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今天早上要来学葱油饼的,为什么又落跑?”何有荣围着围裙,拿着锅铲追出厨房。
“唉呀,来日方长嘛!”叶莲大声回话道,扮了个鬼脸,继续往前跑。
“长你个大头鬼!这句话,你从十八岁讲到现在!”何有荣咆哮着,气呼呼地走回厨房里。
尉迟劲勾唇淡淡一笑,已经很习惯他们父女俩的斗嘴了。叶莲对烹饪这回事的一窍不通,是她爸爸的奇耻大辱。
“呼……好喘!”叶莲拉着尉迟劲穿过沙滩,一屁股便在海岸前坐了下来。
“我用生命换来的葱油饼,分你一片,唔——”叶莲把一片葱油饼塞到他手里,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了。
“你不是拿了三片吗?”他的听力可是很灵敏的。
“好啦、好啦,待会儿再分你半片啦,爱计较!”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尉迟劲大口咀嚼着葱油饼松香的滋味,空虚的心里填入了些许的安定感。
失明的世界对他而言,不只是黑暗,而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状态。他还在适应一切,他还没法子想象他的未来。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认为他会有适应的一天。
每天夜里,花莲的过分安宁及忽远忽近的海涛声,都让他觉得他正待在一座无人地狱里。尉迟劲咽下葱油饼,却开始失去了食欲。
“现在夕阳西下,阳光洒在身上很舒服,对不对?”叶莲拍拍肚子,心满意足地呈大字形往沙滩上一摊。
“你不用费尽心思来提醒一个瞎子,他看不见的世界有多美好。”尉迟劲抱着双膝,因为心情低落,脸色也铁青了起来。
“我只是好心地想提醒你,这个世界美好到即使你看不见,也能感受得到。”叶莲侧身,托腮凝视着他。
尉迟劲没有白裕承的俊美,可他浓密的三角眉、深邃的眼窝和刚毅的轮廓,却让他拥有一种有别于时下中性男子的阳刚之气。很吸引人,真的很吸引人……
叶莲看得失神,双唇微张着。如果他的态度再好一点的话,她搞不好会考虑倒追他。
“我想独处。”尉迟劲下了逐客令,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莲咬住唇,脸上的表情有些受伤。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当她是只小狗般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她以为他们是朋友,可是他似乎只当她是个民宿小仆人。
“那……我先走了。”叶莲声音迟疑,脸色惨白地从沙滩上一跃而起。
尉迟劲板着脸,没有开口留她。
少了人声,海浪波涛声开始变得无比清楚了起来。他奋力地睁大眼,然则眼前却还是一片黑暗。恐慌攫住他的心脏,他霍地站起身,表情狞恶地大吼道:“叶莲!你还真的给我走人!万一突然卷起大海啸,或者是我不小心走进海里去,那是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啊!”
“大海啸会有征兆,海浪会愈卷愈剧烈,而不是一下子就把人卷走的。”叶莲站在海滩另一端,用双手围成喇叭状,也对着他大吼道。
“你给我过来坐下。”尉迟劲命令道。
叶莲站在原地不动,从他铁青的脸色、僵硬的双肩,一直打量到他紧握的拳头。
奇怪了,他一个彪形大汉站在沙滩上的样子,怎么会那么可怜呢?叶莲咬住唇,觉得有些心酸。
“过来坐下,好吗?”尉迟劲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再度沙嗄地说道。
“好——”叶莲拉长了语调,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掌。
尉迟劲稍嫌笨拙地就着她的手势,弯身在沙滩上坐下,而她则是盘腿面对着他、打量着他。
尉迟劲乍来时因为心情不好、食欲不佳而变得凹陷的双颊,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了。事实上,他最近也比较常笑了。好几次他坐在庭院大石上“听”海时,女客人总是忍不住要偷看他。
“我从没和家人之外的女人相处超过十天。”尉迟劲说道,算是一种求和举动。
“你是在建议我去申请金氏世界纪录吗?”叶莲仰起小脸,忍不住“咯”地笑了出来。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笑声很像小老鼠。”
“动物协会的大熊先生说过。”她笑咪咪地说道。
尉迟劲“看着”她,勾唇浅浅一笑。
看不见的日子乏味得让他随时感到不安,但是有她在的时候,周遭的空气便会热闹了起来。他以前总嫌女人啰嗦,但是现在只要一下子没听到她的声音,他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了。这种依赖性的改变,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尉迟劲忽而倾身向前,叶莲则是屏住呼吸,心跳如擂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孔。
“我从明天开始要回复一些正常的公事处理了。”他说。
叶莲的心一乱,她直觉地抓住他的手臂,惊呼出声:“你要离开了吗?”
尉迟劲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舍,心情在瞬间高昂了起来。
“事实上,我非常需要一个协助者,来帮忙我‘看'资料。如果你愿意协助我的话,我就留在这里办公。”他倾身向前,摸索到了她置于他手臂上的小手,牢牢地握住了。
叶莲的脸开始发烫,她被蛊惑似地眯起了眼,微张着唇,怔怔地看着他。
“你愿意吗?”他低语着,大掌一紧。
叶莲用力地猛点好几下头。
“叶莲?”
“我愿意!”叶莲宏亮地大声回道。只是,她的回答才脱口而出,她就因为自己的音量而窘到想找地洞钻进去。
尉迟劲笑了。
他雪白的牙齿衬着开心的笑容,为他的阳刚魅力增添了一股天真气质,看得叶莲必须用手压住她狂跳的心脏,以免它飞到他身上。
“喂,我要怎么协助你啊?我只会打扫和招呼客人啊。”她开口说话,只想尽快恢复正常。
天啊,幸好他看不到,否则她脸上的迫不及待岂不羞煞人也。
她怎么可以对他想入非非,他是在要求她帮忙,不是在对她求爱啦!
“我需要有人当我的眼睛,而白裕承会事先告诉你,所有该注意的事情。”他低声说着,脸上神态异常地柔和。
“你们的公司是在做什么的?”她用手搧着发红的脸颊,好奇地问道。
“我们负责处理危机。”在他脑中的信息还没完全落伍之前,他应该还可以为他和白裕承的公司做一些努力吧。
“你是保镳吗?”他的体型够剽悍,气势也够吓人。不过,这家伙傲慢的态度比老板还像老板就是了。
“别老是把我想成头脑简单、四肢无力的家伙。”
尉迟劲伸手想揉她的头发,叶莲则是很配合地偏了下头让他手“正好”碰触到她的发。
“我主要负责处理危机。”他的手掌沿着她的发丝落到她的肩上。
“不懂。”处理危机这件事对她来说,像是电影情节。
“一般企业或是政府单位在遇到无法自理的危机
像股价突然下跌,或者是天灾意外时,就会聘请我们公司找出应变方法来改善现状。我们公司的人数虽然不多,但在国际间却是赫赫有名的顶尖团队。“尉迟劲解释道,眉宇间有着对公司的自豪。
“嗯嗯嗯,听起来确实满厉害的。”叶莲频频点头,对于这种有法子把事业闯得轰轰烈烈的人,都忍不住要佩服一番。
“是‘很'厉害。”尉迟劲自信地说道。
“如果我爸妈当年能找到你们这种公司协助的话,可能就不会经商失败自杀了。”叶莲脱口说道后,又急忙掩饰似地干笑了两声,别开了头。
“你爸妈怎么会走上那条路?”原来她口中的老爹,不是她的亲生爸爸哪。
“他们听信朋友的话,到处借款,负债买了一大片据说位于新市镇开发的土地。结果,政府道路转向,新市镇没开发成,地下钱庄和银行全找上了门,两个人选择了烧炭自杀。”两颗泪珠无声地滑出眼眶,可她没有伸手去擦。
“后来,老爹和老妈收养了我,然后,我从此之后就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啦。呵呵,我的运气还不错吧!”她佯装轻快地说道。
“干么强颜欢笑?”他沉声说道,握紧她的肩膀。
“我没有。”蓦然摇头,又摇下了几颗泪珠。
“没有才有鬼!你的声音根本就是在哭!”他咆哮出声,不知道自己干么心乱如麻。
“耳朵那么好做什么?呜……”她咕哝了一声,泪水却是愈掉愈多。
尉迟劲没和她争辩,大掌胡乱摸索了一通,抓到了她手臂,揪小鸡似地把她拽进了怀里。
她的泪水在瞬间被他胸上的棉衫给吸尽,新的泪水则不甘示弱地——而出,也一并全落入了他的衣服里。
尉迟劲能感觉到她娇小身子的颤抖,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只是静静地搂着她,陪伴着她尽情哭泣。
这世界的悲惨,如果只是释放几串泪水就可以好过一些,那么哭得惊天动地又有何妨呢?尉迟劲抚着她的发丝,轻声吹起了口哨。
叶莲听见了他吹出的旋律,微微地怔楞了一下。
她听着听着,停止了哭泣。她听着听着,张开了唇,用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嗓音,跟着他的旋律唱起歌来。
“在我的行囊里有六份的地图,却仍在寻觅你的路上迷了路。你不乖,你很坏,这样难以明白,不肯将你心门打开……”她唱。
尉迟劲听着她在海风中起舞的清亮歌声,他惊讶地挑起了眉。
“这首是陈升的‘六份地图',你该不会也有买他的’思念人之屋'吧?你也喜欢陈升,对不对”一待她唱完,他便迫不及待兴奋地问道。
“我喜欢你。”
叶莲蓦地跳起身,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低头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接着,她捧着自己红到快爆炸开的脸,拚命地往前跑。
尉迟劲不能置信地摀住他的唇,想要确定那蝴蝶般的轻吻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喂,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尉迟劲站起身,才往前跑了两步,脚步便一扭,狠狠地跌了一跤。
叶莲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到他身边。
“你还好吗?没事吧?”叶莲吓得脸色大变,心急如焚地弯身检查着他身上是否有伤口。
尉迟劲唇角一勾,大掌握住她的肩,流利地一个翻身,便将她置于他的身下。
“我这人是不吃亏的。”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你是什么意思?”叶莲望着他几乎与她相触的脸孔,脑中一片空白。
“你吻了我,而我要讨回公道。”
语音未落地,尉迟劲已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衔着她的唇,探入她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间,纠缠着她温暖的舌尖,释放出他对她的心动与热情。
生平第一次,他发觉了“喜欢”这种感觉里,竟然还包含了心疼的成分。
因为就在他吻着她的同时,他也想着要把她珍藏在他的怀里,不再让她受到一丁点风雨哪!
第二章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叶莲并不后悔当天主动吻了尉迟劲,也不后悔开始和他谈恋爱。
可是,她却后悔答应成为他在工作上的帮手。
尉迟劲在感情上像个予取予求的霸王,可那种予取予求毕竟是甜蜜的。但是,他对工作的要求,却像是最无情的暴君,要杀要剐都不留一丝情面的。
他看不见,并不代表他会降低任何工作标准。相反地,为了证明他的脑子没退化,他根本是绞尽脑汁在强迫他自己达到满分状况。于是,他好不容易被她养胖的两、三公斤,在这阵子又迅速地消减了下去。
这一晚,叶莲还没走到尉迟劲的房间,就已经听到他房间里传来的巨大摔击声。
她站在门口,捧紧了要让他当消夜的鸡蛋玉米粥,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今天中午,白裕承传真过来很多报表,尉迟劲没法子像以前一样地详细阅读,而她显然也没法子帮上什么忙。因为即使她已经将白裕承的交代及分析记录在纸上,也反复地为他念了一些数据的东西,可他还是不满意。
“该死的!”尉迟劲的大掌往桌上一挥,一迭文件随之垮落到地面上。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叶莲深吸了口气,走进了房间内。
“把白裕承传真过来的最新文件,念给我听。”他脸色黧青地说道,口气相当不善。
叶莲在桌边放下粥品,拿过传真机上的纸,逐一地念出里面的内容。
尉迟劲瞪着声音的来源,努力地想把脑中想到的问题,和刚才“听过”的几份股价串联在一起。
“念快一点!”他咆哮道。
叶莲揪着传真纸,紧张得结巴了起来。
“闭嘴!”尉迟劲大吼了一声,痛苦地抱着他的头,喃喃自语了起来。“他们的生产成本太高、又不够当地化……他们的存货……”
尉迟劲一抬头,想拿起文件看存货量,但是他抓不到文件——
因为他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为什么?!”尉迟劲狠狠捶着自己的眼睛,那力道重得让叶莲不忍卒睹。
“你不要这样!”叶莲冲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
“反正这双眼睛也看不见,毁了也无所谓!”他阴沉地说道。
“你干么跟自己过不去呢?你有空打自己,怎么不多花点时间去想问题该怎么解决呢?你有哪里不清楚的,我再念一次给你听,念到你记住为止啊!”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可她的声音却仍然力持镇定。
尉迟劲昂起下颚,空洞的眼神无助地搜寻着她的脸庞。
她拉住他的手,捧住她的脸。
他像受伤野兽般地嚎叫了一声,低头疯狂地吻着她的泪水。
泪眼蒙胧间,叶莲已经分不清楚哭泣的人是他还是她了,她只知道他壮硕的身躯缩在她的拥抱里,像个孩子似地靠在她颈肩上颤抖着。
“如果这里——”尉迟劲一忙然地抬起头,用拳头重击着自己的脑门。“没有法子一直更新知识,我会慢慢地退化成一个废物。”
“我可以当你的眼睛。”叶莲握住他的手腕,不让他伤害自己。
“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尉迟劲反掌扣住她的手掌,蓦地将她往前一扯,凌乱的呼吸直吐到她的眼前。
“可以。”叶莲坚定地说道。
屋内陷入一阵寂静,只有屋外不时传来的蛙呜声证实了这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