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要紧吗?”深深拉住苏伯伯的手问。
“没有意识,医生正在开刀。”
“他为什么要去找您?”
深深不懂,明天一早就上飞机了呀!有事,他大可以打电话交代,为什么要亲自跑这一趟?
“瑞奇很担心你,你身体不好,我虽然替你找到工作,却没有把握你能不能做得来,何况,你国小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和陌生人相处,对你将是高难度挑战,他希望你能住到我家里,多个人照应。”
“我就知道是我害的,要不是我,根本不会有这场车祸。”苏伯伯的话确立了深深的罪。她是元凶啊!她恨死自己了。
另一方面,奎尔心知肚明,父亲此举,是因为自己拒绝照顾深深,他只好找老朋友帮忙,该为这个意外负责的人是他。
苏伯伯拍拍奎尔肩膀,同情说:“你们之间的谈话,你父亲告诉过我,他理解你的立场,明白要你放弃仇恨,诚意接纳深深太难,毕竟,这些年他对你不起。”
苏伯伯叹息,须臾,复开口:
“深深真的是个好女孩,她善良体贴,处处为别人着想,而深深的母亲和她一样,是个百分百的好女人,对于你和你的母亲,我只能说……造化弄人!”
苏伯伯的话并没有安慰到奎尔几分,他的自责和深深的一样重,他们都认为是自己造就这场祸事,认为自己该为车祸负起全部责任。
他们不再交谈,三颗心全悬在手术室里的人身上。奎尔拧着眉,瞪着手术室上的红灯,苏伯伯在廊道间来回徘徊,他们期盼奇迹,可惜奇迹不愿意降临。
医生终于出来,他沉重的表情,宣判了瑞奇的死亡。
瑞奇躺在棺木里,身边铺满黄色鲜花,安祥的他,安祥沉睡,他心中有罣碍吗?有遗憾吗?还是有很多的放心不下?
两天了,需要睡眠的深深合不上眼,她趴在棺木上,一次一次低唤:
“叔叔,记不记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教我法文?如果你不记得,我记得。
那天是冬至,吃过汤圆,你回房写信给奎尔哥哥,我坐在你膝盖上,认着你写下的每个笔划,我试图找出两个相同的文字做配对,我找到了,你讶异于我的观察能力,问我有没有兴趣学法语,你说学好法语,就能和我最崇拜的奎尔哥哥说话写信。
那年除夕,妈妈烧来一盆炭火,放在你脚下,她把我带出房间,告诉我,叔叔在想念家人,我不能干扰。我偷偷推开门,看见你在掉泪,顾不得妈妈的叮咛,我冲了进去,我擦不干你的泪水,你说,你好想儿子。“
深深的声音低吟轻飘,虽然累得频频喘气,她仍要把握机会和叔叔道别。
听着深深的叙述,奎尔皱眉。
既然想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儿子的想念不比父亲少啊!
奎尔陷入童时记忆,记忆中,父亲将他架在肩膀上,他们在森林里穿梭倘徉,他唱着父亲教他的儿歌,一遍一遍……
一个摇晃,深深从棺木上滑下,她的心脏再受不了凌虐,几十个小时不合眼是她从没有过的经验。
奎尔打横抱起她,逼她在自己怀间入睡。
告别式在明天清晨,他从法国调来人手协助丧礼进行,后天,他即将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去。
母亲的失望与怨怼,奎尔自电话间听见,他的安慰起不来作用,母亲病倒了,让他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里,处理好丧礼事宜,飞回母亲身边。
他没有权利悲伤、没有权利软弱,他能做的是冷静,让活着和死去的人都顺心。
“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他问。
既然这是父亲心心念念的事,他执意为父亲办到。
深深摇头,她不想他为自己做什么,只想留在他身旁,不过,她理解他有他的母亲、他的责任,而自己……不在他的责任范围。
“苏伯伯说,你可以去住他家。”奎尔说。
“我可以照顾自己。”
“我不会带你回法国。”他提醒。
“我知道,但我会努力存钱去找你,那时你会带我登巴黎铁塔、去罗浮宫看维纳斯,要是钱存得够多,你也愿意陪我去普罗旺斯,对不对?”
“对。”
“那么……你为我做的,够了。”
靠他更近,她的呼吸间有他的气息,深吸气,她幻想,此刻他们是永不分离的一体。
搂紧她,分别在即,他有了依依难舍情绪,理智控住他的行动,却控不住他泛滥成灾的感情。
这是错误的!
他不该对深深产生感情,他们有仇、有恨,就是不该有爱。
是了,是他们都太悲伤,才会产生错觉,他们最爱的男人躺在棺木里,才会出现相依情绪。
那不是爱、不是亘古感情,只要回法国见到艾琳娜,他会立刻忘记深深,忘记这层说不出口的感觉。
他否决两人之间。
“闭眼睛,睡觉!”他命令她。
他听见她短促窘迫的呼吸声,父亲和苏伯伯不只一次跟他提起,她的身体虚弱。
“我还没有祷告。”她微微喘息,半睁眼对他说。
“明天再一起祷告。”
奎尔把她的头颅压进自己怀里,不准上帝占用她的睡眠时间。
“不行的。”她的声音更微弱了,但她坚持对上帝忠诚。
“要祷告就祷告吧!动作快一点。”
他恶声恶气,有些火大,他的命令居然输给她心中的上帝?!
她不介意他的凶恶,合起双掌,她闭目。
“感谢上帝在我们最艰辛的时刻,与我们在一起,让我们不至于信心崩溃,不再相信。愿您爱奎尔哥哥一如往昔,关爱他、照护他,让他平安走过每个风暴,让他的人生圆满美丽,阿门。”
她睡了,睡前,她关心他的人生是否圆满美丽,却没想过她的人生将走进坎坷危机,她只在乎他能否走过风暴,却没想过她的风暴已在头顶等候。
他该拿她怎么办?不想她、不喜欢她、彻底忘记她?
他但愿自己做得到。
怀抱深深,奎尔守着父亲的灵柩,一整夜,心情起伏,不得安宁。
第五章
他们都太伤心,告别式里,父亲的友人提起瑞奇生前的点滴,深深控制不住,直流泪水,而奎尔深色眼镜后方,眼眶湿润。
奎尔不断自问,就这样了吗?
自己来台的目的、母亲的期盼,就这样划下终止符号?既是这样的结果,他何必来这趟,为母亲带来希望,又将她带进失望?
深深半年的小心翼翼,换得这样的结局,值得吗?不值得!可惜不管值不值得,事情始终按照它要的方式进行。
当所有仪式结束,奎尔抱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家中,深深肿胀的双眼里,对叔叔有爱有诸多不舍,他们相对无言,在一串沉默后,各自回房。
夜里,深深穿着全白睡衣,敲开奎尔的卧房。
打开门,他直盯住她瞧,小小的身子裹在素白的衣服里,更显单薄削瘦,小小的脸上,依然苍白凄凉。
“我睡不着,可不可以……和你谈谈?你忙吗?”她小声问。
他拒绝不了她的悲恸,于是转身,门不关。
深深走进去,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分离气氛浓郁。
真真实实的最后一夜,再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被强行剥开的心,用快干胶也黏不在一起,但她不哭,在今夜。
“明天,我送你,好不好?”她问。
“不必。”他直觉回答。
他的心充满不确定,他越否认,对她的眷恋越见深刻。
“拜托,让我送送你吧!我有一肚子的话想告诉你,两个星期的相聚太匆匆,说不完的话要囤积几十年后才能再对你说,我会憋坏的。
走近他、握住他,她多喜欢这份亲昵。
他没甩开她,专心考虑她的“憋坏”。
“我保证不哭、保证笑咪咪送你、保证不让你尴尬难过,好不?”
她的保证,没人可以为她立书写据。
“送行对你没有任何帮助。”他点出事实。
“有的,有很多帮助,我没看过机场长什么样子、我没近距离看过飞机、我……我想多看你几个钟头,好不好?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以后,我再不烦你、不闹你,如果我始终存不够机票钱,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相聚时刻。”
这种要求谁有本事拒绝?他没本事,于是静默。
她将他的不反对当成赞成,笑着走到他身边,笑着拉起他的手,她肆无忌惮了,因为“最后”矗立在他们眼前。
“你的手很大,手心很厚,在中国人的说法里,你是有福气的男人,你可以轻易掌握自己的人生、事业,你这一辈子注定安顺幸运。”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划来划去,微微的骚痒、微微的心悸,刮出他莫名感动。
他反手抓住她的手,也学起她的动作。
她的手很小,细细的十根指头像青葱,掌心不厚,手心手背都是白皙。用她的话来解她的命运,是不是她的福薄命浅?是不是她掌握不住自己的人生?
浓眉弯曲,他不说话,企图在她的手心找到一点好运的象征。
“算命先生替我看过,说我的命不算好,你看,这条是读书线,很短是不?所以我的最高学历是国小毕业,若不是叔叔耐心,一天教我一点点,也许你会觉和我交谈言语无味。
这条是生命线,有没有看见,它在中间断裂?算命先生说,我会在二十一岁那年碰到生命大劫,如果运气不够好,也许就没了。
当时听见这些话,我心里害怕,叔叔安慰我,他说我有一条很棒的姻缘线,又圆又清晰。“
她将两掌合在一起,一道弧线从右手食指绕到左手食指,圆圆满满地掬起她的爱情。
她抬眉看奎尔一眼,笑说:“叔叔说,我的丈夫将是我的贵人,一路扶持着我,走过困厄险境。”
她知道叔叔的话不准确,因为她爱的人不爱她,而她不打算为一个自己不爱的“贵人”将就一生,所以,断线……是她的命……
她的丈夫?她的贵人?奎尔不以为然地别过头去,这个名词让他不舒服。
她不介意他的态度,他讨厌她,这是她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他肯为叔叔将就、肯对自己缓和,她已心满意足。
绕到他面前,她每句话都说得认真。
“你的耳垂很大,在命相学中,那是福禄寿俱全的好命运,你有福气、有财禄,不需要我特地告诉你,但是你的耳垂说明了你必定长寿,你可以活得很久很久,久到能等我存够钱,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
如果算命先生的话是正确的,等我死后,我保证在天上看顾你,庇佑你平安幸福,我为你照顾你的子嗣、保护你的妻子,由我来当你的贵人,好不?“
他讨厌听她说话,他不需要贵人,更不需要她到天上去庇佑他,
再度别过身,他用背影对她。
老是老是,他背对她;老是老是,他不理睬她。
深深垂下头,她深深的、深深的爱,只能换得他深深的、深深的不屑,轻叹气,她自背后拉住他的衣角,额头顶在他的背脊,这堵墙呵……不愿意当她的依归。
“我回国后会请律师过来找你,以后你的生活不致匮乏,工不工作都无所谓,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只是,别用这笔钱到法国找我。”
意思是他不愿意再见她、不愿意她实现自己的承诺?
酸从心脏正中央,传到四肢末梢,涩染上舌尖,悄悄地,两颗泪,垂至他衣间。
“很抱歉,我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你的困扰。”
严格来讲,她在他生命中扮演一个很糟糕的角色,她抢夺他的父爱,然后又要求他的照顾,逼他承诺她的约定,她是比强盗更可恶的女性!
她是他的困扰吗?
是的,她一直是!但他却希冀在这个困扰身边多留几分钟,他不懂自己。
“不管我说再多的对不起,都不能改变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对不?我母亲的爱情、你母亲的遗憾,这种对立势必在我们之间存在。”叹气,她继续往下说:“不管如何,我喜欢你是真的,我不后悔,就算你恨我,我仍然爱你。”
她下定决心爱他,只是这种决心太荒谬,他不是数学、理化或者法文的,只要她肯下决心好好学,就能学得透彻,他有他的意志,他选择恨谁、推开谁,她再大的决心都不具意义。
不!在法国,伤心母亲的等待,促使他的理智回笼。走到床的另一边,他离她远远。
她大胆了,连面子自尊都不要了,抢到他的面前,她不介意在未来的日子里伤心、不介意她的爱情必须拥抱孤寂,她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知道眼前,她不想失去他的体温。
攀上他的肩,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吻。
一个青涩幼稚的吻封住他的理智知觉,他忘记母亲的愁颜、忘记两人纠葛的一切,他同她一样,想留住这份温存。
反手抱她,他们跌入床间,软软的被子、暖暖的窝巢,温柔地包围他们的情欲。
吻加深,即将分离的两人有口难言。
苦是真的,痛也是真的,他们不愿意分别,却明明白白,分别停在眼前。
她高举双手,攀上他的肩,这个伟岸的男人,她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挑动他的心弦?
她累了,她喘了,但她坚持让情势发展。
他反客为主,放任自己的欲动,不去设想责任与未来,拥住干净的她,她纯洁得像朵小白花。
此时,他们都太悲伤,此刻,他们都需要对方……
深深起得早。
昨晚她在他怀间晕过去,今晨她在晨曦间初醒,她不回想昨夜发生过的事情,积极推动今日的生命。
她做了满桌子早餐,是中式的,和她一样道道地地的中国味,他对中国菜和对她一样,从排斥到接纳,一天一点,进步。
可惜,他们还没进步到能够放弃过去。
她到院子里摘下几朵夜来香,用护贝机将它储存在卡片里。
这种花很特殊,人人爱太阳,独它对黑夜情有独钟。它只在夜里倾吐芬芳,当天际闪出第一道金光,香氛收敛。
夜来香是痴情女子,爱夜、恋夜,阳光再灿烂也赢不得它的芳心,夜来香代表了深深的痴心,代表了她不转移的心意。
八点钟,他走到餐桌前,铁着一张脸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