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第7期 … ’97科幻小说银河奖征
柳文扬
一
老头子在清晨起床,喝了第一杯咖啡,完全清醒之后,独自咕哝着,坐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用后脑的个人接口接通中心电脑,打算与实验站上的庞贝作每日例行的联系。
庞贝没有回应。
老头子闭起双眼后,感觉自己已经由家中瞬间到了同步轨道站里——当然这是中心电脑虚拟的环境,而不是离地球三十八万公里远的真正轨道实验站。
舱室空间狭小,失重的感觉逼真。老头子像个气球一样飘了起来,他慌忙划动几下胳膊,抖抖脚,立刻换上一双底面带搭钩的工作鞋。他觉得自己像只老螃蟹,四肢并用爬下墙壁,双脚终于粘住了地面。总是记不住,他咕哝着。
庞贝没有赶来与他会面。别急,他想,信号由地面发往空间站,再发回来,要有好几秒钟的时间,而且庞贝也许正忙着早起洗漱。
三分钟后,老头子开始不安了。他穿着搭钩鞋的脚笨拙地在地板上迈动,飘飘摇摇地踱着步。
舱内十分窄小,贴壁固定着工作设备、食品柜、卧具、拉出式浴箱,还有那一排装着实验动物的容器。那些动物在失重状态下显得局促不安。
苍蝇、蜘蛛、小蜥蜴都养在小型玻璃罐里,笼中有一只黑猫,一个大玻璃缸中是那条爪哇眼镜蛇,它正盘在缸内固定的横杆上。在动物名单里加入黑猫和毒蛇是老头子的意见,据说这体现了他独特的美学观。实验人员也都不反对。
窗外,遥远的蔚蓝色的地球悬在太空,孤独而宁静。老头子肥胖的脸上渗出了汗水,汗水并不往下流,而是汇聚成几个大滴在他脸上滚动。
他退出了中心电脑,回到自己家的客厅。
老头子的家在城市东南角六十八层,而宇航中心在西南。角,一百二十二层。他乘电梯和隔离自行道赶往办公处。这是早上七点,自行道上人很少,他后悔出来之前为什么没喝第二杯咖啡。三十分钟后,他到了宇航中心,用密码登记卡通过了三道大门,走到中心内部电梯门口,按下电钮。
“对不起,我出了点小故障。”电梯说,作为一台通用机电装置,那说话腔调好像油滑了点,“请用二号电梯吧,它是我兄弟。”
老头子迈着笨重的步子尽快往二号电梯走去。他背后又传来那个人工合成的声音:“给我兄弟带个好!”
二号同样饶舌:“你去哪儿?”
“六层。”老头子心不在焉地说。
“哪个处?”电梯刨根问底。
“实验处。”
“噢!那你应该坐一号上去。坐我的话,你出了门还得穿过六层的生态花园。”
“一号坏了。”
“噢!可怜的哥哥。他就是不如我这么经用。”
电梯说得没错。老头子气喘吁吁地穿过生态花园,在横贯花园的小溪尽头,一个人工瀑布哗哗作响。老头子尽力一跳,跳过一米多宽的小溪,掏出手绢擦擦汗,走向实验处。
秘书处对他的来到表示惊讶——这位元老平常都是在家办公的,很少出现在这里。
老头子说:“咖啡!”头也不回地拉开办公室的门,把熊一样的身躯挤了进去。
个人接口技术投入使用之后,老式的可视电话渐渐被淘汰,可是办公室里仍有一部备用的。
老头子坐在电话机前,接过秘书递来的咖啡,一边吸饮一边拨通轨道实验站的号码。
没有人接电话,屏幕上是一片白点,“嘟嘟”声单调地响着。
庞贝肯定出事了。
必须找个人去轨道实验站看看,把那儿的工作接替下来。
在实际操作人员奇缺的今天,老头子手下却掌握着三名宇航员,这是对实验处的破格优待。现在无论怎么往好处设想,他都认为自己只有两个宇航员了,而这两人都在度蜜月。
他准备叫斯基上去,从各方面说他都是最棒的。尤其是在新婚燕尔的甜蜜日子里,这个敬业的小伙子还每天与上司保持联系,谈几句工作,也谈蜜月生活。这是非常难得的。
斯基在呼叫,好像早了点儿。老头子闭起眼睛,来到他们约好会面的那个咖啡馆。屋里很暖和。
斯基,身高一米九三的斯拉夫小伙子,已经坐在一张桌边等待。他穿着敞开的滑雪衫,一脸幸福的表情,这是个单纯、热情的年轻人。
“看那儿!”老头子坐定后,斯基指着窗外白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兴奋地说:“昨天我们就在那面坡上滑雪。”
“格蕾蒂很高兴吧?”
“她乐得像个小孩子!她从来没滑过雪。”
“我知道她是在印度那片热土上长大的。”老头子说。 .
片刻沉默。老头子触及了一个敏感话题:印度以及中国西南部,都是“反现代主义者”的天堂。在那儿,许多拒绝使用个人接口的人住在低矮的花园别墅里。他们受不了“蜂巢一般的”现代化都市,而宁愿忍受变化无常的天然气候带来的种种不便。他们给人口普查和税收造成不小的麻烦。
“格蕾蒂不是反现代派。”斯基低声说。
“我知道。知道。”老头子了解,几个月前,在一次航天系统晚会上,这个年轻宇航员与作过太空船医生的格蕾蒂一见钟情。他们把这事瞒了好久,到结婚前才透露。双方都没有亲属,老头子作了证婚人。他喜欢斯基就像喜欢自己的儿子。婚礼简朴但喜气盎然。这是几天前的事。
“谈谈工作进展吧。”斯基及时换了话题,“庞贝干得怎么样?”
老头子沉吟着,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最后决定还是开门见山:“今天早晨我呼叫了他,他没回应。”
“哦。”斯基的神情庄重起来。
“我到了办公室,往实验站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出事了。”斯基若有所思地说。
老头子为难地说:“我想,应该有人上去看看。可是,你和那个中国人又都在度蜜月……”
“我去吧。”斯基截住了他的话。
老头子不由得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但还是说:“如果你不方便,我就让中国人去。”
斯基很快地说:“他也是新婚,据说他非常爱他妻子。不,他不会答应,而且按顺序庞贝后面本来就是我。”他眨眨眼,好像是说我知道你的难处,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好小伙子,老头子想。他知道“中国人”不好调遣,向来不爱做份外的工作。老头子不想去碰钉子。
“还有,”老头子问,“你觉得会是庞贝有意不回应吗?”
“为什么?”斯基说,“他不会那么做。”他在维护庞贝,因为庞贝是他自己提议从中国西昌航天基地调来的。庞贝与格蕾蒂是高中同学——仅仅在中心电脑的虚拟教学环境里一起上过课。
不管怎么说,老头子一旦有点怀疑庞贝,就把从前的事儿都记起来了。庞贝在原来的单位受排挤,人们说他的为人不大好,似乎是有点好饮好赌。实验处新建了轨道站后,缺少人手,斯基主张向西昌基地借调一位优秀宇航员——就是庞贝。老头子还记得那个负责人当时的古怪表情和回答:“撇开别的不谈,如果你仅仅要找个好宇航员的话,他就是。”
——为什么说“仅仅”?“撇开”了什么不谈呢?
“别想得太多,”斯基安慰他,“我去瞧瞧就全清楚了。”
“你要小心,我有种奇怪的预感。”
“什么预感,”斯基装个怪脸,“是不是预感格蕾蒂会在以后几天把你耳朵吵聋?”他站起了身,“好,我开自己的空天飞机去。现在你那儿是几点?早上八点。大概两个半小时后,再跟你联系。”
二
斯基的私人小型空天飞机要用两个半小时才能飞到空间站。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老头子一直害怕会接到格蕾蒂的呼叫,质问他为什么把她的丈夫从新婚蜜月中硬拖出去。然而没有,斯基一定好好地劝慰了她一番。
约定的时间又往后拖了十分钟左右,斯基才呼叫了。老头子听见他的声音直接在耳边说:“嗨,头儿,请你来一下。到虚拟空间站,我等你。”
他没说出了什么事,但从那语气中可以知道,麻烦不小。老头子嘟囔了一句,闭上双眼,接收从中心电脑传来的数据流,顺着它一直进入空间站,或者说,中心电脑使他有了身处空间站的完全仿真感觉。
这一次他没忘了换好鞋子。斯基正站在舱中,老头子一见他就问:“怎么了?”
斯基仍然站着不动,过了几秒钟,才说:“庞贝死了。”
老头子没有为斯基的反应迟缓而惊奇,要知道他本人是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他是惊讶于事情发生的突然性。
“昨天我们联系时,他还好好的,说是一切正常。你看,是什么病?”
几秒钟后,斯基说:“不,不是病。毒蛇咬死了他。”他一面说一面动了起来,用手在空中勾画着轮廓。于是庞贝的尸体出现在舱室内,直立着,鞋底的搭钩使他没有飘浮起来,瘦长的尸体微微晃荡,两只胳膊像在水中一样浮着。
斯基继续说:“他右手外缘有蛇咬的伤口,你看,在这儿。他可能在给眼镜蛇喂食的时候,不小心让蛇从缸里窜出来咬着了。”
老头子说:“他肯定吓瘫了,那里有治疗毒蛇和蜘蛛咬伤的药。”
“他也许挣扎过,”斯基说,“玻璃缸的盖子撞破了。我进来时,他的尸体就这么站着,眼镜蛇盘住了他的脖子。”他一边说一边从贴壁的缸中抓出那条虚拟毒蛇,像套绞索一样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天哪。”老头子小声说。
斯基说:“在失重环境里,蛇会本能地盘紧它能盘住的任何东西,不论是脖子、手腕还是大腿。”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像擦黑板一样把庞贝的尸体几下抹掉了——两个人都不愿意看到那副样子。
老头子没说话,在考虑什么事。斯基也没再吱声,在等他。
“庞贝没有亲属吧?”老头子终于开口了。
“没有。”斯基说,“你看怎么处理……他的遗体?”没有等到回答,他又说,“我可以把他带回去。”
没人愿意和尸体挤在一架小飞机里飞两个半钟头,老头子想,而且,那尸体送回来后,将引来一系列麻烦事,要分出人手去举行葬礼,申请一块墓地,会有人想看一看在太空中被蛇咬死的人,还有讨厌的新闻媒介的渲染报道……那会使他心力交瘁的。
他缓缓地说:“按惯例吧。”
惯例就是,在太空中因事故死去的宇航员,如无亲属,可以进行“天葬”。
“庞贝不会怪我们的。”斯基安慰他,“天葬是宇航员的荣耀,就像水手的海葬一样。”
不是什么荣耀,是迫不得已。老头子对自己说,这也是个感情问题,庞贝毕竟只在他手下干了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友谊,所以他不用为此难过。要是换了个人,如果是斯基……
他晃了晃脑袋,觉得不应该这么想,这不吉利。
斯基说:“那么我就去了,呆会儿见。”
老头子说:“把他的个人接口取下来,以后保存在档案馆里作纪念。”
斯基消失了。这会儿他定是忙着把庞贝的尸体装进一条密封袋里,把它搬上空天飞机,离开实验站,让飞机朝着背向太阳的方向加速到足够快,然后把装尸体的袋子推出去,让它飞向宇宙深处——随便哪儿。也许撞在木星上,也许失陷在小行星带里,更大的可能性是飞出太阳系,成为一个最孤独最沉默的旅行者。干完这些之后,斯基会回到太空站。
过了一阵子,斯基又出现在老头子面前。“我处理好了。”他说,“那条蛇放回了缸里,盖子我修补了一下。”
老头子说:“你要加倍小心。现在我后悔了,不该在那种地方养那种东西。”
“我会小心的。你不用责怪自己,这是意外事故。”
“每小时和我联系一次好吗?”老头子虽然觉得这很可笑,还是这样说。
“好吧。”
退回办公室里,老头子又向秘书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用手绢抹着汗,拟写一份职员因事故死亡的报告。
斯基确实每小时都和他联系了。中午,他们还到巴黎的一家饭馆共享了一顿美餐,然后各自退回去填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辘辘饥肠——老头子是在他的办公室吃完快餐的,而斯基在实验站里吃他的贮藏食品。
老头子下班回家后,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两个人还是定时联系。午夜十二点互道晚安时,老头子提醒斯基睡觉要警醒些。
上床后,老头子睡不着。他设身处地,想象斯基一个人在那寂静的密封舱里,身边都是些毒虫;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而并不厚的舱壁外,就是冰冷、黑暗、致命的太空。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怎么能人睡呢,特别是这小小的舱室刚刚容纳过一具尸体。
后来,他居然睡着了。睡得并不好,一直作梦。他在梦里有失重的感觉,和一种潜伏着的愧疚抑或罪恶感。他看到斯基正在熟睡——钩在舱壁上的睡袋裹住了他,猫、蜥蜴、蜘蛛和苍蝇像人一样注视着斯基的身体。然而蛇不在了,缸子是空的。他怀着一种灾难性的预感,四处寻找着蛇,或者不如说等待蛇的出现。心中有个声音说:“我的心脏受不了,别等了,快一点,快……”突然,所有动物的目光都转向窗口。窗外,蔚蓝色的地球不见了,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紧接着,窗玻璃外面就贴上了一个大东西,暗绿色,闪着阴冷光泽的许多鳞片滑过去。他知道了,这是蛇。真粗啊,他想,它长得太大了,把整个太空舱从外面缠住了——它要缠住能碰到的一切东西,不管是什么。使他奇怪的是自己并不激动。窗子破了,硕大的蛇头硬挤进来,张开巨口咬住了斯基。斯基没有醒。等一下,那是庞贝!庞贝骑在蛇头上,对他狞笑着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斯基终于睁开眼睛,说:“别责怪自己,这是意外事故。”
老头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对自己说:“是梦,是梦。”但他仍然很害怕。他说:“灯!”床头的灯亮了,在灯光下,他渐渐找回了自我,看一看钟,凌晨两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