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泽忽然有些不忍心。
征战沙场,灭敌无数,他都不曾动过半分恻隐之心,为何忽然之间,那股狠劲离他而去?
看着盘云姿,他却找不到答案。
盘云姿回到房中,雪倩已经为她准备好沐浴的热水,另有一份干净饭菜搁在小小的炉子上,皆是吩咐厨房按她喜爱的口味所做。
经上次他长水痘而盘云姿细心照料他后,他特地命一个与她相处融洽的汉女与她同屋,为的就是伺候她,如今雪倩就像是她的奴婢。
呵,难怪说贝勒府的大丫鬟比千金小姐还尊贵,盘云姿总算有了深刻的体会。
“今天这么早?”雪倩笑问,“还以为你要陪贝勒爷读书读到三更呢。”
“福晋回来了,怎么还要我陪?”她平静回答。
“怎么,福晋从宫里回来了吗?”雪倩掐指数了数,“才两天的工夫,从前闹脾气,至少三天。”
“贝勒爷亲自去接,还赌什么气?”她莞尔。
“亲自去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雪倩惊叫,“每次吵架都是福晋先低头,这次怎么了?”
“身为男人,总要让着妻子……”盘云姿忽然沉默。
这一次他主动进宫向妻子赔不是,大概是听了她的劝告吧?没想到他真的这样做,毕竟自己只是奴婢,说的话无足轻重,但他听进去了。
看来舒泽还是有可爱之处,并非蛮不讲理之徒。
“我在你澡盆里放了些天竺葵,是贝勒爷让岱嬷嬷为你留的,”雪倩解释,“听说能让女子舒经活络的。”
“贝勒爷?为我留的?”她诧异地望着那氤氲蒸气,心里霎时感到暖洋洋。
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如做公主时的养尊处优。原来女孩子的幸福不过如此,在细微处给予体贴,就能产生快乐。
“还有呢!贝勒爷知道你喜欢海棠花,命人自他屋里挪了一盆来,我搁在窗棂底下。”雪倩继续道。
他何必如此?身为贝勒爷,其实不必在乎她这小小奴婢的感受。
似乎他格外优待她,难道他有别的目的?还是她多心了?他的这些小举动,并非刻意要讨她的欢喜,只是他一时善心大发,看到好东西,便往她房里送?
但无论如何,此刻在她心底,溢出满满的感激,毕竟在这段翻天覆地的境遇中,他给了她片刻的关怀。她一向知恩图报,也很容易满足。
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她该恨他才对。
“我看还是先吃饭,垫垫肚子,再泡澡吧。”见她愣住,雪倩好意帮她决定,也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多谢了,让你伺候我,真不好意思。”
“是我沾了你的光才对,”雪倩倒看得开,“现在府里上下都争相讨好我,因为你是贝勒爷跟前的大红人!不过,有个人你得提放点。”
“谁?”闻言,她一怔。
“福晋啊!”雪倩快人快语,“她本以为你不会讨贝勒爷喜欢,没想到却这么受器重,她心里准会恨你!”
“怎么可能?”盘云姿心中却全无芥蒂,“我又不漂亮,福晋该提放的是那些貌美如花的女子才对。”
“女人嫉妒起来可无边无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我可是听说了好多关于福晋的可怕事迹,你还是小心点。”
盘云姿摇头微笑,依然相信人性本善。但事实证明,雪倩的担心是对的,而她太傻、太天真。
忽然窗外传来岱嬷嬷的声音,“大姑娘,睡了吗?”
盘云姿一听便知道是找自己。现在,府中上下都称她为“大姑娘”。
“嬷嬷,她正吃饭呢,有事吗?”雪倩代为应答。
“福晋想请大姑娘过去。”
福晋?这会找她?盘云姿心里一突。
“看,我就叫你小心点。”雪倩使了一个眼色,反而让她更为忐忑不安。
匆匆扒了两口饭,擦了擦脸,盘云姿沿着原路返回东厢。听说,玉福晋此刻仍在舒泽房中。当着舒泽的面,她该不会太为难自己吧?
迈入门槛,她就听到一阵低笑声,抬头一看,只见玉福晋正坐在舒泽膝上,玉臂绕过他的脖间,拈着颗葡萄塞进丈夫嘴里,亲昵的模样让人见了脸红心跳。
从前她也曾见过男女亲热的画面,在宫墙内,在小说里……但她一向无动于衷,从未像此刻这般心慌意乱。
“贝勒爷、福晋。”盘云姿一府。
“起来吧,别拘礼了。”玉福晋盈盈笑道,“才放你回去休息,又把你叫来,只为了忽然想到一件急事。”
“福晋尽管吩咐。”她垂眼恭敬应对。
“过几天是太后的生日,我想抄一份佛经做为贺寿之礼,你可否代笔?”
“奴婢自当尽力。”
“干么让云儿代笔?”一旁的舒泽立刻提出异议,“送礼贵在诚心,你这样弄虚作假,算什么?佛主也不会显灵!”
到底是讨厌妻子弄虚作假,还是怕那丫头太劳累,他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只是执意的反对到底。
“我又不会写汉字!”玉福晋不由得嘟嘴,“写也写得不漂亮,鬼画符似的,能拿得出手吗?”
“王爷早就下旨,凡上三旗女子,皆要学汉文,习汉字,辅佐夫君,促进满汉之融合,”舒泽皱眉,“别家的福晋早就听话乖乖学习了,惟独你,仗着娘家有势力,特例独行,教我怎么说你才好!”
“你现在是教训我吗?”玉福晋脸色一变,刷地从他膝上站起身,狠狠地瞪着他,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就是嫌累,怎样?汉人连江山都丢了,他们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
“你以为我们入了关,就能永保天下?”舒泽轻哼,“幼稚!”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玉福晋闻言提高音调。
“说了你也不懂,妇人之见,愚不可及!”舒泽亦不退让。
眼见一场翻天覆地争吵又要开始,好不容易的家庭和平一天不到就要破灭,盘云姿不禁在一旁着急。
她连忙暗示道:“贝勒爷,我今天忘了浇花!”
舒泽一怔,回眸望着她,“什么?”
“海棠花,我忘了浇了。”她活里有话,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自然想到了她的那番隐喻,即将爆发的脾气忽然收敛,想起他该顾及与妻子青梅竹马的感情。
史无前例第一次,舒泽会因为别人的劝告而克制了怒气,不知是因为她说的话有道理,抑或其他理由……但他不愿多想。
“好吧,你快去浇花,”他刻意压低了嗓音,“那份佛经……你有空就帮福晋抄写。”
他退步了?盘云姿难以置地怔住。
刚才她只是冒死一试,并不期待他真如自己所愿,没想到,他真的听进她的暗示……她心里明白,要让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放低姿态,实属不易。
只是,他为什么愿意接受她的劝呢?
盘云姿再度行礼,匆匆退出门外,取了清水,灌溉月下海棠。
屋内一片寂静,她听不到一丝声音。而屋内的玉福晋,心中满是错愕与不解。
第3章(1)
紫禁城的样貌一如往昔,君王换了不知几朝几代,它依旧是屹立不倒,庄严而辉煌。
盘云姿乘着马车,看着熟悉的景色一幕一幕而过,伤感的心境油然而生。
这里曾经也算她的家,虽然只住过一年,但她对此仍有一份特殊的情感,就像忆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猫。
“小云儿,你怎么了?”舒泽从旁注意到她的神情有异,猜到她此刻心情必定十分复杂,故意问道。
“头一回进宫……有些慌张。”她撒谎,小心翼翼问:“贝勒爷,我是汉女,能入宫吗?”
“怎么不能?”舒泽微笑,“如今好多汉人抬了旗,还能在朝为官呢!”
她知道,所谓汉人抬旗,便是汉人被赐予满人的身份,加入八旗,通俗一点的说法,便是“汉奸”。
如今,她也算汉奸吗?在外人的眼中,应该算吧……
“太后娘娘的生日,为什么要带我入宫?”盘云姿忍不住问出心中疑问。
“那份佛经,不是你代福晋抄的吗?万一太后娘娘问起佛经上的内容,福晋回答不出来,你可以代为掩饰。”舒泽摇头轻叹,“真麻烦,明明自己偷懒,还得替她收拾残局!”
幸好玉福晋没乘同一辆车,否则听了这话,又要大发脾气了吧?
“前面有好大一片海棠树……”盘云姿情不自禁地道,“好美!”
当初她就是在那片树下遇见他的吧?每次见到这红艳的颜色,回忆都忍不住流淌。
“这么喜欢?”舒泽暗中打量她,“不如咱们下去走走。”
“行吗?”盘云姿怔住,“福晋还在前面等着……”
“甭管她,宫里她比咱们都熟,会自行先到太后那里请安的。”舒泽不由分说,命人停下车马,引着盘云姿来到繁花竟艳的园中。
这次带她入宫,本是多尔衮的意思,大概也是想借机见见这位前朝公主们是何模样。
不过在他心里,却是特意带她前来游玩散心,他知道,这里曾是她的家,肯定有许多她的回忆,虽然他不知道那片海棠花意味着什么,却可以看得出是她心之向往之处……只要是她高兴的事,他愿意由着她。
为什么?出于对她诚心劝告的感激?或者,真的只是在执行多尔衮的命令,刻意讨好她,让她爱上自己?
他只觉得,这个女孩予掀起了自己一种奇怪的情绪,前所未有,怜香惜玉的情绪……
“薛公子,这边请。”
盘云姿正站在海棠树下怔怔出神,忽然听到人声,在一阵细碎的脚步之后,只见有清廷官员引着一白衣公子缓缓朝这边走来。
这白衣公子汉人打扮,翩然的衣袖在清一色旗装之中,显然尤为清雅,轻盈如浮云。
盘云姿有片刻觉得眼前模糊,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是他?薛瑜?真是他吗?
她不确定,眼前一切出自真实,抑或出自于海棠花渲染,是自回忆中走出的魂魄……直到对方发现了她,霎时站定,轻声地唤她。
“云姿?”白衣男子惊喜,“是你吗?”
“薛大哥……”她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是你?”
“你怎么在这儿?”薛瑜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柔荑,“若水说,她与你在南下途中失散,我们都以为你已经遇害……”
“若水?她现在跟你在一起?”盘云姿只觉得是上苍的恩赐,安排了这意外的重逢。
他微笑点头,这瞬间,盘云姿大大吐了一口气。
她最担心的,无非是若水的安危,最牵挂的,则是眼前这抹白色的身影……如今两者皆平安无恙,她此生已无所求。
“改天我送若水前来与你相见,”薛瑜问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舒泽贝勒府。大哥,你呢?为何会在宫中?”
“说来话长,改天再叙——”薛瑜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等我!”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虽然她依依不舍,却不得不看着他与众官员远走,绕过花树,没了踪影。
是梦吗?是她在恍神中,作的白日之梦?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万般幸运的邂逅。
那句“等我”瞬间铭刻于心,仿佛给了她一剂兴奋的汤药,让她连日来的仓惶迷茫,化为无形。
“你们认识?”一旁的舒泽踱过来,蹙眉问道。
“他是……”盘云姿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就是你曾经喜欢的男子吧?”舒泽凝视她,一语道破。
她愣住,瞪大眼睛。
“别否认,方才你那神情,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他取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我……”盘云姿垂首,双颊臊红了起来。
“莫非海棠花也与他有关?”他进一步大胆猜测。
“贝勒爷……”她没料到舒泽居然如此聪明,单凭她的一个神情,就可以联想万千。
没错,初遇薛瑜,就是在这片海棠树下,他白云似的衣衫与红艳的花朵相映,衬得如天神下凡一般的俊美非常,顿时让她迷失了心,跌落在爱慕的幻想中。
如今又在同一片树下重逢,海棠,暗喻着他们的缘份吗?
盘云姿忽然无法言浯,大滴大滴的泪珠失控地落下,仿佛连日来所有隐忍的伤感瞬间宣泄,兴奋与喜悦让她全身激颤起来。
“见着意中人,该高兴才对,”舒泽轻笑,递上绢帕,“哭什么?没出息。”
因为心酸,还是甜蜜?她也分不清此刻的心情,只知道落泪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以后能经常与他见面了,”舒洋又道,“刚才说到汉人抬旗,他也是抬旗的汉人之一。”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干么多嘴道出。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许是方才站在一旁,看到这对离别男女惊喜重逢,在脸上不曾见过的笑容和晶莹的泪珠,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故意多嘴。
“你说什么?”盘云姿霎时全身僵硬,猛地抬眸。
“没错啊,薛瑜,明末京城最出名的大商贾,据说富可敌国,如今为我大清所用,专做宫内需求采买事宜——换句话说,便是皇商。”舒泽淡淡解说。明知这样做显得卑鄙,却选择继续,心中却憎恶自己这样的行为。
皇商?名副其实的汉奸吗?盘云姿心兴瑟然一抖,所有的热度顿时降为冰点。
她知道不能怪他。一介凡人的他,不过如同苍穹间的蝼蚁,怎能奈何得了政权转变?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生活而已,就如同此刻的她。
他从前就是大明的皇商,后来大顺朝建立,他亦替义父李自成效力筹资,如今再次变节,成为满清的一份子亦不奇怪。他,从来就不是立场坚定的忠烈之人,又何必苛求?
但在她心中,还是希望自己爱慕的女子能更加坚韧一些,身上多一些高贵的情操,供她幻想。
细想,他们曾经有过什么呢?不过是几次闲谈,几番回眸对视而已。他刚好出现在她情窦初开的日子里,换了别的男子,或许也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一个角落。
假如上苍给予足够的机会,他们或许可以开花结果,但有的人,注定只是过眼云烟……
“我们走吧,该去给太后娘娘贺寿了。”舒泽提醒,陡地不愿意她再继续留在这片海棠下。
盘云姿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