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了只紫砂壶,小巧精致,不似客栈公用的物品。他斟了一杯茶,递给她。小莲摇摇头,没有接。他也不甚在意,凑到唇边,慢慢地喝。
隔夜的凉茶,他倒喝得很香。
“玉烟,我想求你帮忙。”
玉烟点点头,让她说下去。
“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们还不肯放手?影照不是将你打成半死,还收走了那支金刚宝杵?!那是我父亲叫你保管的,你也发过誓,杵在人在,他们不会不知道啊。”
“……”
“你还不知道?”玉烟叹口气,她果然变笨了,“你放走我父亲,不管是否自愿,我都欠你的。所以才和影照私下商量,让他自动请命来拿你,打到濒死,带走那枝宝杵交差。我再用药将你救活。”
“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不会放弃的。”
小莲看着对面这张脸,恍惚间,昔日的主人又回来了,“今天我杀了两个护法!”
他并不为所动,垂着眼把玩手中的小茶盏。
“你知道,”他温柔而淡漠,静静地说,“我父亲与第六天魔王的交情吗?”
“……”
“没错,就是洵行。”
他歪着头,轻轻地笑着,“我也没想到,佛界的护法菩萨与统帅四自在天的魔王竟是亦敌亦友,惺惺相惜。他带着母亲的魂魄投胎前对我说,他做护法菩萨时,掌管自在天的魔王洵行多次邀他到魔界,他是专责与魔界战斗的,自然不肯,大大小小打了许多仗,也是各有胜负。洵行又使尽惑人意志心魄的招数,总不见效,非常佩服,便不再纠缠。他也很敬重洵行,两人竟成了交心的朋友。后来与佛界翻脸,洵行又邀他到魔界,他还是不肯,最后的血战,他也将洵行挡在阵外。
“后来洵行帮过我几次,打过一些交道。真是一个不错的人。哦……不,应该是一个很不错的魔。”
“小莲,若要全身而退,你只能选择我父亲未选的路。”
“……”她简直不敢相信,她非常吃惊,太吃惊了,他一向很有办法,没想到,这次竟是这样一个“好”办法!
竟让她成魔?!
他静静地坐着,一路望向她的心里。
“那样,你便不再是佛界的莲花护法,而是魔界的小莲,如果你可以放下那小和尚独自去魔界,将永无后顾之忧。你放得下他吗?”
她当然放不下,若孤身一人,即使被捉走也无所谓。就为了能同他厮守,才蝇营狗苟,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拼命地想活下来。
魔界没有他,以后无尽的生命里没有他,有什么意思?!
都说人永远学不会放下,她空活了几百年,又何曾学会?
若真能放下,她就连那镇魂塔也不开了。何苦弄到现在这样?
她不放!死也不放!
理清了思绪,当初的勇气又回来了。她盯着玉烟,倔强地说:“我不放!大不了被捉回去,打回原形,忘记一切。总好过日日活在没有他的地方,靠着回忆幻想,生不如死,苦熬时光。”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玉烟笑了,果然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都是如此执着于情爱。
“既然这样不行,只能退而求其次。你入魔道,继续留在人间。这样,你就失去了魔界的保护,他们还会随时找你算账。但一定有所顾忌,因为你入了魔道,你原本就不弱,若单打独斗,也只有影照能伤你。如今入了魔道,本领更强,打起来也不用缩手缩脚,想杀便杀,他们必定有所顾忌,不肯轻易出动的。”
他怕她听不真切,辨不透彻,又分析了一遍:“你只有这三条。去魔界,万事大吉;若不成魔,必被捉去,堕入三恶趣;成魔留在人间,当然可以拼杀几年,可若失败了,多半打成魂飞魄散。如何抉择,考虑清楚吧。”
“……”
“如何?”
“我……”
小莲已经很多天没来了。
行蕴日日坐在鸣沙山断崖的洞窟里,朝朝暮暮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盼她。
那日走得仓促,她只说找到希望。究竟如何?那些合该只存在于佛经里的佛祖、菩萨,恩恩怨怨,如今大张旗鼓地暴露于他面前。
不知不觉,他已被牵扯进来。
一切不过是命运的恶作剧。
谁也无力改变,越陷越深,越扯越乱。
他已经不敢幻想什么美好的未来了。只怕她的小莲被捉走,从此天人永诀。他每天念经祈祷,只求她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见他一面。
念的是佛经,拜的是佛像。虽说这是要伤害她的罪魁祸首,可是,没办法。他实在没办法。
不知是否祈祷应验了,她终于回来。
真的没事了吗?她不肯明说,只是笑着点头,黑亮的眸子泛着紫光。
她说,她要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后他们可以在那里安家落户。
“如果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一个你从未到过的地方,肯同我去吗?”
“从没到过?”
“你不肯?”小莲瞪着他,觉得有些受伤。
“不!当然不是!”这次他倒坚定,赶快澄清:“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好!”她又看到了希望。
他们约定:明年中元,他回来时,她去找他,一起去那个地方。
虚无缥缈,云遮雾罩的。
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原来连佛界的极乐净土也不净!
他们的故事,总该有个结局的。他只是个人,无法预知,不能作弊。只好看着日升日落,流年暗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情不愿地等到那个未知的结局。
冥冥中似有定数。
定数是什么东西?!
真的是不情不愿吗?
第5章(1)
冬雪融了,春河开了,桃花儿开了又谢。
一年过得容易,转眼又是七月半。
真的容易吗?
对心存惦念的人,却不过苦熬岁月。
天刚蒙蒙亮,寺钟未响,山门未开,经行寺上空飞来一朵云,上面站了个人,缓缓降落。红衫红裙的姑娘,清冽美艳。
和尚们尚未起,大雄宝殿门户大开。里面清冷空旷,没有半个人。
“小莲?!”有人从黄幔后走出来,轻轻唤她。
她懵了,怔怔站着。
“小莲?”又唤一声。
是他是他!她湿了眼眶,飞扑过去。
猛地,生生止住脚步——
不是只有他自己!他还带了人?!那个惺惺作态骂她何方妖孽的臭秃驴?!
不!他不是说,要追随她一辈子,她到哪,他就到哪儿?怎么……她瞪着他,“你、你又要反悔?你忘了你的承诺?”
“我没忘啊,”他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将她裹在怀里,爱怜地说,“我没忘!没忘啊……我说过,画完那壁画,就还俗,陪你天涯海角,生生世世。我没忘!”
是你忘了……我以为……是你忘了……
“毕竟师徒一场,师傅是来送我的。”
真的?
“真的!”
他牵起她的手,来到法度面前,旁边的小案几上摆了一杯茶,澄明碧绿,辨不清名字。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递给她,“喝了它,让师傅念经为我们祝福。”他仰头看看镏金的如来,他也正盯着他们,麻木的,无情的,轻蔑的。
“希望他能听到这些祝福,原谅我,也原谅你。”
小莲看着面无表情的法度,实在难以置信。
他竟会祝福他们?
也好!他一届凡夫俗子能玩出什么把戏?已经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只要能安全到达魔界……到达那自在天……
她接过那半盅茶,仰头而尽。
好香!这是什么茶?温润适口,清香四溢。下了肚,香暖的火气仍顺着肠子一路蔓延回流。
越烧越炽。
越烧越炽?!
这是什么茶?“你给我喝得什么茶?!”
“哈哈哈——”
一旁的法度突然朗声大笑起来。一旋身,现了真身,他是新进的护法,除魔神将,韦驮失势后一炮窜红的。补了韦驮的缺,别号善法堂天。
这个小人,连单打独斗都不敢,竟用这下三烂的招数!
“妖孽!这是佛门圣水,专除你这等邪魔外道。你还不乖乖受死?!”说着他念起佛咒。
那茶水便随着他的声音,沸腾起来,烧炽着,几欲穿肠破肚。
她痛得飞身跃起,在半空挣扎翻滚。
原来这茶是……莲花池中的水……
怪不得……
从未领教过这水的威力,如今也算尝过了……
“小莲?!”行蕴蒙了,上前唤她,她却无暇顾及。
“师傅!你不是说不伤她的?!”
你不是说不伤她的?
还以为他一样无辜被骗。
啊……原来……原来他们早有预谋!
真的好痛!只是这痛,却半点不及心里的痛。
撕心裂肺,迷昏了意志。
他们在说话,说的什么,听不真切,她也不想听了。只记得他背叛了她。他与人串通一气害她。
这已经足够了!
“师傅!求您别念了。”行蕴跪拜在他面前,泪流满面,使劲磕头,磕破了前额,“求求你,别念了。”
“你不想为你师傅报仇了?”他居高临下地睥睨行蕴,轻蔑的,眼皮都不曾掀过。
这等软弱卑微的人类,哪里值得付出?
“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我没出息,我没用,我离不开她,我只要她,只要她——”
“不——行!”他一字一顿地说,面色坚决冷硬,拔出随身宝剑。他还只是一个护法神将,还需再立战功呢!
杀了她,立了战功,没准儿便能晋升护法菩萨,受增天目,更加了金钢珠,真正成为第二个韦驮。
不不不,他比韦驮厉害。韦驮算什么?空有一身本领,号令众鬼神,却为了一个女人,满盘皆输!为情所困的傻瓜。他们都是傻瓜!
“不要!”行蕴慌乱跑来挡在他面前,惊惧而绝望,“不要,求你放过她!”
他并不理会,一脚踢开行蕴,眯眼瞧着半空垂死挣扎的女人,仍未敢轻易出手。
还有力气挣扎?还未死心呢!
也许……只需得一点刺激……
“妖孽!你徇私枉法,私放罪将出塔,又打死护法天龙,诱惑佛门弟子,更自甘堕落沦入魔道,可谓坏事做绝。你可知罪?”
又是这一串例行的喊话,平日里听得多了,没想到,有一天竟用在自己身上。
坏事做绝?她做了什么坏事?有什么罪?
不!
“我没罪!”虽然狼狈,她毕竟是韦驮的弟子、部下。强撑着精神,输人不输志,不能给他丢脸。
“我做了什么坏事?放主人出塔,因为他予我有恩;打死护法、堕入魔道是你们逼的。哼!至于诱惑佛门弟子……你哪只眼睛见我诱惑他了?是他这么告诉你的?是他在诱惑我!他诱我动心,诱我的心,诱我的情!他诱我爱上他……”
行蕴猛地一震,千愁万绪一股脑地涌来……
她说他爱她呢……即使在这个时候……
善法堂撇嘴冷笑,“你爱他,但他可爱你?”
她挣扎着,说不出话。这结结实实地刺中她要害,刺得她鲜血直流。
他可爱我?他可爱我?
小莲红了一双眼,瞪着地上这个涕泪横流的和尚,胸中烈火更炽,几乎烧毁了意志。
她如此爱他,为了能与他厮守,甚至去做了魔。
他怎能在为她描绘美好结局的时候,山盟海誓的时候,送她一杯毒酒,咒她肠穿肚烂?!
火气上涌,她猛吐一口血,撑直了身子踩在地上。平坦的土地让她安心。
善法堂早已准备跃上,予以致命一击,见她忽然挺直身子落下来,不由后退几步。
她向着行蕴,静静地,行蕴急忙想向上去扶她,却被厉声喝止:“不要过来!”一开口,才知怒火已经冲天。
“小莲……”行蕴颤抖着,带着哭腔,早已泪流满面,“小莲我不想这样的。我真的舍不得你……如果不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她截断:“我不知你为何这样对我,我也不想知道了!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话吗?若你负了我,我追遍天涯海角也要给你一杵,然后回佛界伏法,入三恶趣,生生世世,永不再见。哼!我为了能同你相守,早已成魔了。所以我不用伏法,更不用入三恶趣……”
她咬牙怒瞪,眉龇俱裂。捏着粗大金杵的素手,微微颤抖。
她爱得专注,恨得专注。太专注了,背后一剑刺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小莲!”行蕴痛呼一声,扑上去护她,那剑却早已劈在她肩上。
“滚!”小莲闷哼,吃下这一记,挥臂将行蕴甩开,他跌在供桌上,猛咳出一口血。
“小莲……”
“待我收拾了他,再来……再来找你算账!”言罢一飞而起,在半空盘旋着。
扬手就是一记。
善法堂险险躲过,召出不知何时埋伏四处的二十来个护法阿修罗,将她团团围住,严阵以待。自己狠狠念起佛咒。一声高过一声。
她的痛也一浪高过一浪,动作溃不成形。
这果然是佛界的灵药啊……
忒的卑鄙!不知主人当年又是怎样被这些龟孙子们蒙骗的!
咬牙忍疼,哪能忍得住?下唇也咬破了,一片血肉模糊,腹中却割心刨肺,越发难挨。
左冲右突,拼死搏杀。每一张脸都成了行蕴的,下不去手伤他,只好拿他们泄愤。原来杵也能当剑使,一击穿心。天龙八部众中的战神也不过如此……一个一个挑了……
善法堂悄悄闪在一边,拈了指印,就着法咒一同抛出去。
金光打在她身上,肚子里翻江倒海,连连在半空折腾。最后连杵也拿不住,“啷当”一声落在地上,把佛殿砸出了一个大坑。
那个小人,见机会成熟,一剑送上,紧接着,陆陆续续地,一把一把,插在她胸口、身上。
她悬在半空,身上插满剑,像个垂死的刺猬。
腥风血雨。
温热的,带着莲花幽香,铺天盖地抛洒下来。
染红了佛像,染红了布幔,染红了整个佛殿,血海横流,这是佛殿?!
诸佛菩萨冷漠狰狞。眼角眉梢,唇边齿颊,都挂了血泪。
这明明是浮屠地狱!
血浇在行蕴的脸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