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里的灯光有些暗,以前那个绝顶漂亮的男子,清瘦了些,更显得轮廓分明,还有一些殷红的痕迹,北雪脑子里轰然一声,想起那天在酒楼下说的话:“你……”
顾晴光笑了笑,“开玩笑的,我做的是服务生,这些人是以前的旧相识,朋友……”他笑容里终于有了几分沧桑的意味,“没想到最急着来踩自己一脚的,竟然是朋友……”
北雪定了定神,脑子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不要做了,你身份特殊,酒楼里又是龙蛇混杂之地,难保不会有无聊的人听到了消息来踩你,我给你托个关系,在公司里找份文员的工作并不成问题。”
顾晴光看了她许久,“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这个人……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人,温柔,又冷酷,平和,却又暴躁,有时好得不得了,有时又……”顾晴光皱着眉头,目光萦绕在北雪的脸上,“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吧?”
北雪深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拐弯抹角地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下这么个结论,还真是让她受宠若惊,“行了,你别再抒情了,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谢谢你。”顾晴光很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不可能一辈子靠着女人生活,这里虽然薪水少点,也累点,可毕竟用的是我自己的手……”
北雪也笑了,“不管你能不能坚持,冲你这几句话,我先要给你鼓鼓掌,如果真的撑不下去可以来找我。”
顾晴光淡淡回答:“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北雪微觉怔忡,说起来,人还真的是需要打磨呢,还以为顾晴光这种人,就是一块百砸不透的顽石,可这才几天的时间,就渐渐露出玉质来了,北雪一向只佩服强者。
回到桌前,罗江宁已有些着急,“我几乎要找服务生到卫生间捞你了。”
北雪“扑哧”一笑,“我不是自己爬上来了?”
“真是不容易。”罗江宁也笑起来。
这些日子他们彼此小心翼翼,反倒失去了当初见面时的那份悸动,难得会说句笑话,理智的人就是这点不好,固守自己的阵地,谁都不肯比谁先迈出一步,唯恐在感情中会论出个高低胜负来。
月底发奖金,北雪寻思着给自己添些什么,可上个月花钱花得太凶,全用在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这个月就不敢太张狂了。偏偏又有一个朋友要结婚,送礼是一回事,参加这种场合,总不能穿得太寒酸,翻了翻橱柜里的衣服,不是太素就是太艳,难怪有人会说,女人的衣橱永远是空的。北雪狠了狠心,饭可以不吃,衣服绝对不能不穿。
正准备出门,有人打来电话,劈头就叫她:“北雪?”
北雪愣了愣,不记得谁会这么亲热,连罗江宁至今也还是叫她小姐,而这个人明显的男声,又和平日里的姐妹们不一样。
“我发了薪水,正好还你钱。”
北雪终于想起来了,“顾晴光啊?”
“是啊,你不是念念不忘你花在我身上的钱吗?”
“欠账就要还,这是做人应有的美德。”
顾晴光在电话另一端笑了,“你这样说话,我会以为你是我们小学老师。”
“我可教不来你这样的学生。”北雪一边说一边换鞋,“你在哪?”
“就在你家门口。”
北雪一推门,就看见顾晴光站在对面的花池旁,人瘦了很多,身姿却显得十分挺拔,气质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不再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
北雪走过去,把手提包交给他,“来得正好,我正要去逛街,没钱又没人陪,抓了你当壮丁。”
“逛街?”顾晴光有些迟疑。
“没时间?”
“那倒不是。”顾晴光捏了捏口袋里薄薄的钞票,“打碎了不少东西,钱都赔给人家了,没剩几个,再说上街买什么?反正你穿什么都不好看。”
北雪几乎气死,“给人家当了那么多天的奴才,嘴一点都不见长进。”
“难道我夸你漂亮你就高兴了?”
“顾晴光!”北雪跺了一下脚,一把把他推坐在花坛上,“看来你还是欠管教,我问你,戴安娜王妃算不算漂亮?”
顾晴光挺奇怪她问这个干什么,“还行吧。”
“可报纸上处处都说她是绝代风华,为什么?如今王妃换成了卡米拉,先前刻薄的言论立刻见风使舵,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世人大多都势利。”
“错了。”北雪一戳他额头,“这就叫做人情世故,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但用得着提醒我吗?酒楼的客人再不好,你能说他一句不好?”
“你又不是客人。”顾晴光笑了笑。
“朋友之间也不是每句话都要实实在在的,做人的门窍多着呢,你呀,大少爷的日子过得太晕了,真是不识人间疾苦,慢慢学着吧。”
顾晴光微扯了扯唇角,“朋友之间都不能说真话,那还跟谁说真话?”
“算了,你又不是小学生,这些不可能一点都不懂,悟透悟不透,就看你的天分了。”北雪拍了拍他的肩膀,“人都是逼出来的,你看你以前那些口头禅,现在不是一个字都不敢往外窜了吗?”
顾晴光轻吁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不过想想以前的日子,真的好像一场梦。”
“是,你运气好,你还做过梦,我们这些小人物,一出生就在为自己的前途挣扎,你不念书,那叫做调皮可爱;我们不念书,就成了没出息,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能忍受了呢?”
顾晴光略显怅然,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之前他不过活在真空里。
“别这么丧气,其实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乐趣,像我们这样敞开的胸怀聊天,你以前的朋友里未必能挑得出一个。”
“哈。”顾晴光笑了一声,以前的朋友?他哪有什么朋友,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恨不能踩他至死。
“走啦走啦,不要在这里上品德课了。”北雪吆喝着站起身。
第4章(1)
商业街分主副两条,主街是品牌商铺,一间挨着一间,装饰得富丽堂皇,价格当然也是同样的富丽堂皇,副街则是一些普通货位,顾晴光以前是从不来这种地方的,他的尺寸都寄存在店铺里,想要什么样式,打电话说一声,不出一个星期就送到府上来。
北雪听得直笑,“那少了多少乐趣,知不知道,我们买衣服那叫淘,大浪淘沙的淘,从一堆杂乱的货物中找到适合你的,你又喜欢的,非常考验眼力和耐心的。”
顾晴光看着那些凌乱的商铺就头疼,“这么多人。”
“有人才有感觉嘛。”
两个人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顾晴光只觉得两只脚不停地被人踩来踩去,他扭过脸去看北雪,只见她神色专注,盯着两边的商店,心里暗暗佩服她,不过也有些纳闷,她就不觉得脚疼?
顾晴光也曾陪女友上过街,那些女孩子无一不是千娇百媚,真的是穿什么都好看,但顾晴光回想起来,竟一张脸都记不住。
当初大禹地产倒闭,他流落街头,去投奔昔日的女朋友,那些嘴脸已经看得足够了,奇怪的是气愤归气愤,却并不是十分难过,仿佛在潜意识里就知道她们绝不会收留他。
人情世故若说顾晴光一点都不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他这些年来一直被包裹在重重的金装里,已经变得迟钝了,而那保护层一旦被扒下来,刀割在肉上,何况又有北雪不停地在耳边敲打,他就算是不想醒,也要硬生生地被她逼醒了。
“这个好不好看?”北雪找了一套米黄色的长裙,上窄下宽,像朵喇叭花。
顾晴光摇了摇头,“不太好,你……”
“KUT!”北雪竖起两根手指,“我知道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顾晴光完全猜不透她的心思,“你怎么了?”
北雪拿眼横他,“你眼界高,看的美人多了,我是不能入您老的眼,你以后就少说两句吧。”
顾晴光觉得莫名奇妙,“明明是你来问我嘛。”
“我知道我穿什么都不好看。”
这么强烈的赌气语气,顾晴光想听不出来都难,“也不是,你个子比较高,人又瘦,穿不了连身长裙,最好是上下分的套装。”
“这个用你说,我是去参加婚礼,又不是去上班,穿套装怎么合适。”
“那就慢慢挑嘛,总会有合适的,你生什么气?”
北雪一想也是,自己本来貌不出众,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看,看过无数的美人,就把气都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呵,你说得对。”北雪笑了一下,“对不起。”
“什么?”顾晴光一愣,他自打从高高在上的大少爷跌为跑酒楼的小二,已经有很久没听过这三个字了。
“错了就要说对不起,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顾晴光却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子越来越不可思议,“女人,也能对男人说对不起?”
“有什么不能?”北雪有点莫名奇妙,“女人又不是外星人。”
顾晴光所接触过的女人,却从来都不会说对不起,她们讨好他,用撒娇来掩盖一切,他也就得过且过,反正是露水姻缘,不开心,一脚踢到一边去,管他什么谁对谁不对呢。
“那这件好不好?”北雪指了一件白色的裙子。
“不好。质料太差了,白色的衣服最考验质料。”
“你?”北雪真想踹他,“你以为你有几个钱?”
“钱是其次,质量是第一……”
北雪踉跄一步,扶住了额头,“你有没有听过蜀故主刘禅的故事?”
“何不食肉?”顾晴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对,我觉得你们两个完全可以称兄道弟。”
顾晴光的脾气比以前已经好了太多,听到这种嘲讽也不觉得生气,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孩子对他来说毕竟有所不同吧,她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过他,救过他,他永远都相信她对他是没有恶意的,“我们两个唯一的相似之处就在于败了一个家。”
北雪微微一怔,“唉,其实你说得对,这种衣服穿的时候少,偶尔会用上,一定要看得出质量来,咱们一开始的目标就错了。”
顾晴光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不揭穿她。
两个人并排走在街上,有不少人侧目回头,北雪却知道,他们看的是顾晴光。
突然,顾晴光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那个……”
北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家店面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条淡粉色的裙子,款式并不见得出众,颜色却很微妙,北雪摇了摇头,“这不行吧,我穿不了这种颜色。”
顾晴光一笑,“你要相信我的眼光,试试看吧。”说着硬拉她进了店里。
衣服已经不是今年的主打款式,所以被丢在角落里,日光照不到,显得十分暗淡。
北雪兴致不高,顾晴光却催促她进了试衣间,北雪真的是从没有沾过这种暧昧的粉色,她个子高,又瘦,穿不来那种飘飘欲仙的小女人感觉。但衣服的质料实在好,穿在身上水一般的柔滑,她走出小屋,店里的员工就不自觉地咦了一声:“效果这么好……”
连北雪自己也没想到,因为裙间有很宽的腰带,截断感就比较强,使她削瘦的身材不太明显,那粉色在阳光下变成微粉的白,衬得她皮肤异常纯净,衣服的样子也不是非常花哨,除了婚礼之外,完全可以穿到公司里去。
北雪不得不佩服,“大少爷的眼光果然和我们小老百姓就是不一样。”
顾晴光有些得意,“那是,这就叫做品味。”
北雪拍他一下,“别给你三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
衣服的价钱也不算贵,真是样样都顺心,北雪开心得不得了,“正好也快吃饭了,我请客。”
顾晴光却蹙起了眉头,“整天吃饭店里的菜,都快腻死了。”
“你还挺挑。”北雪看了看表,“时间还早,要不到我家里去吃?”
“你会做饭?”顾晴光用的是怀疑的口气。
“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没吃过,再说就算我不会,不是还有你吗?”
“我?”顾晴光的口气倒像是北雪要他去杀人。
“干什么?不会做饭,日后要谁伺候你?”
顾晴光脱口想说你,但话到嘴边,想起北雪那训起人来刀子般的利嘴,又很识时务地吞了回去。
“现在的女人不比从前了,大家都忙,别说老婆没有闲心侍候你,就算是有心,赶回家的时候已经累得半死,赶不回去时,难道你要在家里活活饿死?”
这女人有教训人的癖好,在公司里用不上,不过是个小经理,谁肯听她的,倒在自己身上耍足了威风。
“我说你不要不听啊,我可都是为了你好。”
顾晴光敷衍着应了几声:“知道了。”
“没诚意,干脆今天就开始跟我学。”
顾晴光一听就打了退堂鼓,“我还是回酒楼吃饭去吧。”
北雪揪他回来,“学门本事不会累死人。”
“做饭又算什么本事?”顾晴光不以为然。
“那你会不会做?”
“不会。”顾晴光倒也算老实。
“不会就不要说大话。”
顾晴光被她强拽着进了菜市场,他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感觉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头晕目眩,连方向也辨不清。
北雪拿了番茄给他看,“认不认得?”
顾晴光实在忍不了,“你当我是白痴?”
“我怕你不识人间烟火。”北雪微微一笑。
顾晴光拿她毫无办法,“知道了。”
回到家后,北雪差他去洗菜,幸好顾晴光在酒楼里打了几天下手,不至于乍着两手一窍不通,但也把厨房里弄得一塌糊涂。
北雪笑看着他,并不伸手帮忙,顾晴光知道她是打定了主意要看他笑话,自觉不能让她看扁了,跟盆里的鱼死命搏斗起来。
北雪哈哈大笑道:“真不知道是你吃鱼还是鱼吃你。”
顾晴光恼羞成怒,“你倒来试试看。”
“笨死了。”北雪埋怨一句,从盆里捞起薄刀,鱼在水里挣扎了两下。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抓,却抓在了彼此的手上,微微一怔,迅速分开来。
顾晴光二十五岁却已阅人无数,早就不是什么纯情少年,却莫名奇妙地脸上一片通红,不敢去看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