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睡眼惺忪的天文馆工作人员已经在门口等汪淼了,他把一个手提箱递给汪淼,“这里面有五副3K眼镜,都是充好电的,左边的按钮是开关,右边是光度调节。上面还有十几副,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我先去睡会儿,就在靠门口那个房间。这个沙博士,真是个神经病。”说完转身走进昏暗的馆内。
汪淼将箱子放到车座上打开,拿出一副3K眼镜,这东西很像他刚用过的v装具中的头盔显示器。他拿起一副走到车外戴上,透过镜片看到的城市夜景没有变化,只是暗了些,这时他才想起要将开关打开,立刻,城市化作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大部分亮度固定,还有一些闪烁或移动着。他知道,这都是被转化为可见光的厘米微波,每团光晕的中心就是一个发射源,由于波长的原因,不可能看清形状。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微光的天空,就这样,他看到了宇宙背景辐射,这红光来自于一百多亿年前,是大爆炸的延续,是创世纪的余温。看不到星星,本来。由于可见光波段已被推至不可见,星星应该是一个个黑点,但厘米波的衍射掩没了一切形状和细节。
当汪淼的眼睛适应了这一切后,他看到了天空的红光背景在微微闪动,整个太空成一个整体在同步闪烁,仿佛整个宇宙只是一盏风中的孤灯。
站在这闪烁的苍穹下,汪淼突然感到宇宙是这么小,小得仅将他一人禁锢于其中。宇宙是一个狭小的心脏或子宫,这弥漫的红光是充满于其中的半透明的血液,他悬浮于血液中,红光的闪烁周期是不规则的,像是这心脏或子宫不规则地脉动,他从中感受到了一个以人类的智慧永远无法理解的怪异变态的巨大存在。
汪淼摘下3K眼镜,虚弱地靠着车轮坐在地上。在他的眼中,午夜的城市重新恢复了可见光波段所描绘的现实图景,但他的目光游移,在捕捉另外一些东西:对面动物园大门旁的一排霓虹灯中有一根灯管坏了,不规则地闪烁着;近处的一棵小树上的树叶在夜风中摇动,反射着街灯的光,不规则地闪烁着;远处北京展览馆俄式尖顶上的五角星也在反射着下面不同街道上车灯的光,不规则地闪烁着……
汪淼按莫尔斯电码努力破译着这些闪烁。他甚至觉得,旁边几幅彩旗正在风中飘出的皱褶、路旁一洼积水表面的涟漪,都向他传递着莫尔斯电码……他努力地破译着,感受着幽灵倒计时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天文馆的工作人员出来了,问汪淼看完了没有。当看到他时,他的样子使那人双眼中的睡意一下子消失了。收拾好了3K眼镜的箱子,那人又盯着汪淼看了几秒钟,提着箱子快步走了回去。
汪淼拿出手机,拨通了申玉菲的电话,她很快就接了,也许她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汪淼无力地问。
“不知道。”说了这简短的三个字后,电话挂断了。
是什么?也许是自己的死亡,像杨冬那样;也许是一场像前几年印度洋海啸那样的大灾难,谁也不会将其与自已的纳米研究项目相联系(由此联想到,以前的每一次大灾难,包括两次世界大战,是否都是一次次幽灵倒计时的尽头?都有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像自己这样的人要负的最终责任);也许是全世界的彻底毁灭,在着个变态的宇宙中,那倒对谁都是一种解脱……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幽灵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在这剩下的千余个小时中,对尽头的猜测将像恶魔那样残酷地折磨他,最后在精神上彻底摧毁他。
汪淼钻进车子,离开了天文馆,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开着。黎明前,路上很空,但他不敢开快,仿佛车开得快,倒计时走得也快。当东方出现一线晨光时,他将车停在路边,下车走了起来,同样漫无目标的。他的意识中一片空白,只有倒计时在那暗红的背景辐射上显现着,跳动着,他自已仿佛变成了一个单纯的计时器,一口不知道为谁而鸣的丧钟。天亮了起来,他走累了,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当他抬头看看自己下意识走到的目的地时,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正坐在王府井天主教堂前。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下,教堂的罗马式尖顶像三根黑色的巨指,似乎在为他指出冥冥太空中的什么东西。
汪淼起身要走,一阵从教堂传出的圣乐留住了他。今天不是礼拜日,这可能是唱诗班为复活节进行的排练,唱的是这个节日弥撒中常唱的《圣灵光照》。在圣乐的庄严深远中,汪淼再次感到宇宙变小了,变成了一座空旷的教堂,穹顶隐没于背景辐射闪烁的红光中,而他则是这宏伟教堂地板砖缝中的一只小蚪蚁。他感觉到自己那颗颤抖的心灵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抚摸着,一时间又回到了脆弱无助的孩童时代,意识深处硬撑着的某种东西像蜡一样变软了,崩溃了。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哈哈哈,又放倒了一个!”
汪淼的哭泣被身后的一阵笑声打断,他扭头一看,大史站在那里,嘴里吐出一口白烟。
10。 大史
大史在汪淼身边坐下了,将一把车钥匙递给他,“东单口儿上就随便停车,我晚一步就让交警拖走了。”
大史啊,要知道你一直跟在我后面,我至少会有些安慰的。汪淼心里说,但自尊使他没将这话说出口。他接过大史递过来的一枝烟,点上后,抽了戒烟几年后的第一口。
“怎么样老弟,扛不住了吧?我说你不成吧,你还硬充六根脚指头。”
“你不会明白的。”汪淼猛抽几口烟说。
“我是太明白了……那好,去吃饭吧。”
“我不想吃。”
“那去喝酒,我请你!”
汪淼于是上了大史的车,开到附近一家小饭店,天还早,店里没什么人。
“二斤爆肚,一瓶二锅头!”大史喊道,头也不抬,显然对这儿很熟了。
看到端上来的两大盘黑乎乎的东西,汪淼空空的胃翻腾起来,差点吐出来。大史又给他要豆浆和油条,汪淼强迫自己吃了点儿,然后和大史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话也多了起来,将这三天的事情全部向大史说了,虽然他清楚,大史可能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比他还多。
“你是说,宇宙在冲你眨巴眼儿?”大史像吃面条似的吞下半盘爆肚,抬头问。
“这比喻很到位。”
“扯淡。”
“你的无畏来源于无知。”
“还是扯淡,来,干!”
汪淼干了这杯后,感觉世界围绕着自己旋转,只有对面吃爆肚的大史很稳定,他说:“大史啊,你——考虑过一些终极的哲学问题吗?哦,比如说,人类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宇宙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之类的。”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你总看到过星空吧,难道没有产生过一点敬畏和好奇?”
“我夜里从不看天。”
“怎么可能呢?你们不是常上夜班吗?”
“老弟,我夜里蹲点时要是仰头看天,那监视对象溜了怎么办?”
“我们真没的谈,干!”
“其实啊,我就是看天上的星星也不会去想你那些终极哲学,我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要供房子,孩子还要上大学,更不要提那没完没了的案子……我是个一眼能从嘴巴看到屁眼的直肠子,自然讨不得领导欢心,退伍后混了多少年还是这么个熊样儿,要不是能干活,早让人踹出去了……这些还不够我想的,我还有心思看星星想哲学?”
“那倒也是,来,干!”
“不过啊,我倒还真发明了一条终极定理。”
“说说。”
“邪乎到家必有鬼。”
“你这是……什么狗屁定理!”
“我说的‘有鬼’是指没有鬼,是有人在捣鬼。”
“如果你有些起码的科学常识,就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力量才能做成这两件事,特别是后一件,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上,不但用人类现有的科学无法解释,甚至在科学之外我都无法想象。这连超自然都不是,我都不知道是超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扯淡!邪乎事儿我见多了。”
“那你给个建议,下一步我该怎么办?”
“继续喝,喝完了睡觉。”
“好吧。”
……
汪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车上,躺在后座上陷入了无梦的沉睡,感觉时间并不长,但睁开眼睛后,看到太阳已在城市的西边快要落下去了。他走下车,虽然早上喝的酒让他浑身发软,但感觉好多了。他看到,自己正在紫禁城的一角,夕阳照在古老的皇宫上,在护城河中泛起碎金,在他眼中,世界又恢复了古典和稳定。汪淼就这样享受着久违的宁静,直到天色暗下来,那辆他熟悉的黑色桑塔纳从街道上车流中钻出来,径直开过来刹住,大史走了下来。
“睡好了?”大史瓮声瓮气地问。
“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谁,你吗?去吃晚饭,再喝点儿,喝完接着睡。”
“然后呢?”
“然后?明天你总得去上班吧。”
“倒计时已减到……1091小时了。”
“去他妈的倒计时,你现在首先要保证站直了别趴下,然后才能说别的。”
“大史,你就不能告诉我一些真相吗?就算我求你了。”
大史盯着汪淼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天一笑,”这话我也对常伟思说过几次,咱俩是难兄难弟。实话告诉你,我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级别低,他们不告诉我,有时真像在做噩梦。”
“可你知道的总比我多。”
“那好,我现在就把多出来的都告诉你。”大史指了指护城河的河沿,两人在那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天已经黑了下来,身后是车灯的河流,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河面上长长短短地变幻着。
“干我们这行的,其实就是把好多看上去不相关的事情串联起来,串对了,真相就出来了。前一阵发生过好多事儿,针对科研机构和学术界的犯罪急剧增多,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你当然知道良湘加速器工地的那起爆炸案,还有那名获诺贝尔的学者被杀的案子……犯罪的动机都很怪,不为钱,不为报复,也没什么政治背景,单纯地搞破坏。还有其他一些犯罪之外的事,比如‘科学边界’和那些学者的自杀等等。环保分子最近的活动也过分活跃,一会儿在工地集会阻止水库和核电站的建设,一会儿又搞什么回归自然的试验社会……还有其他一些看上去是鸡毛蒜皮的事儿——你最近看电影吗?”
“基本不看。”
“最近的几部大片,全土的掉渣,上面青山绿水的,不知哪个年代的帅哥靓妹在里面男耕女织过得挺舒服,用导演的话说,是表现被科技强奸之前的美好生活。比如那部《桃花源》,明摆着拍出来没人看,可就有人硬把几个亿砸进去。还有一个科幻小说征文大赛,最高奖五百万,谁把未来写的最恶心谁就能得奖,然后又砸进去几个亿把那几篇小说拍成电影……奇奇怪怪的邪教也都冒出来,每一个教主都财大气粗……”
“这些与你前面说的有什么关系?”
“得把它们串起来看,当然我以前用不着操这份闲心,但从重案组调到作战中心后,这就是我份内的事儿了。我能把它们串起来,这就是我的天分,连常伟思也不得不服。”
“得出的结论呢?”
“所有这一切,都有且只有一个后台,它想把科学研究彻底搞垮。”
“谁?”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能感觉到它的计划,很气派很全面的一个计划:破坏科研设施,杀害科学家;或让你们自杀,让你们发疯……但主要还是让你们往歪处想,这样你们就变得比一般人还蠢。”
“你最后这句真精辟!”
“同时,还要在社会上把科学搞臭,当然以前也一直有人干这个,但这次绝对是有组织的。”
“我相信你说的。”
“哼,也就是现在吧。你们这些科学精英都看不出来的事,居然被我这个专科毕业的大老粗看出来了?我说出这个想法后,没少被领导和学者们笑话。”
“就是当时你对我说的这些,我也肯定不会笑话你。你知道一些伪科学的事吧,知道那些搞伪科学的最怕什么人吗?”
“科学家呗。”
“错了,世界上有许多一流学者被伪科学骗得团团转,最后还为之摇旗呐喊。但伪科学最怕另一种人,他们很难被骗:魔术师。事实上,大量的伪科学骗局,都是被魔术师揭穿的。比起科学界的书呆子来,你多年的警务和社会经验显然更有能力觉察这种大规模犯罪。”
“其实比我聪明的人还是有的,这种事早就被上面觉察了,我开始时还被笑话是没找对地方,再后来就被老连长招到了这儿,不过也只是干些跑腿的事儿……好了,这就是我比你多知道的那点儿。”
“有个疑问:这些与军方有什么关系呢?”
“我也纳闷,问他们,他们就说战争爆发了,战争当然是军队的事儿。我和你一样,开始以为他们是在说梦话。可他们真没开玩笑,现在部队确实处于临战状态。我们这样的作战中心,在全球有二十多个,上面还有一级,但谁都不知道是什么。”
“敌人是谁?”
“不知道。北约军官进驻总参的作战室了,五角大楼里也有一大帮子解放军,谁他妈知道谁是敌人?”
“这也太离奇了,你说得这都是真的?!”
“我在部队的好几个老战友现在都混成将军了,所以知道一些。”
“这么大的事,新闻媒体居然没有一点儿反应?”
“这又是一个了不得的现象:所有国家同时保密,而且做的这么严实。我现在可以肯定一点:敌人是个狠角色,上面害怕了!我太熟悉常伟思了,从他那里就能看出来,他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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