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谷绍钟来讲,辛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习惯,她一天入侵他的生活一些,弄到最后,她已经在他的心、他的头脑中进驻,他却仍然无所觉。
“笨笨……”两个字之后,他没把话接续。
“想告诉我什么?”辛穗挪挪位置靠近他,入秋了,寒气渐重。
“你的生活环境很有意思。”
“是吗?我并不觉得,大概是你第一次接触,而我已经习以为常。”又是一个习惯定论。“你喜欢我爸妈和弟弟吗?”
“说说你的家人。”
“我爸爸是慈父、我妈是慈母,虽然他们不严格,但是孩子们并没因此变坏。我的弟弟个个上进,至少比起我这个姐姐,都要好上很多。”
“你和他们差距很多。”他的评论中肯。
“差距?你指哪方面,身高吗?当然!我是早产儿,先天不良,后天怎么补都救不回来。听妈妈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肚皮很薄,连肠子蠕动都看得清楚,那时以为养不活了,可是爸爸坚持要我长大,因为我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孩子。”
他侧过脸,看着她的眼睛,没插话,只是心怜地揽她入怀。
“你说我的名字听起来像心碎,也许吧!那时候,我爸妈养我,养得心都碎了。他们花好大工夫带我,尤其到后来,小弟一年一个相继出世,他们简直要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你信不信,我阿嬷说,在我四岁那年,田里要收割稻子,我妈妈爸爸轮流背着我工作,三个弟弟都是放在田埂边,吃泥巴长大。”
抓住他的衣襟,手略微抖着。他坐起身把夹克脱下,将她身子裹起来,再重新抱回怀里。
“辛勤每次听到阿嬷说这个,心理就要大大不平衡,向爸妈抗议,他们总回答——没办法,阿穗难养嘛!上了小学,辛程、辛靖、辛勤功课都是一极棒,偏偏我老在后面吊车尾,爸爸说没关系、不怪我,我头脑没长好就生出来,不是我的错。”
“难怪你会笨得彻底。”
“我不笨啊!我只是头脑不太好,可是头脑不好也没关系啊!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知道吗?我弟从小就比别人家的男生高,班上有人欺负我,我弟就去找人单挑,谁都不敢惹我。
“读护校时,班上有个女生对我很坏,她常骂我狐狸精,说我抢她男朋友,好冤枉!我又不认识她男朋友,后来我小弟三个排排站,把她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从此她就对我客客气气。
“可是现在我到台北工作,他们照顾不到我了……”
“没关系,以后换我罩你。”拍拍她的头,以后,她有他!
“我知道你挺我啊!所以医院里的同事都对我很客气,因为我们有‘裙带关系’嘛!别忘记,我托你排班的事情哦。”她旧事重提。
“排班的事,我已经通知江玲。”答应她的,他从没忘记。
“弄好了?耶!你对我真好!糟糕,你这么好,我一定会爱上你,一定要非你不嫁。”她开玩笑般地在他胸膛前乱钻,“顺便”说出自己的心事。
“不可以。”推开她,他的表情变得严肃。
“不可以?为什么?你这么直接拒绝一颗少女的心,很伤人ㄋㄟ。”她的伤心藏在嘻皮笑脸之下。于优说得对,单恋是件苦差事,能不碰就别去碰,可是,她已经触动警铃,跑不掉、逃不了,想全身而退,已经不可能……
“你不可以爱上我。”他再次申明。
“因为我太笨吗?”心是酸的、喉间是苦的,可是笑在她脸上璀璨。
“不是。”接在不是之后,是一片静默。
既不准她爱他,为什么要对她好?为什么要处处挺她罩她?这会误导人心ㄟ!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懂!她笨惯了,理解不来他的复杂逻辑。
“因为我不漂亮?因为我的家世不够好?因为我学历太低?还是因为你已经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能爱你?”
对于感情,打破沙锅问到底是个愚蠢行为,但,是他主动走入她的世界、她的生活,是他把追根究底的权利送到她手上,就算沙锅打破后,他们连朋友都当不成,她也要问出一个明白心情。
“不要无理取闹,如果你变得像其他护士那样,我就不会理你。”
原来,他理她,不是她善良可爱,不是她比人特别,只因为她比别人擅长隐瞒爱慕情意。
被拒绝是难堪,幸好,他并不知道自己拒绝了她。
“其他护士那样?哪样?对你表示倾慕吗?你不喜欢别人喜欢你,不喜欢别人对你表现善意?你为什么偏好和全世界人为仇。告诉我好吗?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要分享心情的不是?”
“我憎恨爱情、不信任爱情。”嘴中的讥讽口吻,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绪。
这些话,他怎不在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告知她?为什么在她的爱情已经茁壮成长,再也无法连根拔去时,才教她知晓?
眉梢往下,心情往下,她……来不及了……
“为什么?”再问,心酸、心沈……
“我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总之我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恋,更不相信朝朝暮暮会永恒。”
是不是在他不记得的过往中,有段不堪回想的爱情?是失败爱情促成他的不信任和厌恶?
哈!她居然挑上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男人来爱?!想继续自己的心情,她是不是要备足弹药,准备长期抗战?
“不谈情爱,你打算一辈子单身?”深吸气,她再问。
“谁说婚姻和情爱有关?时间到了,我会找一个适当的女人结婚。”
“什么叫适当的女人?”她想知道自己的条件,符不符合他的“适当”条件。
“不知道,到时再说。”耸耸肩,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到时你找到合适的妻子人选,没人挺我,我怎么办?”抓抓头,她不介意自己从朋友晋级。
“我结婚,你还是我的好朋友。”
他的话让她吐血。
“我很有自知之明的,一个女人绝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有异性好友,要谈心、要分享,请找自己的枕边人,我才不介入别人的家庭事件。如果你一结婚,我们的友谊就此结束。”这是恐吓,恐吓他,她的友谊和他的婚姻敌对。
“如果她不能容忍我的朋友,她就不在‘合适’的行列中。”
这算不算好消息?朋友在他心目中,地位居然比妻子重!
“霸道!”缩缩身子,在他身侧挨近,分享他的体温。“要是我结婚呢?”
“我没有你的小心眼,不管你结不结婚,我都会当你的朋友。”
话讲到这里,辛穗再说不明白,就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连一点嫉妒情绪都没有,硬要说他在乎她?她连自己都欺骗不过。
也许吧!也许他在乎,在乎她是个“朋友”。
好吧!要当朋友就当朋友,只要他不结婚,她就当他一辈子朋友、分享他一世心情,继续在他身边安安分分地等待,等待一个近乎不可能的奇迹。
夜越深越美丽,靠在他颈边,轻轻喃语:“我相信永恒,只要找到真心爱恋。”
谷绍钟端起一盘炸丝瓜花,一边吃一边研究,不沾酱油味道很淡,没吃过这种东西,吃进嘴里就是新鲜。
笨笨说秋天,丝瓜藤都快干枯了,他们一下午骑着那台破脚踏车,寻遍十几块田,才找来七朵迟开的丝瓜花。
回到家里,洗洗、沥干、沾面糊下锅,经过好大一番工夫,她才将满盘“秋意”端到他面前。
转头,笨笨伏在桌面,在小庭给他的书后面写字。
她说那是好习惯,往后拿起旧书再读,翻到书页后,就能读到初购书时的心情。既是她的习惯,他就由着她去摆弄,弄着弄着,她的习惯成了他的习惯。
趴在桌上,偷偷拭去眼角晶莹,在泪水后面,她用一个笑容来掩饰哀伤。再读一次自己书成的文字,鼻子不免泛酸。
我们的问题是——我相信爱情,你不信任爱情。
我盼望永恒,你耻笑永恒。
我渴求幸福,你对幸福嗤鼻。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在生命中找到重叠?
笨笨 于奉上一盘秋意后“笨笨,你写完没?”解决掉最后一朵秋意,他走到她身边。
“写完了。我问你,你会一直把这些书好好保存吗?”
“会。”
“那好,以后我们分开,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拿出这本书来想我,想想你吃过的一盘秋意。”接过他手中盘子,忽地,她想起什么似的,仰头再问:“分开后,你会想我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
不会……是不会啊!她错估他的心思了,他连想念也不肯。
可是,他也没说错呀!从小到大,她交过许多好朋友,现在没联络了,她也没去想念过他们,朋友本就是陪你一段的人物,说永恒、谈一辈子,都显得可笑。
“说得也是啦!要是每个交过的朋友都要放在心里思念,那我们的记忆匣得要有多大的容量才装得下。”
不想就不想,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她也不准自己思念他,这不就公平了。
“我们不会分开。”她误会他的意思,他的不会,是“不会分开”非“不会思念”。
辛穗展颜为自己的误会和多余心涩。“我们会分开,在我们结婚以后。”
“我们结婚,也不分开。”他比她更固执。
“我结婚就不接你电话,不跟你联络,不见你的面。”她和他杠上。
“我就天天到你家门口站岗,等你出门,跟你说话。”
“你会害我离婚,变成单亲妈妈。”她凶得有些莫名。
“为这种小事就要离婚?小心眼的男人,不要算了。”
他态度更是强硬,在两人僵持不下时,辛穗的大弟出声拯救。
“姐,谷大哥,要开始烤肉了,你们要不要出来?”
二人相视半晌,辛德弯腰大笑。
“我们居然在为‘未来’吵架,简直太无聊。”
“你笨啊!”说完,他领先走出去。
“是哦!谁叫我笨,不对啊!吵架你也有份,怎么还是我笨,喂!谷绍钟……”就这样,她追着他的长脚出门,参与一个欢乐的中秋夜。
烤肉架前的位置全让一票贤慧的婆婆妈妈占走,看来他们只好到“儿童”那一个部门去。
“谷大哥,我们要玩斗牛,想不想加入?”辛程、辛靖、辛勤走过来邀约。
“好!”
他的没拒绝,再次出乎辛穗意料。
“你跟辛勤一组,我和辛靖一组。”辛程说。
“那我呢?我跟谁一组?”辛穗抗议。
“你不要玩啦!等一下摔跤去跟爸爸告状,我们又要倒楣。”辛靖说。
“她跟我一组。”谷绍钟的口气不是商量,而是决定,他从来就不知商量为何物。
“谷大哥,不要啦!大姐会害我们输得很惨。”辛勤满口反对。
“输了,赌金我付。”说完,他抓起辛穗的手笔直走到篮框下。
“大哥,他真酷耶!可是,有人说输球要罚赌金吗?”辛勤抓抓头,也跟了过去。
“看来,大姐这个包袱已经有人接手。”辛程拍拍二弟的肩膀说。
“我们总算出头天了。”辛靖搭上大哥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走到篮框边。
果然,有辛穗存在的阵营注定要输得奇惨,满场就听她拉着辛勤和谷绍钟的衣服尖叫。
怕被扔到——尖叫,没接到球,尖叫;敌方进球——尖叫;己方没进球——尖叫……叫到辛勤受不了,对着远方的老爸大喊。
“爸,你叫姐走开啦,她又笨又吵ㄋㄟ。”
“跟爸告状没用,我们家是可怜辛家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辛靖说。
“她头脑不好,你不会让她哦!”果然,远处的老爸传来教人失望的回应。
“谷大哥,我就知道她会这样,你让她去当啦啦队。”辛勤聚起哥哥们说话。
“姐,你喊得我耳膜快破掉。”辛程对辛穗讲话。
“耳膜破掉,到全省品诚医院挂号,报我的名字,不用健保卡、不用挂号费。”绍钟是偏心偏定了。
辛勤转头对绍钟说:“谷大哥,不是我们排挤她,她的体育真的很烂,万一她扭到腰,我们还会被老爸集体体罚,长这么大,还在大门口罚站很难看。”
他的说辞显然没有说服谷绍钟停止偏袒。他拉起辛穗仔细叮嘱:“小心一点,跟在我身后,不要让自己受伤。”
“谷大哥,要是她喊到声音沙哑,我们都会有事。”
辛靖的话终于起了作用,他转头对辛穗说:“笨笨,玩球不要尖叫。”
笨笨?!他居然叫老姐“笨笨”?真是、真是……太贴切了。三个大男生互相拍起肩膀,捧腹大笑。好个笨笨,从此辛穗再脱不了笨笨阴影。
“可是、可是……我没有玩到半个球,都是你们在玩。”她粉委屈嗳,夹在四个高大男人中间,生存不易啊!
“你想玩球?”他半蹲下身,看着她满面委屈。
“当然,从以前他们就不给我玩,只会骂人。”
辛穗的控诉让三个小弟瞠目结舌。
拜托!一个老爸已经让人受不了,再来一个年轻力大的保护者,这未免……老天不公……
“了解。”他拿起球,二话不说丢给辛穗,然后一路护送她到篮框下,抱起她,让她轻松灌篮得分。
接下来,他把球丢给辛靖,一个抄球,把球抄到辛穗怀中,护她,灌篮。
再来将球扔给辛程,抢球,球塞到她手中,一路护送,又灌篮……
他的动作,看得辛家三个男人摇头,他的病情比老爸更严重。
几个回合下来,辛穗累出一身汗。停下脚步,她拍拍急喘的胸口,“我得到二十分耶!我真能干。”
“嗯!”他拨拨她散乱的头发,用大掌擦去她额间汗水。
“我不想玩了,好渴。”辛穗笑说。
“辛勤。”
一个呼唤,辛勤识相地点头应合。
“我马上去端茶,亲爱的大姐,请问你要小的帮你端什么饮料过来?”
“牛奶。”谷绍钟替她回答。
“辛勤,还要一罐啤酒。”辛穗说完,不用解释,绍钟知道这是她的细心。她又叫又笑。
欢乐是长这个样子的?绍钟不知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