色彩。
陈秀站在王博私邸的后楼上,静静地看着院内的一树琼花,洁白的犹如未染尘的瑞雪。似琼如玉,高洁脱俗,雨带啼痕,白妆素绣。著雨的花瓣显得格外清绝,素素地摇曳在春风里,不时送来阵阵冷香。
王博回来后便去了王家官邸,陈秀一个人默默地赏花,直到花影渐没,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明珰轻着脚步走到了身后,低声说道:“姑娘,飨食好了,请进去用餐吧。”
摇摇头,她转身说道:“明珰,我想出去走走。”
“天色已晚,姑娘……”
“不碍的,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很久没回来了,想看看建康城可有什么变化。”
“那奴婢叫金嬷嬷来给姑娘换装。”
陈秀轻笑着摇摇头,说道:“不必了,九公主和十公主都嫁了,这建康城里能随随便便要我命的人不多了吧?”
“这……”明珰似有犹豫,但看着脸色沉静如水的陈秀,她又不敢多说。
“明珰,我想去看看秦河。”陈秀故意放缓了语气,带着一分撒娇的意思,“一个人用餐很是没意思,况且我也不饿,只想出去透透气。”
“奴婢叫人备车,但姑娘还是换了男装吧,在外边走动,男装总是方便些。”
“嗯。”
秦河畔上,江亭之中。陈秀倚着柱子,幽幽地凝望着暗色的河水。
自元帝建都建康之前,建康城便是风流才子聚集之地。多少才子佳人的故事在画舫上开始,又在这河水滚滚流逝?
这蕴藏了无限风流的秦河谁究竟是那些风流墨客酣酒之后,举杯酹月,醇香的美酒汇成了滔滔的江河?还是千百年来,无数人折柳别亲,点点离人泪凝成了这一川碧水?
任思绪随着风儿畅游天际,面颊染风。她仰头望去,只见月华开夜雾,风影碎池星。香满亭,花满荫,清风织画屏。
“夜沉沉,凉如水。撷流云霞彩,织羽衣霓裳。直直上青云,享安宁。”
陈秀软软地靠在栏杆上,不自觉地哼唱起一首乐曲。起先只是轻声自娱,亭下河水拍岸的声音仿佛伴奏,踩着乐点打着节拍。微笑在嘴角飞扬,站起身,风生水起,歌声渐响,回荡在空旷的河面上。
一遍又一遍地清唱,闭上眼,静下心,张开臂。迎着夜风,放声哼唱。
突然,一阵清幽的笛音飘来。陈秀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漆黑的水上,一点风灯似明似暗。船头隐隐地站着一个人影,悠长的乐音飘来,俨然就是刚才她哼唱的曲调。
她的嘴角弯起一抹轻笑,心情便如江风飞扬。
扁舟渐行渐远,风灯消失在黑夜中。笛声却依然回荡在耳边,真是让人惊叹的内息。
她理了理耳边飞乱的长发,转身离去,毫不犹豫。
缘起缘灭皆随风;相逢擦身莫停留。一切随缘就很好。
月华溶溶,花影寂寂,秋风习习,夜色阑阑。坐在马车里往回走,陈秀便有些累了,只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心里却一遍遍回荡着刚刚的笛声。
马车稳稳的停住,她忙收回了思绪,还以为已经到了府邸,便慢慢地起身准备下车,却见车帘已经被掀开,一股熟悉的瑞脑香的味道随着夜风吹进来,她眯了眯眼睛,又坐了回去。马车继续前行,原来是被半路截住了,并不是到家。
王博进车来借着车内烛光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
“嗯,有些闷。”说着,她往一侧让开,待他坐下来后,便枕在他的肩上,闷闷的说道:“觉得雨后微凉,江上风景应该独好,便去江边转了转。”
“这么不愿意回建康来?”看着她如此没精神的样子,王博微微蹙眉。
她想了想,决定如实说,“不是,我想见我娘亲,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见她,所以心里有些烦躁。”
“如此小事,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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