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该去给太后娘娘贺寿了。”舒泽提醒,陡地不愿意她再继续留在这片海棠下。
盘云姿点头,如行尸走肉回到车内,良久无言。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脸庞,舒泽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方才那种复杂的滋味更为激烈,翻涌心头。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最后找了一个比较体面的词——羡慕。
假如这世间有个女子如同盘云姿对薛瑜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哪怕看到一株海棠亦勾起诸多想念,他有多幸福……
虽然他的妻子也是爱他的,分离之时肯定也会想念他,但那种感情里更多的是强势的占有,而非像眼前这般,有一种隐忍的温柔,让人心酸。
舒泽觉得,空中划过一阵惆怅的长风,在日暮的 残霞中,扬起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仿佛午夜读到一段伤感文字,有灰色的雨滴坠入心底。
站在玉福晋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望见多尔衮的模样,不远,亦不近。
盘云姿以为自己会愤慨不已,但出乎意料的:内心很是平静。
她该恨他吗?这个灭了汉人王朝的满族人?曾经,她设想过在衣袖里藏一把刀,不顾一切冲上去行刺,不管成功与否,但现在,她却镇定地站在这里,没有任何行动。
如果说到仇恨,她的义父李自成逼得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大明子民是不是更应恨他?
她忽然觉得,世间的一切争斗厮杀没有任何意义,谁做皇位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他能否给天下繁华。
或许,她终究还是瑶族女子,所以可以冷眼旁观满汉之间的战争吧?这算是隔岸看火?还是旁观者清?
“玉儿,你这份礼物本宫甚是喜欢。”太后翻阅着经册,点头称赞,“看得出你很尽心,其间文字清丽娟秀,有一种祥和之气,书法大有长进。”
“谢谢姑姑夸奖。”玉福晋得意扬扬,没有半丝心虚。
“不过,”太后忽然蹙了蹙眉,“其中有一段典故,本宫不太明白。”
“什么典故?”方才的如花笑颜倏地变得紧张。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这是什么意思?”
“啊?”玉福晋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自然回答不出来,别说这佛经上的文字是盘云姿代笔,就是佛经的内容,亦统统交给盘云姿去挑选,这卷经册,她甚至连碰都没碰过。
绞着手帕,咳嗽两声,拼命给盘云姿使眼神,示意她解围。
“回太后的话——”盘云姿只得上前一步,俯身道,“奴婢可否代福晋回答?”
“你是谁?”太后凝视着她,“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太后恕罪——”盘云姿硬着头皮道,“福晋近日嗓子不适,大夫说不宜多语。正巧前儿福晋才给奴婢说过这段佛经上的故事,所以奴婢斗胆代言。”
“让她说说吧,”一旁的多尔衮笑道,“也瞧瞧咱们玉儿调教下人的本事。”
“好吧,”太后颔首,“那你就说来听听。”
盘云姿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原来或多或少,她还是有一些害怕的。微微抬眸,却见舒泽正凝视着自己,投来一抹鼓励的微笑,她的心忽然踏实起来。
难道他已经成为自己的依靠?
感受到众人的凝视,她赶紧敛神。
“所谓佛渡南海,初见莲花,是指——某日,佛欲渡南海,却无舟无帆,焦急之中,放眼看见碧涛之上,有莲花点点,含苞欲放。佛以花语低吟,莲花乍然绽放,花瓣相连,宛若一座浮桥,佛便因此终于得渡南海。”
“很美丽的故事,”太后不由得动容,“不过,为何特意将这一典故抄入经册之内?有何用意?”
“福晋告诉奴婢,”盘云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佛若不懂花语,便不能使莲花绽放,无法渡南海。由此可见,语言之重要,宛如海面浮桥,如若掌握自如,就到到达任何遥远的地方。如今王爷下令,凡上三旗,皆要学习汉字学汉语,便如同佛习花语一般,为的,是大清能走得更远。王爷为促进满汉之融合,如此豁达,是为佛心。”
一番话说得娓娓动听,多尔衮与太后频频点头,笑逐颜开。
“好伶俐的丫头,”太后叹道,“玉儿,你的确长进了,连身边奴婢也调教得这么好,本宫该重重赏你才是。”
“多亏了姑姑从前的教诲。”王福晋大大舒了一口气,再度神采飞扬。
“你这丫头,叫什么名字?”多尔衮故意问道。
“回王爷,她叫云姿。”舒泽代为管答道。
这话本不该他来回,但当下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当众昭示她是自己的人。或许方才她的表现让他颇为自豪吧?
“哦,就是本王上次赏给你的汉女之一吧?”多尔衮的笑意忽然变得叵测。
“是。”舒泽垂首。
“你也不小了,该纳侧室,以本王看,就让这个云丫头伺候你吧!”
多尔衮这突如其来的提议,震得在场所有人无不骇然。就连舒泽这个事先知情者,也感到颇为突兀。
“王爷,此事不妥吧?”太后率先开口反对,“一个小小的汉女,能进得贝勒府已是天大幸事,封做侧室就太过份了,毕竟满汉怎能通婚?”
“怎么不能?”多尔衮执意,“汉人可以抬旗,佟佳氏一门就是抬旗的。就让佟佳氏收她为义女,不就成了?”
“我不答应!”玉福晋气得跳起来,完全顾不得礼仪,尽显骄纵气焰,“她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你这脾气!”多尔衮不满地睨她一眼,“你自己说说,这些年来,跟舒泽吵过多少回?性子不好也就罢了,偏偏一直未能有孕,按照汉人『七出』的标准,不知该休你多少回,如今还不让丈夫纳妾!”
玉福晋霎时怔住,生平头一回,多尔衮当面对她说出如此严厉的话,就算训斥获罪的大臣,也不会这般直接。她不由得掩面,当场哇哇大哭。
“舒泽,你自己说。这妾,是纳,还是不纳?”多尔衮淡淡转问侄子。
“臣……”舒泽一时间难以启齿。
“舒泽,你敢!”玉福晋跺足,“我死给你看!”
“可否让臣考虑下……”他没有摇头,亦没有答应。
他知道,此刻站在一个忠诚丈夫的立场,是该冒死拒绝。但他发现自己心底缺乏强烈的反抗意味,呈现一种站在模糊地带的奇怪反应。
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点头,并非害怕妻子的震怒,只是他明白,盘云姿的心中另有所爱……
此叫此刻,惟有拖延时间,他有种预感,也许事情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给他最最正确的答案。
“好吧,”多尔衮叹道,“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本王就等你的决定!”
这话有明显的暗示,他当然听得懂。
但他不愿意这样,不愿意为了宝藏,动机不纯地去娶一个女子。
他忽然有种矛盾的心情,就像每次上战场前戴上面具,在囚困中挣扎……
第3章(2)
“佛渡南海,初见莲花?”灯光下,舒泽笑道,“我也算列佛经故事颇有耳闻,怎么从没听过这一则?”
“这个……”盘云姿只得承认,“是奴婢杜撰的。”
“原来是你瞎编的,连王爷都被你骗了!”舒泽摇头轻叹。他总是惊诧于她的聪慧,让他知道,所谓的“惠质兰心”是什么意思。
“不过,小云儿,为何要杜撰这样一则故事?”
“只是希望王爷能将汉字汉语延续下去,我很害怕……”她忽然咬唇不语。
“怕王爷会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傻瓜,不会的!”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的确很害怕博大精深的汉学会被满人毁于一旦。虽然她是瑶族女子,却心甘情愿被汉学折服,她希望这种美好的文化能生生世世永远流传下去。
“假如——”片刻停顿后,舒泽终于道,“你做了我的侧福晋,爱新觉罗的子孙有了汉族血源,你担心的事不就更不会发生了?”
这算是试探吗?也许是。
他的确想知道,在她心中,是否亦对他存有好感,是否愿意给他们的将来一个机会……
然而他失望了。此刻,明显可以在她脸上看到不情愿的神情。
其实嫁给他,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事吧?如果她不认识薛瑜,如果他没有娶妻在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种族之分……她一定会欢欢喜喜穿上嫁衣,等着嫁他为妻。
但现在,他们在每一方面都差一步。按汉人的话来说,就是无缘,即使有,也是孽缘吧。
“你不必回答了,”舒泽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色,“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放心,我不会逼你的。
话虽如此,但在他强掩的镇定外表下,却弥漫起苦涩。这是第二次,他尝到这种滋味,第一次,是在那片海棠树下,看到她为薛瑜流泪时。
天底下,还没有任何女子能勾起他这种情绪。曾经,与玉福晋争吵时,对方也故意与别的男人眉来眼去,想激起他的妒意,但他却一笑置之。
是否爱上了某个人,这样的情绪会是家常便饭?或许他已经明白,只是不想承认。
“可是……贝勒爷该怎么回复王爷昵?”她不由得替他担忧,毕竟他是个好主子,因为他,她得以能在贝勒府有个栖身之地。
“傻瓜!王爷要我纳妾,只是一片好意,我执意不肯,他还能砍了我不成?”
舒泽敷衍,“来,替我结辫子吧,别再为那事烦心了。”
一连两声傻瓜,看似讽刺的称呼,实则透着亲呢与宠溺,舒泽末发觉,一旦男子用这样的口吻对一个女子说话,他的心便已深陷。
挥挥手,他故作云淡风轻,仿佛刚才谈论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家常琐事。然而,多尔衮的旨意,其实并非玩笑——他是在冒着生死,博取她的舒心。
不明真相的盘云姿,总算舒眉莞尔,以为一切会如他所说。
端来头油,她浸了木梳,缓缓替他梳理方才洗净的头发。
他的长发蓬松乌亮,恐怕女子看了都会嫉妒,每次替他结辫,她都在感慨人世间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就算与薛瑜相比,也不差分毫,甚至更胜一筹……
“从小到大,这么多人替我结辫子,就数你结得最好,”舒泽忽然赞道,“别人要嘛结得太松散,要嘛拉得我头皮疼。”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替男人结辫,”她坦言,“说实活,看到满人剃头结辫,我还觉得满奇怪的。”
“有什么奇怪?”舒泽侧眸,“不好看吗?”
“我还是觉得……汉人的发髻比较好看。”人人剃成半秃,她不觉得有什么漂亮可言。
“所以,”舒泽忽然蹙眉,“你觉得薜瑜比我好看就是了。”
盘云姿一怔,感到他话语中有种强烈的醋意,似乎遭遇了情敌……不不不,她一定是听错了,舒泽怎会为了她吃醋?他们是如此陌生的两个人……
呃,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民族传统的发型鸣不平吧?
“我们满人从前生活在关外,以骑马游猎为生,”他低声道,“剃头只是为了避免在飞奔时前面的头发遮住眼睛,结辫亦是为了方便,而且,晚上露宿之时,辫子还可以缠脖作枕。”
原来如此,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假如,我们满人像汉人一样,占有鱼米之乡,我们也能梳漂亮的发髻,何必结这麻烦的辫子?”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忿忿不平,亦有一丝心酸,“其实,我也知道像薛瑜那样白衣如云是比较好看,但我们终究是马背上的一族,无法做翩翩佳公子……”
话一出口,他惊觉自己居然嫉妒起薛瑜!是单纯嫉妒对方的白衣翩翩吗?恐怕没那么简单……
曾经的马上生活让他何其自豪,现在却是不堪回首似的。她的评价真那么重要?抑或她在自己心中变得重要?
盘云姿此刻完全没能理解他胸中的跌宕起伏,以为只是自己的一时多嘴令他不快,想尽力让气氛回暖。
“贝勒爷,你看——”她摊开掌心,继续她的话题,“我做了一个穗子,系在发尾,一定漂亮。”
他一怔,借着灯光往她手中望去,只见有一条深红的穗结,丝线编成,精巧可爱。
“这是特地……为我做的?”舒泽诧异。一直以来,她待在自己身边,虽然尽心竭力,但终究出于被迫,这是头一次,她主动为他,而且只为他一人。
此刻,他只觉得有股暖流迂回在心,就像整个人泡在温泉水中,全身都畅快地舒展开来。
方才的郁闷,已烟消云散。
盘云姿浅笑地点了下头,柔荑绕到他背后,轻结长穗。
他的目光自镜中凝视着她,觉得背心痒痒的,有种暧昧难言的滋味,此时此刻蜿蜒而行。
他忽然有一丝贪念,希望这样的亲昵举动能一直继续,直到天荒地老。
“为什么忽然想要替我做穗子?”舒泽忍不住问。
为什么?因为就要分别了吧?盘云姿暗忖邂逅薛瑜,意味着即将与妹妹若水重逢,她不久将会悄悄离开贝勒府,去完成义父未尽的心愿……但她不会忘记,在这落难的日子里,曾经遇到一个好心的男子,给了她片刻的安宁。
虽然处于敌对阵营,但她对舒泽,还是万分感激的。她也很喜欢跟他聊天,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悠悠闲言碎语,就算观念不同,也颇有乐趣。
这个穗子,就当是临别礼物吧。
“奴婢替贝勒效劳还需要原因吗?”但心中这些话不能说,她只能如此回答,“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他狐疑地盯着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门被砰然撞开,玉福晋迈了进来,箭一般的锐利目光投射在他俩身上。
“还没行礼呢,就卿卿我我了?”
“瞎说什么?”舒泽皱眉,“云儿在替我结辫。”
皱眉是因为心虚吗?他不确定。但两人之间的清白,他必须申明,为了她的名声。
“结什么辫?分明是狐狸精存心勾引男人!”玉福晋插腰骂道。
盘云姿脸一红,连忙退到一旁,不想徒生是非。
“放尊重点!”舒泽瞪着妻子,“别失了自己的身份!”
这又是个第一次,他为了一个丫鬟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