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有东西忘了拿吗?”舒渝第一个反应便是低头找钥匙,“我帮你开门,你等一下。”
“不……不是。”赵奕泉尴尬地抓了抓头,三十五岁的大男人,在名校授课多年的教师,此刻却像个小男孩一样,羞涩得结巴了起来。
“那你怎么还没走?”舒渝困惑。
“我只是……要跟你说,你不要……不要生气。”赵奕泉不安地说:“那张你的素描,我、我想要……我想好好收藏起来。”
“没关系,真的。下次有机会再选别张就好了。”
舒渝开始觉得不自在。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反应、或他烧红的耳根、还是因为黄妈妈刚刚的那些话。
“那……那我陪你去牵车。”赵奕泉终于鼓起勇气的说。看那张白净的脸蛋显露出困惑与抗拒,他马上解释道:“我知道你的车都停在前面转角的停车场,那边晚上满暗的,你一个女孩子走,不安全。”
舒渝浅笑婉拒。“没关系,不用麻烦了,我常常走,没问题的。”
“不行。”赵奕泉很坚持。“我、我陪你走到停车场,看你上车就好。反正顺路嘛,我车子也停在那附近。”
推托无功,她为难地与他并肩而行,一阵阵不舒服慢慢地涌上来。
她右手紧握着自己的手机,手心微微出汗。
路灯下,两人的身影被拖长,又缩短。安静地走出了巷道,拐过弯,从便利商店走过,经过几家店面,往停车场而去。
奇怪,那个女的很眼熟?
耿于怀刚从诊所出来,到旁边的便利商店买了瓶矿泉水,在门口灌水时,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儿走过去。
他开始搜寻记忆。
是他的病人吗?
不可能!他随即摇摇头,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长得那么普通,绝对不会是他耿于怀塑造出来的。
从他手底下出来的,要不是有双明亮的大眼睛、或菱形饱满的小嘴,就是有傲人的鼻梁、或傲人的……嗯哼。
这个女的,什么抢眼的特征都没有。
她身边有个男人陪伴,两人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了过去。
“你认识的人吗?”一个低沉带笑的嗓音突然在他身边响起,然后一只有力的手拍上他的肩,害耿于怀刚喝的一口水喷了出来。
“干什么?”耿于怀不太愉快地斜瞪他一眼。“韩医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半小时前就该出现了。你以为全世界都像你一样在放假,时间都无关紧要吗?”
“塞车嘛!”来人笑说。“走吧,我们去喝一杯。”
“喝什么!我明天早上还有一台刀要开,免谈。”耿于怀拒绝了。他英俊如雕像的脸上,浮现厌恶的表情。“哪像你,要喝到天亮都无所谓。”
“这是什么口气?我好心要请你喝酒,你还推三阻四的。”韩医师半真半假地说:“何况,就算你不想多跟大舅子连络感情,我还想听你酒后吐真言呢,看看我这位未来的妹婿对我宝贝妹妹到底有什么不满?”
“就知道是来套话的。”耿于怀微恼地把水灌完。“我跟立婷的事情,不需要你多嘴。”
韩医师斯文儒雅的神态控制得很好,没有露出蛛丝马迹,但镜片后的眼眸,却慢慢地开始闪烁怒气。
“认识十几年了,你这样的态度,未免太令人失望。”
耿于怀紧闭着嘴,倔强地望着阗静的马路,不发一语。
他与身旁的韩立言是医学院七年的同学,从大一开始就是死党。因为类似的原因,两人都愤世嫉俗、对现况极为不满,却无法跳脱,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
他们因为这样而熟稔,对彼此的处境都很能感同身受,所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就连韩立言毕业后赴日发展,他们还是一直有连络。
而耿于怀的未婚妻,正是韩立言的妹妹。
好朋友变成一家人,本来该是美事一桩,可惜两位男士脸上的表情,都清楚地说明了此事并没有那么美。
韩立言叹了口气,揉揉眉心。
“情侣吵架是家常便饭,不过,你们也闹得太厉害了吧?”韩立言有些疲惫地说。“立婷每天打越洋电话向我哭诉,搞得我非得回来看看不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耿于怀还是不说话。
“你们两个脾气都很冲,这我早就警告过你。”韩立言盯着好友。“我也说过,婚姻不是儿戏,可是你们交往不过才几个月就决定要订婚,别人的意见都听不进去,现在却又闹着要解除婚约……”
“订婚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耿于怀冷冷地说。
韩立言眼眸中的怒意更炽了。
“我当然知道没有法律效力,只是,你家跟我家会同意吗?”韩立言不客气地说:“新房准备好了、饭店和喜帖也开始选了,你现在要打退堂鼓?”
“是立婷……”耿于怀正要回答,突然间,“新房”两个字让他灵光一闪,“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新房的设计师!”耿于怀终于想起来刚刚那个女生是谁,他弹了一下手指。
“新房设计师怎么样?”韩立言按捺着脾气,耐心地问。
“没事。”耿于怀瞥了他一眼。“不要说这些了,我跟立婷之间的问题,我们自己会解决。别把宝贵的休假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去找你的心上人吧,她应该在等你。”
“别把话题转开!”韩立言扯住正欲离开的耿于怀。“你把话讲清楚再走,这个婚到底结不结?你打算怎么样?”
耿于怀冷笑。
“结不结?”他语气中居然有几分悲哀。“你去问你的宝贝妹妹吧。不过,我先警告你,记得多问几次,因为她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
“她脾气娇,你又不是不知道。”听到好友似乎没有不肯结婚的意思,韩立言松了一口气。“别跟她计较,婚礼照常举行就是了,别再让其它人为你们捏把冷汗了。”
耿于怀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
“你……变了。”半晌,耿于怀淡淡地开口,“以前,你是带头反抗体制的人,可以为了弹钢琴跟你家里闹翻,在钢琴酒吧打工赚学费,甚至在毕业后放弃台湾的医院工作,一个人跑到日本去……我无法想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耿于怀,你当初追我妹妹,到两人闪电订婚,有人拿着刀子逼你吗?”韩立言已经不想再控制他的愤怒,他几乎想一拳挥过去。“现在才短短不到半年,你却说得好像是谁勉强你娶她似的,你有种回家告诉你爸、告诉所有人说你不娶了,婚礼取消啊!”
两个大男人像斗牛一样怒视着对方,气氛非常紧绷。
忽然一辆小小的轿车滑进耿于怀的视线内,停在红灯前。
一张似曾相识的干净脸庞,在驾驶座上。
他当下心一横,甩头大步走过去,把一脸怒气的好友丢在身后。然后,以流利的动作,打开车门坐进去。
“开车。绿灯了。”
这个土匪般闯进来的男人,不顾驾驶一脸惊恐,蛮横地下令。
“你……你……”
“快点开车!”
眼看原本不可置信地瞪视他这位逃兵的韩立言,已经开始往这边走来时,耿于怀烦到极点,只能怒声低吼。
舒渝被他这么一吼,吓得无法多想,马上踩下油门,小车顺利滑行出去,把伫立在夜色中的韩立言,远远抛在后面。
舒渝的心怦怦跳得好急、好用力,连她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
吓死人了!竟然有人莫名其妙地冲进来叫她开车,万一是坏人,她现在不知道是被劫财还是劫色了。
要说钱,她身上也只有一千多块;要说色,她也是……满对不起那个坏人的。
幸好耿医师应该两者都不要吧?!不论是财、或是色,他都比她多上很多,不希罕来抢她的吧。
胡思乱想之际,有财又有色的耿医师开口了。
“你应该一上车就锁门的。”语气还有几分指责。
舒渝转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竟敢教训她?要是她一上车就锁门,他还进得来吗?
这是什么跟什么!
“我要去信义路三段。”他看她没有反应,索性继续下令。“走新生南路,现在不会塞车了。”
“我……”舒渝困惑到极点。“你为什么……我……”
“载我回家,等一下我会给你油钱,别多问了。”他疲倦地闭上眼睛,不再多说。
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疲倦到极点。
面对陌生人的好处,就是可以不用解释一切。他现在已经没有余力去在乎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有什么想法了。
靠着椅背,他只休息了短短的片刻,便发现车子停了下来。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慢慢流逝。
这不像在等红绿灯。
他睁开眼,发现车子停靠在路边。
“为什么停车?”
闻言,白皙的小脸没有转过来,也没有回应。他只看得见她的侧面,发现她正咬着下唇、低着头,在包包里找东西。
“这个给你,拿去。”压抑着怒气,柔细的嗓音坚决地说。
然后,一张钞票落在他膝上。
“干什么?”
“你去坐出租车,我不载客。”
“你……”耿于怀坐直了身子,简直不敢相信。
“下车!”
那个小女生,张牙舞爪起来,居然那么凶!
丢给他一张五百块的钞票后,她便扬长而去。那双眼眸中闪烁的愤怒,让他在好几天之后,依然记忆犹新。
最近……他好像老是在惹人发怒。
气氛幽静的餐厅里,包厢中的耿于怀摇摇头,苦笑。
“哎呀,你又在皱眉头了。”女人好听的嗓音在他身边响起,略凉的玉手按上他的眉额,淘气地说:“我帮你抹平,别叹气了。”
“立婷,别闹。”他抓住那只调皮的、在他脸上抚摸的玉手。
“你长得真是帅!”从哥哥大学时期她就认得他,到半年前两人陷入热恋,一直到现在,韩立婷还是常常惊叹于耿于怀的耀眼外表。她的手指滑过他挺直的鼻梁,一面开玩笑的说:“你该不会是自己帮自己整型吧?边照着镜子边开刀?”
“很幽默。”虽说如此,耿于怀脸色却是一正,完全没有笑意。“说吧,约我出来干什么?”
“好冷淡喔,我们都快结婚了耶,这是跟未婚妻吃饭的态度吗?”韩立婷把耀眼的订婚钻戒放在他面前晃了晃,故意说着。
耿于怀还是看着她,没回答。
“好吧,不闹就不闹。”韩立婷也干脆,她坐直了身子,不再赖在耿于怀结实坚硬的身上,然后拿起叉子,开始吃起面前的生菜色拉。
“找我什么事?”耿于怀淡淡地问。“我们不是说好要冷静一段时间吗?”
“我妈要回来,还要约我舅舅他们跟你一起吃个饭。”韩立婷心虚地塞了满口菜,模糊不清地说,好像这样就能混过去似的。
可惜,当然没有成功。耿于怀那对好看的眉毛,又重新慢慢皱起。
“你又在搞什么鬼?”
完了,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令人无法忽视的怒意,看样子她是真的惹毛他了。
“就……订婚了,丑女婿总得见丈母娘嘛,何况你又不丑。”韩立婷努力扯出一个落水小狗般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韩、立、婷!”火山爆发了,拳头落在桌面,砰的一声,连水杯都跳了起来。“你两个礼拜前第四次说要解除婚约,现在又给我搞出这种事情?!你妈妈、舅舅跟我吃过饭之后,我们的婚礼还取消得了吗?”
韩立婷抢救了自己的水杯,赶快喝两口压压惊,美得很有个性的脸蛋漾起了些尴尬的笑意。“之前是我一时生气嘛!我们不是说好,要好好想想的吗?”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结果?”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显示出主人的怒气。
突然间,耿于怀放弃了,他的怒气瞬时转化成悲哀。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痛心地、低沉地问。“立婷,到底是哪里出错了?”这些日子里,他不停这样问着自己。
他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没有感受过无法由自己控制的无奈感,只要他耿于怀想做的事情,没有办不到的。
不管是国中跳级、高中跳级、考上第一志愿、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到医院之后依然优秀、外科专科医师考试是全国榜首……直到现在,他开业三年以来成就非凡,一切都是手到擒来。
女友不是没交过,仰慕他的人也从来没少过,虽然常因为功课、工作忙碌而疏忽对方,乃至于分手;可是,遇到韩立婷之后,他是真的相信他们俩非常合适。
还有更好的可能吗?两人不论在外表、家世、品味上都那么投合,她的哥哥还是他多年的好友。
韩家两兄妹从小就没有住在一起,各自跟着分居多年的父母生活。韩立婷一直在国外受教育,去年才回台湾。
韩立言年底由日返台度假时,请他吃饭的耿于怀,才第一次见到韩立言口中那个“只漂亮那张脸,个性却像恶魔”的妹妹。
然后,彷佛天雷勾动地火,两人随即陷入热恋。
韩立婷根本不像他所交往过的历任女友,乖巧、柔顺那一套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她热情、大方、直接,总是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当耿家知道老二在谈恋爱时,便要求他带女朋友回家。
耿家是地方上有名的医生世家,已经好几代都是医生。他家的综合医院规模不小,生意也一直很好。
这样的家庭,加上他那一板一眼简直像军人一样的老爸,耿于怀自然知道,立婷太抢眼、美得太不安份,家里不会太乐意接受。
不过,经过几次饭局、再加上韩家的背景作背书,他老爸终于勉为其难的点头。
虽是点头同意他们交往,可没想到……
过了短短几个月,韩立婷在情人节罗曼蒂克的烛光晚餐中,开心地收下了耿于怀送的钻表,还开玩笑地说:“耿,快!你现在向我求婚的话,我一定会答应你,不过明天之后我就不敢保证了。”
也许是气氛、也许是烛光、也许是轻柔的音乐、也许是立婷带点挑衅的玩笑口吻,耿于怀便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那你要不要嫁给我?”
“好啊!”韩立婷皱皱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