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家的农庄坐落于距海洋湾半英里处的一条蜿蜒曲折、地势凶险的山谷上。房子简单
朴素,但却证明了它经受住了摧枯拉朽的暴风雨侵袭。这里的暴风雨不知在附近的礁石上砸
碎过多少不幸的船只。会客室里挂着一只面目狰狞的猪头(因下巴下垂和弱视而痛苦不堪),
那是双胞胎兄弟在十六岁生日那天杀的。客厅里还有一座正在梦游的落地大摆钟,和我的怀
表差好几个小时。的确,从新西兰进口的一件重要的东西就是确切的时间。一个农场工人透
过窗户玻璃偷偷看着主人家来的客人们。不会再有以前见过的衣衫褴褛的背叛者,但埃文斯
先生信誓旦旦地说这只叫巴纳巴斯德四分之一杂交血统的牧羊犬在“会跑的两只腿的叫巴纳
巴斯的动物里是跑得最快的”。克里根和金韦达是两个诚实、粗犷的家伙,对羊群还算熟悉
(这一家养了两百只羊)。因为两个人都未曾去过“镇”上(看来岛上的居民打官司还得要
到新西兰),除了跟他们的父亲读过《圣经》片段以外,也没有上过学。就是靠着那点材料,
他们才凑合着学会了读写。
埃文斯夫人谈吐优雅,这是我从与巴克斯领事和帕特里奇在博蒙特共进告别晚宴以来享
用过的最可口的佳肴(没有加任何盐、腐烂的东西和骂娘的话)。德阿诺克先生跟我们讲起
过去十年他在查塔姆岛上提供补给船只的故事;亨利则说了他在伦敦和波利尼西亚治疗过的
病人的有趣故事,有社会名流也有出身卑微者。而我向他们描述了作为美国的一名公证人,
因为执行加利福尼亚的一份遗嘱,在寻找澳大利亚一位受益人的过程中要克服多少困难。我
们就着埃文斯夫人自酿的低度麦芽酒吞下自己那份炖羊肉和苹果布丁。那酒是用来跟捕鲸的
水手们做生意的。克里根和金韦达离开去照顾他们的牲口了,埃文斯夫人也起身到厨房忙活
去了。亨利问现在传教士在查塔姆岛上是否还很活跃。听到这个问题,埃文斯先生和德阿诺
克先生交换了下眼神,前者告诉我们说:“不,毛利人不愿意接受我们白种人,因为我们过
分地用文明损害了他们莫里奥里人(注:早于新西兰人存在的早期波利尼西亚人,现已灭绝。)
的文明。”
我质疑“过分地用文明”这种损害是否的确存在。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如果好恩角
西面(注:即南太平洋地区。)没有上帝,你们宪法里‘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在这里也不存
在,这说明什么呢?尤因先生。”“女预言者”号在岛屿湾短暂停留期间,我听说了毛利和新
西兰白种人这两个名词,但我跟他们说我很想知道莫里奥里是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我的问
题打开了历史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详细记述着查塔姆土著居民的衰落。我们点上了烟。德阿
诺克先生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三个小时还没结束,可他不得不在夜色再次笼罩波特哈特
之路前离开。他口述的历史,依我看,可以和笛福(注:英国小说家和报刊撰稿人,《鲁宾
孙漂流记》的作者。)及梅尔维尔(注:美国小说家,作品多反映航海生活,《白鲸》的作者。)
的文笔相提并论。我这两天会把这些记下来。之前,我会遵照摩尔甫斯(注:希腊神话中的
睡梦之神。)的意愿,好好睡上一觉。
11月11日星期一
拂晓时分天气湿热,没有太阳。港湾看上去也是黏糊糊的样子,不过感谢海神尼普顿,
天气还算暖和,可以继续对“女预言者”号进行维修。我写这些的时候,有人正在把一个新
的后桅顶部安装到位。
过了一小会儿,亨利和我正在吃早饭的时候,埃文斯先生匆忙赶来,硬是要我的医生朋
友上门为附近一个隐居不出,叫布莱顿的寡妇看病。她在布满石头的沼泽地里从马上摔了下
来。埃文斯夫人正在照料她,恐怕这个寡妇有生命危险。亨利马上拿着他的医药箱出发了。
(我主动也要去,但是埃文斯先生请我不要去,因为病人让他保证除了医生,任何人都不能
看到自己动不了的样子)沃克无意中听到这些事,告诉我二十年来,没有一个男人曾经跨过
这个寡妇的门槛,所以他认为:“如果她让江湖医生摸她的话,这头性冷淡的老母猪一定是
走到头了。”
莱库胡(查塔姆群岛原住民的名字)莫里奥里人的起源到今天还是个谜。埃文斯先生表
示,他相信他们是从西班牙被驱逐的犹太人的后代,其根据是他们的鹰钩鼻和带有嘲笑表情
的嘴唇。德阿诺克先生则更愿意用理论解释,说莫里奥里人曾经是毛利人,后者的独木舟在
群岛的最远端触礁了。这一理论建立在语言和神话的相似性上,所以逻辑性更强。可以确信,
经过了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的隔绝生活,莫里奥里人过着和他们在凡戴门岛上清苦的兄弟民族
一样的原始生活。造船的技艺(不包括用来在各岛之间穿行的简单编成的竹筏子)和航海技
术已经废弃不用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个水陆形成的地球上还有其他地方,行走着不
同的人。的确,他们的语言里没有“种族”这个词,“莫里奥里”的意思就是“人”。他们没
有饲养业,因为这些群岛上从未出现过哺乳动物,直到途径此地的捕鲸者们肆意把猪放养在
此,已增加繁殖的数量。莫里奥里人最初的时候到处搜寻食物,捡些新西兰大鲍(注:一种
带壳的水生动物。),潜水捞些淡水鳌虾,抓些鸟蛋,用矛捕猎海豹,收集海藻,挖些昆虫幼
虫和植物的根。迄今为止,莫里奥里人只不过是异教徒在当地的变种,他们大多位于不断减
少的大洋“盲点”,身穿亚麻短裙,披着羽毛斗篷,还没有被白人教化。但是以前的莱库胡
人声称他们的特质在于它独一无二的太平洋式的信条。自从无法追忆的远古时代,莫里奥里
人中祭祀阶层的人规定,无论是谁让别人流血都会毁灭掉自己的魔力(注:南太平洋岛屿神
话中的物、地、人所体现的超自然力量、魔力、神力。)——他的荣誉、价值、地位和灵魂。
对不受欢迎的人,莫里奥里人不愿为他们提供食宿,跟他们谈话,甚至不想看到他们。如果
受到排斥的凶手撑过了第一个冬天,让人绝望的孤独通常会逼他在扬格角某个风浪穴里自行
了结。
鉴于此,德阿诺克先生才竭力劝说我们。两千野蛮人(埃文斯先生的最佳猜测)把“你
不该杀戮”在言行上都奉为神谕。自从亚当尝了智慧树上的果实以来的六千年里,人们形成
了一个口头上的“大宪章”,以建立一种在其他地方都无法理解的和谐。像望远镜对俾格米
人(注:一种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大洋洲及太平洋部分岛屿的矮小人种。)一样,战争对
莫里奥里人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概念。“和平”不是战争间的空隙,而是万年永存的。这种
和平一直统治着这些遥远的岛屿。从凡尔赛到维也纳,从华盛顿到威斯敏斯特(注:暗指英
国政府。),与这些由渴望战争的幼君统治的发达国家相比,谁能否认从前的莱库胡人离托马
斯·莫尔的乌托邦更近些?“在这儿,”德阿诺克先生声称,“而且只有在这里,才有那些难
以捉摸的幻境,有着血肉的高贵野蛮人!”(后来在我们返回“火枪”旅店的路上,亨利坦白
地说:“我可不会把一个落后得连标枪都扔不直的野蛮人种描述成‘高贵’。”)
玻璃和和平这一类的东西在不断的打击下就会显现出它们易碎的特性。莫里奥里人受到
的第一次打击来自五十年前,查塔姆号皇家海军护卫舰上的海军上尉布劳顿以国王乔治的名
义,在冲突湾的草地上插下的英国国旗。三年后,布劳顿的发现就出现在悉尼和伦敦的航海
图上了。一些分散的自由移居者(其中包括埃文斯先生的父亲)、失事船只上的水手和新南
威尔士殖民局对部分罪犯关押时间意见不一致,而这些罪犯就在此种植南瓜、洋葱、玉米和
胡萝卜。他们把这些东西卖给需要它们的海豹猎人。他们用海豹的血把海浪都变成了粉红色,
却没有让土著人繁荣的希望成为现实,这是莫里奥里人遭受的第二次打击。(德阿诺克先生
用这个算式证明了其中的利润——一张皮在坎顿岛(注:南太平洋的岛,英美两国共管。)
能够卖十五先令,这些先到的猎海豹船每船都可以搜集到两千多张!)数年之内,只能在露
出海面的岩石上才能看到海豹了。“海豹猎人们”转而大量种植土豆,养羊和猪,现在查塔
姆被冠以“太平洋上的花园”的美称。这些成为暴发户的农民通过焚烧树林以开辟土地。火
在泥炭下阴燃多年,在无雨的干旱季节再次燃烧于地面,重新播下灾难的种子。
莫里奥里人受到的第三次打击是捕鲸船,现在大量停靠在海洋湾、维坦基、欧文戈和特
瓦卡鲁等地方修理、改装和刷新。捕鲸船上的猫和老鼠繁殖得像埃及十灾(注:《圣经.出
埃及记》中记载的关于上帝降十灾给埃及才迫使法老终于放摩西带领犹太人出走的一段故
事,据《圣经·旧约》记载,这十灾分别是血灾、蛙灾、虱灾、蝇灾、疫灾、疹灾、雹灾、
蝗灾、夜灾和长子之死。)一样,它们吃掉了在洞穴里栖息的鸟,这些鸟的蛋是莫里奥里人
十分珍视、赖以维持生计的东西。另外,只要白人文明逼近他们的时候,那些各种各样的疾
病会专门挑肤色更黑的人,这让土著民的数量进一步减少。
不过如果以前新西兰的报道中没有把查塔姆群岛描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乐土,有长满鳗
鱼的礁湖、铺满带壳水生动物的小海湾还有既不知道战争也不知道武器为何物的居民,莫里
奥里人或许还能经受住这么多不幸。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是塔拉纳基(注:新西
兰北岛西部的一个地区。)特·爱提·阿瓦毛利人的两个氏族(德阿诺克先生向我们保证说
毛利人的宗谱同欧洲中上阶层尊崇的族谱树一样,每个细小的分支都错综复杂。千真万确,
那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种族中,任何男子马上就都能记起他祖父的祖父的名字和“阶层”。),
对他们来说,这些谣传可以保证他们获得在最近“火枪战”(注:指十九世纪早期主要在新
西兰北岛发生的毛利人部落间的一系列战争。)期间失去的祖先的大片土地财产。他们派密
探通过打破禁忌和抢劫圣地等手段刺探莫里奥里人的耐性。莫里奥里人面对这些挑衅行为
时,正如我们的上帝一直要求我们做的,他们“转过另一边脸来让人打”。由此他们确认了
莫里奥里人明显的怯懦,这些入侵者又回到新西兰。刺满文身的毛利征服者们发现了只有一
艘帆船的舰队,这艘双桅横帆船“流浪者”号的船长海尔伍德在1835年末同意分两次运送
九百个毛利人和七只作战用的独木舟、马铃薯种薯、火器、猪、大量的手刮亚麻布和一门大
炮。(德阿诺克先生五年前曾经在岛屿湾的一家小旅馆里邂逅海尔伍德,当时他正手头拮据。
他开始否认自己是“流浪者”号的那个海尔伍德,后来他发誓他是受胁迫才运送黑人的,但
不清楚这是如何对他起作用的)“流浪者”号十一月从尼古拉斯港装船出发,但是船上装载
的货物——五百个男人、女人和小孩,这些异教徒被塞在船舱里熬过了六天的航行,整日与
排泄物和疾病为伴,连最起码的水都无法供给。在璜加提提抛锚时,他们非常衰弱,只要莫
里奥里人愿意,连他们都可能消灭掉这些好战的异教徒。可是这些行善的人选择了和他们分
享莱库胡人日益减少的资源,而不是因为流血而破坏他们的魔力。他们细心照料生病和将死
的毛利人,直到他们恢复健康。“毛利人以前来过莱库胡,”德阿诺克先生解释道,“但是又
走了,所以莫里奥里人就以为这些殖民者也会一样不打扰他们而离开的。”
莫里奥里人的慷慨得到了回报,海尔伍德船长又带着四百个毛利人从新西兰回来了。接
着,这些陌生人通过举行“塔卡西”仪式声称对查塔姆群岛拥有主权。这是毛利人的一种仪
式,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在土地上行走以占有这片土地”。于是老迈的莱库胡人就被分隔开
了,莫里奥里人被告知他们现在已经成为毛利人的奴隶了。十二月初,大约十来个土著民抗
议的时候就被用斧头无情地杀害了。毛利人证明自己在“殖民化的阴险诡计”方面是英国人
的聪明学生。
查塔姆岛东部有个巨大的盐沼湖,叫特湾伽,几乎是一个内海,但是海水涨潮时通过该
湖位于特·阿瓦帕提基的“唇”而使这里土壤肥沃。十四年前,莫里奥里的男人们在那片神
圣的土地上成立了一个议会。它维持了三天,目的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毛利人流出的血也
会破坏一个人的魔力吗?稍年轻的男人认为和平的信条里不应包括连自己的祖先都一无所
知的外族食人族,莫里奥里人要么必须开杀戒要么被消灭;年长些的则极力主张息事宁人,
因为只要莫里奥里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保存住他们的魔力,他们的神和祖先就会让族人远离伤
害。“拥抱你的敌人,”年长者主张,“为了阻止他攻击你。”(“拥抱你的敌人,”亨利讽刺道,
“去感觉他的匕首触碰你的肾脏。”)
那天年长者获胜了,但是这无妨大碍。“当没有数量上的优势时,”德阿诺克先生告诉我
们,“毛利人抓住了首先发动最沉重打击的机会,就像许多不幸的英国和法国人在他们的坟
墓中证实的那样。”恩加提·塔玛和恩加提·姆屯加也有自己的议会。莫里奥里的男人们从
议会回来后遇到的是埋伏和比噩梦还恐怖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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