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橙》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发条橙-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第二十一章里发生了什么呢?读者现在有机会一睹真面目了。简单说,我的恶棍小主人公长大了,遂厌倦了暴力,承认人的能量用于创造胜过用于破坏。无谓的暴力是青春的特权,因为青少年能量充沛,却没有从事建设性活动的才能。其精力必须通过砸电话亭、撬火车铁轨、偷窃并破坏汽车来发泄,当然,摧毁人命是更令人满意的活动啦。然而,总有一天,暴力要被看做年少气盛的产物,令人生厌,是愚昧先知者的急智。小说中的小流氓幡然醒悟,人生应该有所为……结婚生子、使世界这甜橙在上帝的手中转动,甚至有所建树……比如说作曲。毕竟,莫扎特和门德尔松在十几岁的纳查奇,即青少年时代就创作了不朽的乐曲,而我的所有人物却在冲杀和抽送中取乐。这位长大的青年颇为羞愧地回顷着自己肆意破坏的过去,他需要有迥然不同的未来。

第二十章里面并没有暗示这种意图变化。孩子的心理状况被硬性调整,接着再作恢复调整,他还愉快地预见到自由暴力意志的恢复,“我真的痊愈了,”他说,美国的版本就这样收尾了。电影也是这样结束的。第二十一章使全书产生了真正虚构小说的品质,小说是建立在人生变迁的原则之上的艺术。除非能够表明主角或人物有道德改造、智慧增长的可能性,创作小说其实是意义不大的。连垃圾畅销书都能说明人们在变。如果小说不能表明变化,只是说明人物性格是固定的,僵硬的、不可洗心革面的,那就离开了小说的领域,而步入了寓言或讽喻的范畴了。美国版本或电影版本的《发条橙》是寓言,而英国或世界性版本是小说。

纽约出版商认为,我的第二十一章是见利忘义。它是地地道道的英国方式,知不知道?它温和乏味,活像主张性本善和自由意志的贝拉基主义,不愿意承认人可以成为估恶不俊的典型。他的意思是说,美国人比英国人更坚强,更能够面对现实。他们很快就在越南面对现实了。我的书属于肯尼迪主义,接受道德进步的概念;而实际所需要的是一部尼克松主义的书,丝毫不容纳乐观主义。让我们由着邪恶在字里行问活跃吧;直到最后一行,都嘲笑着一切传统的信念,犹大的、基督教的、穆斯林的和摇喊教的,还侈谈什么人能够改善自己呢。这种书会轰动世界的,果然如此。但我认为,这并不是对人生的公正描绘。

我这样认为,是由于人在定义中就被赋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来选择善恶。只能行善,或者只能行恶的人,就成了发条橙……也就是说,他的外表是有机物,似乎具有可爱的色彩和汁水,实际上仅仅是发条玩具,由着上帝、魔鬼或无所不能的国家(它日益取代了前两者)来摆弄,彻底善与彻底恶一样没有人性,重要的是道德选择权。恶必须与善共存,以便道德选择权的行使,人生是由道德实体的尖锐对立所维持的。电视新闻讲的全是这些,不幸的是,我们身上原罪深重,反而认为恶很诱人,破坏比创造更加容易,更加壮观。我们喜欢看宇宙分崩离析的幻象,哪怕吓得裤子拖地。在无聊的房间里坐下来创作《庄严弥撒曲》、《抑郁剖析》,就无法上头条新闻,无法成为电视的插播新闻。不幸的是,我的讥讽小书竟吸引了许多人,因为它就像一筐坏蛋,散发着原罪般的臭气。

否认写作此书的意图是刺激读者的窥恶癖好,似乎有点自命不凡或盲目乐观。我自己继承的原罪是健康的,这在书中体现出来了,我喜欢看别人烧杀奸淫,由于小说家与生俱来的怯懦,他才把自己不敢犯的罪恶假托到虚构人物身上。不过此书也有道德教训在内,这就是强调道德选择的根本重要性这一有气无力的传统观念。这个教训显得不合时宜,为此我倾向于贬低《发条橙》,这么充满说教的作品是不可能富有艺术性的。小说家的任务不是说教,而是要展示。我展示得足够多了,但新创外语词的屏障非常碍手碍脚,这又是我怯懦的表现,我使用了带俄语意味的英语……纳查奇语,借以缓和色情描写可能引起的露骨反应,它把此书变成了一场语言冒险。人们更喜欢看电影,是因为他们对小说语言望而生畏,这是正常现象。

我想没有必要提醒读者,书名的意义是什么。发条橙本身是不存在的,但老伦敦人用它作比喻。其寓意比较怪异,总是用来形容奇怪的东西。“Heissasqueerasaclockworkorange他像发条橙一样怪”,就是指他怪异得无以复加。尽管queer一词在限制性立法出台以前的英语里有同性恋的涵义,此处主要不是指这个,意大利语译作AranciaaOrologeria(时钟橙子),法语译作OrangeMecanique(机械橙子),所以欧洲大陆人不会理解伦敦土语中可能有的共鸣,还以为这是定时手榴弹,是廉价的椰子手雷。我的原意是,它标志着把机械论道德观应用到甘甜多汁的活的机体上去。

第二十一章的读者必须自己确定,它是增强了他们或许熟悉的小说的感染力,还是可以截去的肢体,我的本意是让全书这样结束,不过我的审美判断不一定正确,作家很少能正确对待自己的作品,但批评家也是如此。彼拉多任命那稣为犹太人国王的时候说过,“我写下的东西是改不动的。”

我们可以毁弃已经写下的东西,但不能推倒重写。我漠不关心地(英国作家约翰逊博士采取此策略)把写下的东西留给美国人口中对此在乎的亿分之一的人去评判吧,可以吃掉这瓤甜甜的橙子,也可以吐出来嘛。悉听尊便。

安东尼·伯吉斯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

第一部第一章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一伙子人里面有我,名叫亚历克斯①,另有三个哥们,分别是彼得、乔治和丁姆②,丁姆真的很笨。大家坐在柯罗瓦奶吧的店堂里,议论着今晚究竟要干些什么。

这是个既阴冷又昏暗的冬日,阴沉沉的,讨厌透了;幸亏没下雨:柯罗瓦奶吧是个奶杂店,弟兄们哪,你们可能忘了这种店铺的模样;如今世道变化快,大家忘性也大,报纸也不大有人看了。喏,就是除了奶制品也兼售别的货。尽管店里没有卖酒的执照,但法律还没有禁止生产某些个新鲜东西,可以搀在牛奶中一起喝嘛。例如搀上速胜、合成丸、漫色等迷幻药,或者一两种别的新品,让人喝了,可带来一刻钟朦胧安静的好时光,观赏左脚靴子内呈现上帝和他的全班天使、圣徒,头脑中处处有灯泡炸开。也可以喝“牛奶泡刀”,这种叫法是我们想出来的,它能使人心智敏锐,为搞肮脏的二十比一做好准备。

当晚我们就喝着这玩意儿。故事也就从这儿讲起吧。

【①亚历克斯,英语的意思是大人物。】

【②丁姆,英语的意思是笨伯。】

我们口袋里有的是叶子①,实在没有必要去考虑抢更多的花票子,在小巷里推操某个老家伙,看他倒在血泊中,而我们则清点捞到手的进项,然后四人平分;也没有必要去店里对瑟瑟发抖的白发老太施以超级暴力,然后大笑着,卷着钱箱里的存款扬长而去。

俗话说得好,金钱不是万能的。

【①叶子,就是钱的别称。】

我们四人穿着时髦的服装,当时时兴黑色贴体紧身服,它缀有我们称为果冻模子的东西,附在下面胯裆部,也能起保护作用,而且把它设计成各色花样,从某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当时我的胯裆是蜘蛛形的,彼得的酷似手掌,乔治的很花哨,像花朵,可怜的丁姆拥有一个土里土气的花样,活像小丑的花脸。丁姆待人接物没啥主见,实实在在毫无疑问是四人中最愚笨的一个。我们的束腰前克没有翻领,但假肩很大,可说是对同类真肩的一种讽刺。弟兄们哪,我们戴着米色宽领带,料子像土豆泥用叉子扒拉出的花样;头发倒留得不太长,靴子非常坚硬爽快,踢起人来很带劲。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坐在柜台上的小姐总共才三个,我们倒有四个男的,通常搞成一个为众人服务,大家为一个服务的局面。

这些小妞也打扮入时,格利佛①上是紫色。绿色、橘红色假发,每染一次的花费,看样子不低于她们三四个星期的工资,还要配以相应的化妆品,眼睛周围画着彩虹,嘴已画得又宽又大。她们的黑色连衣裙又长又直挺,胸前别着银质小像章,上面标着男孩的名字:乔、迈克之类。据说那都是她们十四岁不到就睡过的男孩。

她们不停往我们这边看,我差一点想说而没出口,只是从嘴角上表示出来:我们三个该过去来一点交欢,让可怜的丁姆留下,只消给他买半升一客的白葡萄酒就可以打发,当然这次要搀点儿合成丸进去,可是那样就不像玩游戏啦。丁姆丑陋不堪,人如其名,笨手笨脚,不过打起臭架来他可是把好手,使起靴子来也很灵巧。

【①纳查奇语,即脑袋。】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三面墙边都摆着这种又长又大的豪华座位,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已经烂醉如泥。他目光呆滞,口中不停念叨着“亚里士多德希望淡淡弄出外向仙客来花变得叉形时髦。”他确乎是入了幻境,醉得晕头转向。

我知道那情形是什么样子,曾经跟别人一样尝试过;但这次我开始认为那样做太窝囊,弟兄们哪。喝过莫洛可①之后就躺倒,心里出现幻象,似乎周围一切都成了往事,的确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有桌子、音响、灯光、男男女女……不过就是似曾相见,如今都已消失殆尽了,似乎被自己的靴子或指甲所催眠,同时又好像被老渣滓提起来,像猫咪一样摇动。摇啊,摇啊,直到什么也不剩。丢失了姓名、躯体,自我,却也毫不在乎,直等到靴子或指甲变黄,一直黄下去,黄下去。接着灯光开始像原子弹一样爆裂,而靴子、指甲,或者好像是裤屁股上的一点泥巴变成一个很大很大很大的地方,比世界还要大,当你正要被引荐给上帝时,这一切忽然都结束了。回复到现时现地后仍啜位着,嘴巴呜呜呜地嘟起,咳,那样很舒服,却很窝囊。

人来到世上不只是为了接触上帝的。那种事情会把人的元气、人的潜能统统抽干的。

【①纳查奇语,即牛奶。】

“下面玩什么花样呢?”

音响播放着,可以感觉歌手的嗓音从酒吧一端传向另一端,直飘天花板,再俯冲而下,在墙体间飞腾。那是伯蒂·拉斯基,沙哑地唱一首老掉牙的;日曲,叫做“你使我的口红起泡”。

三个坐台小姐之一,染绿头发的,伴着那所谓的音乐把肚子一挺一收的。

我可以感到莫洛可中的“刀”开始刺痛,说明我已经预备好来点二十比一了。于是,我喊道“出去!出去!”,像小狗似的叫,接着挥拳猛砸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他烂醉如泥,念念有词的,正好砸在耳朵孔上,但他毫无感觉,继续念叨“电话机,当远远可可变成咚咚呛”。他出幻境酒醒之后,准会感到疼痛的。

“去哪里?”乔治问。

“哎,不停地走,”我说,“看看有什么事会发生,哥们。”

我们跑出门,融入冬夜暮色之中,沿着玛甘尼塔大道走一程,然后转入布斯比街,在那里找到了所期望的东西,一个小小的玩笑,这晚上的生意总算开张了。

有一个羸弱的老教师模样的人,戴着眼镜,张着嘴巴,呼吸着寒冬的空气。他手臂下夹着书籍、破伞,正从公共图书馆那边拐过弯来,如今去那里的人可不多了。

这年头,天黑之后,很少看到老年中产阶级出门的,本来警力不足,又有我们这批好小伙子神出鬼没的,因此这位教授模样的人,可以说是整条街上惟一的行人。

我们于是走近他,毕恭毕敬地,我说,“借光,老兄。”

他看到我们四个那副不声不响、礼敬有加、满脸堆笑的样子,便有点害怕。但他说,“哦,什么事?”嗓门很大,像老师上课,似乎要向我们表明,自己并不害怕。

我说:“看到你夹着书本嘛,老兄,如今碰到有人还在看书,真是少有的开心啊。”

“噢,”他浑身颤抖着说,“是吗?我懂了。”他轮番打量我们四个,好像自己闯入了一个笑容可掬、彬彬有礼的方阵之中。

“对,”我说,“请让我看看夹着的是什么书,我很感兴趣的,老兄。这个世上我最最喜欢的就是一本干净的好书啦。”

“干净,”他说。

“是干净吗?”

此刻彼得夺过这三本书,迅速传阅开了。只有三本,我们每人看一本,丁姆除外。

我拿到的那本是《晶体学基础》,打开后我说:“很好,真高级,”

不断翻动书页。然后我很吃惊他说:“这是什么?这个脏词是什么?看到它就让我脸红。你让我失望,老兄,真的。”

“可是,”他试探着,“可是……可是……。”

“咳,”乔治说,“我看这里是真正的垃圾:一个词f开头,一个词c开头。”他手里的书是《雪花的奇迹》。

“噢,”可怜的丁姆说,他在彼得的身后瞧,而且像平时一样言过其实,“这里说了他对她做了什么,还有照片什么的呢。嗨,你只不过是个思想肮脏的老放屁虫。”

“像你这种年纪的老头嘛,老兄,”

我说着开始撕手里的书本,其他人纷纷仿效,而丁姆和彼得抓着《棱面晶体系统》在拔河。

老教授模样的人开始大喊:“书不是我的,是市里的财产,你们这样肆无忌惮,你们在破坏公物……”

他试图把书本抢回去,这真是可怜。

“应该教训你一顿了,老兄,”我说,“没错的。”

我手里的这本晶体书装订得很结实,难以撕破,虽然很旧了;大概是讲究结实耐用的时代的产物,但我还是把书页撕开,一把一把像硕大的雪片一样,向大声疾呼的老头没头没脑地扔过去。

其他人依样画葫芦,丁姆则东舞西跳,小丑本性大暴露。

“拿去,”彼得说。“玉米片的大鲭鱼,给你!你这个看脏书的下流胚。”

“你这调皮捣蛋的老头,”我说。

接着我们开始戏弄他,彼得抓住双手,乔治把他的嘴巴绷得大大的,丁姆把假牙脱出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