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婕妤低头看表,十二点零三分,已经是午休时间。“刚好午休,这份文件也不急,我们聊聊,以朋友的身分。”
法律人说话的逻辑总是如此,主张什么身分拥有什么权利,现在的章婕妤要求行使朋友的权利——关心自己的朋友。
“可以。”孟旸谷并不反对。
只是这在与法律不相干的人眼里,这两人大概就像法庭上的两造,一方诘问,一方反诘问。
“第一个问题,叶秋是男是女?”
“这有什么差别?”他反问。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听你提到邻居,甚至还记得对方的名字;身为朋友,难免感到好奇。”
“如果你见过她,也会对她留下极度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以那种方式。
回想起初见面的情景,孟旸谷唇边再度染笑。
那个迷糊的女人一直以为他们两个初次见面是在社区里,事实上,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见过。
两年前,他应某大学法律系学会之邀前去演讲,在容纳百人的会议室里,坐在第二排正中央的女学生,以呼呼大睡响应他准备了三天的演讲内容。
更令人绝倒的是,这女学生晃头晃脑睡到一半,突然像脖子被人砍断似的,整颗脑袋往旁边重重一掉,撞上隔壁同学肩头,唉了好大一声,中断他的演讲。
他还记得,当时的叶秋睡眼惺忪地醒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之后,俏脸迅速胀红、烧上耳廓,他没见过有人能像她脸红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的。
突然成为会场焦点的她先是像只惊慌小兔,眼珠子不安地四处乱飘,最后飘到他这个演讲人身上。
四目交会,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但见她力持镇静,佯装严肃地咳了几咳,以手势无声地示意他继续。
他没有立刻接续被她中断的演讲。情非得已,他必须先安顿满腔急欲冲出的浓烈笑气才能开口说话。
天晓得,那个场面好笑到连他日后不经意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有趣。
那样的初次会面,让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但因会后她冲离现场的速度飞快,两人来不及有任何交集,这段堪称经典的相遇最后也只能收在记忆的盒子里,不是继续摆着,就是任它逐渐淡去。
又或者,因为某日的因缘际会再度想起——好比那日清晨。
当她心有不甘地开门想取回自己的拖鞋时,那张火红的脸蛋像把钩子,勾出他尘封在脑中某处的记忆。
他忆起她,可惜她似乎不记得他,这让他有点失望。
等不到答案,反而得到莫名其妙的笑声,章婕妤换了问题:
“想到什么让你觉得这么好笑?”
听见她的声音,孟旸谷从回忆中醒神,才知道自己又一时忍俊不住笑出声。
“没什么。”这段记忆他想独占,不欲与人分享。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旸谷。”
“婕妤,”偏向执意的追问让孟旸谷有了警戒。“你是我的朋友。”
听出他言下何意,章婕好樱口逸笑,一向淡然的柔颜因为这抹笑霎时晶亮起来。“我也只拿你当朋友看。”
见他仍持狐疑,她进一步说:“不要误会,我只是认为你难得提起跟工作不相干的人,再加上又是你的邻居,所以觉得好奇。”
“好奇她的性别?”
“如果是男人,我不会有任何联想;如果是女人……”章婕妤刻意拉长尾音,直到她的异性朋友不悦地皱眉才接续:“我期待看见她对你的影响。”
“影响?”对这个字眼,孟旸谷嗤之以鼻。
“你都快三十二岁了,旸谷。”章婕妤高深莫测地说:“也该是时候了……”
章婕妤话中隐含的语意为自己换来白眼一记。
“孟先生,您所资助的其中一名受助童目前已经送到合适的寄养家庭,所以您可以考虑是否撤回资助,或者由我们为您寻找另一名受助童,将捐款转移到他身上?”王娟为眼前的年轻人说明状况。
“送到寄养家庭的儿童就不能继续资助?”孟旸谷问。
“寄养家庭的养父母会提供孩子生活上的一切,所以一般说来并不需要额外的资助。”
“我明白了。那就请你帮我把捐款转到需要的受助童身上;另外,我还想再认捐两名儿童,麻烦您一起办。”
“南投可以吗?经过九二一大地震之后,南投地区的小朋友急需有心人士帮助,有些孩子的父母亲甚至连学校的营养午餐费都付不出来……”
就事论事的严肃被眼前慈眉善目的妇人逗弄到不得不柔缓,甚至泛笑。
“再追加三名吧,娟姨。”
“为什么不再加两个名额凑成整数呢?”慈眉善目的王娟其实很奸诈,否则年轻时不会被人称作“玉面淘金女”,令一票商业名门闻之色变,又不得不将大把钞票送到她面前,苦笑着脸说句“一点小钱,还请笑纳”。
不过这也只有少数人能窥知一二的事实。
另一种能发现她真面目的人,就是服膺老祖宗名言:日久见人心——因为认识久了,不小心看见这位女士慈善面容下的机变巧诈。
孟旸谷刚好就属于后者,结果一入江湖无尽期,很早以前开始他就半被迫半自愿地成为展望之友及展望会所属不支薪的法律顾问。
能让他这么心悦诚服的人不多,足见王娟手腕之高明。
“做好事可以积阴德,你没看过『威龙闯天关』吗?周星驰演的宋状师一直到最后做了件好事,才跟老婆梅艳芳生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多子多孙多福气。”
“我自认回台执业以来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不至于到绝子绝孙的地步。”
“是啊,你一直都表现得很好。”提到这,王娟脸上流露为自己孩子感到自豪的笑容。“受助童的身分并无损你自身的价值,而你也没让人失望,比任何人都努力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更没有忘记回头来帮助和你以前一样需要帮助的孩子身上——我很高兴,也为你感到骄傲;如果你的资助人知道了,一定会跟我一样开心,不,甚至是比我还高兴。”
“我真的不能知道当年资助我的人是谁吗?”
“很遗憾。”谈到公事,慈母脸急转直下,回到公事公办的严肃。“除非资助人同意,否则本会不能透露相关资料。”每次来都问,真是不死心的孩子。
“娟姨,我只想当面道谢。”
王娟一个挥手,态度坚决。“不行。我不希望造成资助人的困扰。”
“您应该知道,我并非图谋对方什么。”
王娟拉开档案柜,取出一封公文夹。“这里面装的是你目前认捐的受助童的一些生活照片,从照片上你可以看出他们被照顾得很好。还有这些是他们要专员转交给你的小卡片。”
孟旸谷接过,还是不放弃。“娟姨……”
“旸谷,别要求我为你破例。”王娟叹口气,试着说之以理:“我知道依你的生活条件绝不可能对资助人做什么,也知道你是有心想报答对方才会问,不过这是我们的规定,我们不希望发挥爱心的人士反而因为自己的爱心而饱受困扰:不瞒你说,我们一开始并没有这么硬性规定,以至于后来发生一些令人遗憾的事情——所以如果对方为善不欲人知,你又何必追问?”
“就算如此,至少让我知道自己曾受过谁的帮助,有个可以感谢的对象。”
“我会转达你的心意。”
孟旸谷迅速抓出重点。“我的资助人目前还继续参与儿童资助计划?”
“有时候我真会恨死你的聪明。”王娟责备地瞟了他一眼。
“这就表示他生活无虞,还有余力可以助人。”
“没错,所以你能放心了吧?”
“倘若可以,我还是希望见他一面,当面表达谢意。”
“知恩图报是好事,但并非每个人在做好事的时候都希望被报答。”
“我明白,不过——”
“娟姨!”门外不请自来的呼唤打断孟旸谷正要出口的话。“我今天来是要——孟旸谷?!你在这干嘛?”
仇人道狭、冤家路窄,她怎么这么倒霉,不管到哪都会好死不死遇见他?
王娟难掩惊讶地看着两人。“秋,旸谷,你们认识?”
“恶邻!”
“劣女!”
互指对方、互道骂名的两人默契好得出奇,让看戏的五旬妇人忘记眼角鱼尾纹的压力,笑意深深。
叫她劣女?“哈!比起你这个专耍嘴皮子造口业的没品律师,本姑娘算是举世无双的善良小天使了,劣女之名恕我无福消受。”
举世无双的善良小天使?噗哧!
“笑屁啊!”不捧场的反应让叶秋大为光火。
第二声噗哧,来自侧方看戏第三人。“娟姨!”
“好了好了,你们小两口——”
“谁跟他是小两口?!又不是找死!”啧。
“的确,我还想活久一点。”
听听!他说的是人话吗?“孟旸谷!”
“好了好了,”虽然旸谷与人磨嘴皮的画面难得,但现在是她的上班时间,想看全本演出得找其它时间。“告诉娟姨,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邻居。”
王娟这才想起孟旸谷不久前来电要求更改地址。“搬到秋隔壁?”眸子转向几乎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叶秋。
只见那张鹅蛋脸不开心地噘着嘴。“虽然不想承认,但的确是事实。”
看阵仗,这对邻居相处的情形很火爆哪,但是……
“秋,人家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跟旸谷能比邻而居,至少也修了二十五年——”
叶秋悻悻然瞟过恶邻一眼,“可见我上辈子修行失败。”
“失败的又何止是你。”
眼见双方有重启战火的趋势,王娟立刻介入。“真是够了,不要忘了展望会是宣扬爱与和平的地方,不是战场。”
两名小辈这才熄火,一方表情勉强,一方神色泰然。
“旸谷,你认捐的受助童相关资料,两个月后我会寄给你。没有其它事情的话,你可以先行离开。至于你,秋,来找娟姨做什么?”
“就是……”
“和旸谷一样,来认捐吗?”她记得这孩子认捐的受助童已经满十八岁,而且找到工作,可以自立了。
“嗯。”叶秋点头,两腮微红。
“看不出来你也会做好事。”调侃的话从旁飘出,在不经意的片刻,夹带一丝莫名的柔腻。
可惜说话的人不觉得,听的人更没发现。
“孟旸谷!”
真是够了……王娟按按额角。
下次记得提醒她,千万别让这两个孩子同时出现在她办公室。
第四章
九二一大地震酿成许多悲剧,直接受震波冲击的地区更是伤亡惨重,也因此导致灾区许多家庭陷入困境。
这其中,以南投地区最为惨烈。叶秋本就有意继续参与儿童资助计划,经过王娟进一步的解说之后,她评估自己的能力,决定再多认捐两名小朋友。
办完必要的手续离开展望会,才刚步出大楼,就看见孟旸谷等在外头。
难不成是刚在娟姨面前不能放肆嚣张,所以专程在这等着逮她?
等了十几分钟的孟旸谷偶然回头,看见叶秋站在骑楼口看着自己。
“你总算下来了。”迎向前,叶秋直觉握拳横在胸口的战斗状态让人喷饭。“你这是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站在这干嘛?难不成你律师生涯已如西山落日,闲闲没事干、没案子接了?”
事实上,他一堆事,虽然没有排任何庭期,但有一迭档案数据待查阅。
只是突然有股冲动——或者说是好奇,迫使自己在这等她。
“你怎么来的?”
没头没脑的问话让叶秋沾了满头雾水。“问这个作啥?”
“我开车来的,可以送你。”
“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叶秋的防护罩再加一层。
面对来自于她的挑衅,怎能错放?“叶小姐指的是哪个ㄐㄧㄢ字?”
“喝!”不料有此反问,叶秋倒抽一口气。
敢情他老兄斗嘴的级数已经从“牙尖嘴利”到“腥膻黄色”了?
“你说啊。”
“当、当然是狼狈为好的『奸』、奸诈狡猾的『奸』、奸臣当道的『奸』,要不然还有什么ㄐㄧㄢ?!”
“我想也是。”孟旸谷一脸“纯洁”地说。“如果有人想岔了你的意思,一定是他思想有问题。套个过时的流行语叫——满脑子的小玉西瓜,对吧?”
哇咧!“当、当然,没错,就是那样。”给她记住,可恶!
被倒打一记回马枪又不能当场吐血,叶秋憋得很内伤。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啥?”
“我刚问你是怎么过来的。”他耐心重复道。
“坐捷运啦!”好女不与男斗,今天天气好,她不想跟他吵一鼻子灰:心情惨淡地回家。“今天休兵,改日再战。”
她挥手,同时往民权西路捷运站的方向走。
“我说过要送你。”他从不食言。
叶秋回头,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施主,多走几步路,少开几趟车,有利环境保育,老尼告辞。”
“哈!”
不行了……往事历历加上现今种种,他真的再也忍不住。“哈哈哈……”
累积许久的笑气最终还是撑破肚皮,呛得喉咙泛疼。
第一次见他大笑,饶是胆大包天如叶秋,也不免吓了跳。
他该不会被她气疯了吧?
小说里不也常说吗?某某人气得极点,不怒反笑——她也这么用过。
而紧接在后的桥段,不是主角们准备开始倒霉,就是某某配角将遭暗算,非死即残,下场通常不会好到哪里去。
“孟旸谷?”她站在原地试探地唤了唤。别怪她胆小怕狗咬,反正她就是觉得自己太接近他准没好事。
“哈哈哈哈……”孟旸谷笑声没有因此停住,反而夸张到非倚墙不能站。
会不会太扯了?足下双履不由自主朝他移近两三步。“孟旸谷?”
偌大的虎口突然准确扣住她试探往前伸的皓腕。“啊!”
就说接近他没好事嘛!“放开我啦,你发你的神经关我什么事?放手啦!”
孟旸谷逼自己收敛笑气,正经地看着她。“请让我有这个荣幸送你一程好吗?”
面对这么温文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