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结帐,是算帐。”辛步愁扫了他一眼。
“为什么不是结帐?”他搔搔脑袋,“比如我们到店里喝茶,不都是叫掌柜的结帐吗?”
“结帐,单指金钱往来,”辛步愁看着他解释,“你和那些人结的是仇怨,那就该说算帐了。”
“你们汉人说话可真麻烦。”呼喝延摇摇头。
“中原地区幅员辽阔,文化传承多年自是博大精深……”他微一使劲揭去黏着了他胸上痂血的布条,惹得呼喝延熊似地再度吼叫,辛步愁却听若未闻,“自然多的是你们该学习的地方。”
“是呀!”呼喝延边冒汗边挤出声音,“不说别的,单你这几下子治伤剐骨的功夫就够我族人学半辈子了……”
“需要帮忙吗?”
一个娇软嗓音在听到熊吼声后,蹑手蹑脚自珠帘后探出了双乌溜溜大眼,正是去忧。
“帮我打盆水来吧。”辛步愁连头都没抬向后扔了句。
不多时,她轻手轻脚端了盆水,却不是帮呼喝延拭血渍,小方巾挤了挤,拧了拧,滑向的却是辛步愁额上。
“去忧,”辛步愁失笑,“我是让你来帮病人清洁伤口的。”
“我不要!”她噘着唇不从,“他既然醒了,好手好脚自然可以自己来,还有,他还是昏睡着好些,就不会这么直勾勾地净盯着人瞧了。”
呼喝延闻言红了脸讪笑着,搔搔头。
“小姑娘别生气,小王盯着你瞧是因为……”他又开始用力搔头且还使劲捉了捉下巴,“是因为小王似乎见过姑娘,可不对,也不可能呀……”他扳起手指算算猛摇头,“对不起,小王见过的该是你娘亲或姨娘或姑婆或婶子吧!”
辛步愁打断他,知道汉文造诣低劣的他,光要弄清楚这些称谓就足以花掉他三天三夜了。
“你见过去忧?”辛步愁皱着眉,“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事情?”呼喝延回思着,“这么美丽的小姑娘任何人只消见过一眼就不会忘记,那次是大明太后懿寿,那时节,大明与鞑靼和平共处,我父达延尚未成为可汗,带了我来到大明。”
他目光陷入回忆,“大明皇帝朱见深当时才即位三年左右,在他身旁就跟了个这么位美丽的小姑娘,朱见深是怎么介绍的?”他想了想自问目语继之重重击掌,“‘前景帝遗下幼女,诰封昭什么的,是当今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他点点头,“是啦、是啦!他是这么说的。”
“昭什么?”辛步愁绷着神情追问。
“昭什么?昭什么?昭、昭……”呼喝延用力槌着脑袋还险些扯开了伤口,半天后呵呵涩笑,“对不起,你们汉文难背得紧,下面那字笔画太多,二十年了,小王当真记不起来。”
“二十年?!”是去忧细细小小的惊呼。
“是呀!”呼喝延豪气地朗笑着,“那一年小王正好二十,而现在,我都快四十了,小王汉文不佳可数字却算得精,不会错的,所以,小王这才猜测那年所见的女孩儿该是小姑娘的娘亲吧!可……”
他盯着眼前的去忧一脸不可思议,“像极了,真像是一个模子印的,那姑娘十六岁,是你们皇帝朱见深的堂妹,之前听闻夺门之变,外人都以为朱见深该会对景帝遗孤不善,可没想到,朱见深对这堂妹倒维护得紧,各国使节在那次盛会中纷纷提出了结亲缔盟的要求,却都让朱见深给推了,他说堂妹年纪小,此外,他希望她能嫁到的是个真心所爱的男子。”
“这倒难得,”辛步愁涩着语气,“通常皇亲后嗣婚配都仅是拿来做为巩固权力、拢络势力的筹码罢了。”
“是呀!”呼喝延猛点头,“所以我们才会说大明天子对这堂妹当真维护得紧。”
语毕两个男人同时望着去忧,却只见她傻愣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呼喝延伤愈后只待了三日,就急着回鞑靼找那些叛贼算帐。
“辛老弟!”呼喝延用力拍着辛步愁肩膀,“要不要同老哥哥一块儿到咱鞑靼瞧瞧?”
“瞧什么?”辛步愁回望他,“瞧那些反贼长什么模样?还是瞧你如何被人追杀?
“别这么说嘛!”他不好意思呵呵熊笑,“马有四蹄,吃烙饼哪有不掉渣?谁都偶尔会不小心中了坏人的计嘛!这趟回去老哥哥定当加倍小心,绝不会再上了别人的道了。”
“马有失蹄,吃烧饼会掉渣,”辛步愁温吞吞纠正着,“中对方的计叫着了对方的道。”
“唉、唉、唉!麻烦、麻烦!所以——”呼喝延摇头苦笑,“所以你更得来我鞑靼一趟了,不仅教我族人医术,还可顺道教教我汉文,有空暇时你也不妨学学咱们鞑靼话,保证比你们汉文容易学多了。”
“你学这么多干么?”辛步愁眯起了眼,“想挥军南下?”
“老弟别多心,前些日子是有些闲语传说我父王有侵边野心,可那些都是叛徒们放出的风声,想扰我鞑靼与大明失和,好渔翁得利罢了,在父王及我心底,如何改善我族人民生活状况要比兴兵作战来得更要紧,只要人不犯我,咱们也是渴望着和平的。”
“你先回去把家里收拾干净吧!”
辛步愁将他一把推出门,连挥手都懒,“现下我身边还有事,上鞑靼?”他目光飞向了遥远天外,“或许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塞北看看大漠风光的。”
呼喝延前脚才走,东方不拜后脚就来了,不但来,还带了堆小喽罗,个个脸上裹了短巾蒙住唇鼻,露出一对对鼠眼,个个手上都还提了桶子。
“干么?”辛步愁坐在椅上懒懒啜着热茶,看着那群偷儿似的小喽罗,“拆馆?”
东方不拜捏着鼻子净摇头,一边拉着他往外走。
“消毒!”他撂下话。
霎时只见医馆里白烟茫茫,原来小喽罗们手上提的都是明矾粉,这会儿泼的泼,洒的洒,刷地刷墙、刷椅刷床,连锅碗瓢盆都刷了一遍。
辛步愁哼了哼,“敢情我这儿是闹瘟疫?这般大阵仗?”
“比瘟疫还惨!”东方不拜依旧死捏着鼻,是以声音起了些扭曲,像极了台上唱戏的丑角,“是狗疫,鞑靼狗疫!”
辛步愁淡淡然由着他斥令手下东搬西挪地大半天才满了意。
“收拾得这么用心……”辛步愁突然出了声,这医馆就让给你吧。“
闻言,东方不拜停下动作别过头瞪大牛眼。
“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了,”他漠漠然,“我没兴趣再说一遍。”
“你这医馆当真要让给我?”东方不拜一边是舍不得兄弟,另一边心底已开始打起算盘,“让渡资多少?还有……”他呵呵笑搓着掌心,“包不包括馆里的东西?”
“不用让渡资,”辛步愁条理说了分明,“馆里的药材器具全归你,虎子你得让他继续待下去,派个管事来教他,十八岁时,对这医馆,这孩子有优先顶回自营的权利。”
“还有呢?”东方不拜堆满了笑,口水都快淌出了。
“没了!”他冷下脸,“收回你的春秋大梦,去忧不是这馆里的‘东西’,不属我亦不会属你,别打她的歪脑筋。”
一声长长叹息荡在两人之间,瞄了瞄辛步愁冰寒的脸色,东方不拜终于死绝了念头,长臂一伸揽紧他肩头。
“干么这么认真嚷着要走?别这样喽,最多大哥向你赔不是,找人来画你医馆不对,找人扔死猫死狗不对,下降头不对,扔鸡蛋更不对,最多,你开个口,看要怎么惩戒大哥都成的。”
“原来……”辛步愁哼着气,“这些全是你!”
“是呀!是呀!”他笑得死皮赖脸,一脸欠揍痞子样。
“全是我、全是我,今夭我本还喊了十个娃儿来你门口齐撒童子尿,却见那条野狗夹着尾巴开溜才作了罢,成了,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弟不计大哥错,大哥会这么做还不全都因着忧国忧民、义薄云天、忠君赤胆、万丈光芒……”
“够了!”辛步愁硬生生截断对方话头,走了个呼喝延来了个东方不拜,一样都是不会用成语却又偏爱咬文嚼字扔书袋的家伙!“需不需要将阁下事迹列入大明英烈传?”
“甭这么麻烦,东方不拜笑嘻嘻,”只要辛老弟别嚷着走便成。“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辛步愁甩脱了他放在肩头的手。“我真的决定要走了。”
“为什么?”他一脸错愕,“这集上你都住熟了,大家伙儿也都将你看成了自己人,才会对你养条鞑靼狗的错误举止有些恼了火,好端端地干么真要走?”
“我有事要办。”他漠抿紧了唇线。
“什么事?”东方不拜一片热心,“我让手下去帮你。”
“私人的事,”他双眸幽邈而寒漠,“不容人插手。”
“成!你去办事,”东方不拜打量着医馆,“这里我找人帮你顶着,等你回来。”
辛步愁望着对方,良久后才缓缓出声——
“东方大哥,小弟知道你对我好,可对于未来的事情,我真的没有谱,更无法对你许下回来的承诺。”
“你叫我什么?”东方不拜愣傻了半天,眼眶中净是打转的水珠子,双臂一揽,硬生生将他抱紧在怀,“你终于……终于叫我声‘东方大哥’了!”
“放开。”被揽得死紧的辛步愁冷冷出了声音。
“不放!”他依旧沉浸在即将离别的感伤里,“你人都要走了,不多抱抱,将来也不知还抱不抱得到……”
“想抱也成,”辛步愁淡淡出了声音,“可你别怪我没事先说清楚,方才呼喝延走前也是这么抱着我的,这会儿,你和他的气息怕已交融成一气,分不清大明或鞑靼的了……”
“啊、啊、啊!”东方不拜边尖叫边用力推远了他,对着小伙计鬼叫着,“消毒、消毒、快消毒!”
“消哪儿呀?”小喽罗们全傻了眼。
“猪头!消你东方少爷我身上呀!”
缓不济急,东方不拜等不及手下们回神,二话不多说,捉起一桶桶粉末咕咚咚自头顶倒下。
霎时,白花飘、雪花飘,东方少爷成了个灿白的雪人。
第七章
就这样,辛步愁带着去忧离开已稍有根基的八义集来到了燕京。
事情已经明朗,去忧身世谜底是只能在这京师里才能得着他们希冀的解答了。
两人共骑而行,辛步愁感觉得出,愈接近目的地,那原本在他身前柔软如丝的身子就愈显僵硬。
“要不……”灿日下,去忧偎在辛步愁身前不安地咬着手指甲,一脸惶惑,“既然呼喝延盛意拳拳,咱们不如先上鞑靼,燕京这边,咱们……咱们改日再来吧!”
辛步愁瞧了她一眼,却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
没出声,更没动手调转马头。
去忧在他心底很重要很重要,可目前更重要的是——
解开她心底的枷锁!
坐在他身前这上身穿着淡紫碎花缎夹袄儿,滚了道黑边儿还加上精致盘花扣的她虽美如天仙,虽处处牵引着他的心魂,可却还并不真是只隶属于步愁的小去忧。
还不是的!
他没有权利要求她当真抛却那原属于她的过往的,那样的日子,有如登履薄冰,谁都不敢太过使劲,就生怕,一个不慎踏碎了薄冰,会直兜兜跌进了冰池里。
远远地,两人已行至城门外,只见城外的天被秋风吹高了,推远了,那朵朵云片儿显得格外的清邈,不光云白,连天色也比早些时候要蓝得多,像极了疋刚染出的蓝布绸缎。
原先没留意上已入秋了呢!
不单如此,两人入了燕京城,见了满街卖斗香、大蜡烛、芋头、菱藕、新鲜瓜果、茶食和面兔儿的小贩儿,这才意会到,今儿晚正逢八月十五。
恰是中秋!
进城后,辛步愁先找了间客栈将马儿安置妥当后,才牵了去忧上街。
月影还不明,天色尚晕亮,几个小摊贩却已陆续收了工,就等着待会儿全家团聚共赏明月。
两人正走着,一阵乱马嘶啼,三、五个穿了白皂靴头顶翼善冠的禁军,在两旁还夹杂着摊贩的石板道上纵蹄着快马。
城中原有规定,骑马的人到了石板道上均需下马改用牵的,可这些西厂禁军向来呼风唤雨惯了,谁也没将规矩放在眼里。
只见群马带来了恶风一扫,年纪轻的还懂得急急护着家当闪人,年纪大点儿手脚不利落的则半天回不过神,像这会儿,一名提着桂花串的老妇,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路旁,眼看就要被马蹄践着了。
幸得辛步愁瞬时出手将老妇和她怀中的桂花串全给护上行道旁,这才躲过了一劫。
“谢谢!谢谢!”老妇一边忙不迭地向辛步愁致谢,一边转头向着禁军离去方向恼骂着,“恶徒,赶着去投胎吗?你们这些坏家伙也只能在咱们这些小老百姓面前逞威风罢了,就别让老婆子告到壬王跟前,否则,可有你们受的了!”
转回头,她瞅向辛步愁,满是感激的笑容,“少侠!今儿个幸好有您在,否则老婆子可没福气瞧见今儿晚的月亮了……”
蓦然发现那紧跟在他身后的去忧时,她眯着眼偏过头。
“这位姑娘……”
老妇一边睁大了老眼,一边咕咚咚跪下,“公主吉祥!公主吉祥!天可怜见……”她跪着身沱着泪花,“嬷嬷我原没敢指望今生余年还能有机会见着您呢!”
她的举动引来街上不少人侧目,辛步愁却浑然未见,只是一意盯视着去忧的反应,却见她原是愣了愣,片刻后那原是稚气得紧的神情却突然缓缓起了转变,她皱皱眉,像是拨开了厚厚雾层走出来,神情也在瞬间经历了种种变化,最后,变得有些矜贵,有些距离,有些,让他觉得陌生。
她缓缓走近老妇,倾身将她牵起。
“嬷嬷免礼,”她睇紧老妇泪流满面脸上的每条细纹,虽经过不少年月,这张脸,她还是识得的,她轻轻问出声,“你就是……我的奶娘……张嬷嬷?”
她的话引来老妇点头如捣蒜。
“而我……”去忧上下环顾己身,像是看着个陌生人似地,“昭漓公主?当今皇上朱见深堂妹——”她一字一字吐得有些不敢确定。
“朱昭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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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小屋里,一头是倚墙漠着瞳的辛步愁,另一头,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