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倦的重新闭上眼,点了点头。
“什……”泪水上涌,模糊了视线,她轻声开口,“什么歌?”
“都好。”他握住了她的手,“唱什么都好。”
因为他的坚持,她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
那一天,所有听到她歌声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
他在她沙哑温柔的歌声中,再度入睡,只是这一次,热度不曾再持续攀升。
“这是什么?”
“鸡汤。”
“看起来不像。”
“只是加了中药,可以增强免疫力的。”
他看着那碗黑不见底的汤,脸上满是怀疑。
莫莲舀了一汤匙,哄着道:“你喝一口看看,真的很不错的,这是亚历士和娃娃特别和台湾娘家讨来的,娃娃家世代都是中医,她父亲说这帖药对内外伤都很好,白云今天亲自在厨房熬了好几个小时才熬好的。”
瞧她像哄孩子一样,汤匙都送到他嘴边来了,虽然那汤的味道闻起来真的很怪,他还是很配合的张嘴喝掉了它。
下一瞬,他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
该死,它苦得让他想吐出来。
“这东西真可怕。”他硬是将那可怕的汤药给吞了下去,才有办法开口说话。
她却笑了出来,“我知道,它很苦,但中国人有句话,良药苦口,相信我,它真的不是毒药。”
“我是西方人,我吃西药就很好了。”他在她舀另一口汤过来时,很快的说:“我想东方人的药,不太适合我。”
“中药是看每个人的体质调配的,这帖药是柯家老爷看过你的病历,专门为你特别去调配的。”
他还是抿着唇、皱着眉。
“不然,你把这碗喝完就好了。”她微笑哄着说:“喝完我去帮你拿些甜点。”
虽然她在笑,但他却看见她眼里的担心,知道自己这次感冒真的吓到了她。
他晓得她一定很自责那天把他留在凉亭,却忘了一切全都是他活该自找的。
“只有这一碗?”他问。
“这一碗。”她忙点头。
深吸口气,蓝斯硬着头皮接过那碗可怕的鸡汤,然后停止呼吸,一口气将它灌了下去。
在那汤滑过舌头的几秒内,他真的以为自己会被这苦得要命的汤毒死。
就在他的身体抗拒着想把汤吐出来时,她俯身吻了他。
他把汤吞下去了。
“这是奖励吗?”他回过气后,看着她问。
“我只是怕你吐出来。”她脸微红,拿着碗便匆匆逃离。
他很想伸手将她拉回怀中,再索一个更香艳刺激的吻,但临到头来,他还是鼓不起勇气。
靠回枕头上,他抬手覆眼,只觉得苦。
嘴苦,心也苦。
但,她嘴里的那抹香甜,却伴随着那苦,萦回许久。
他感冒了将近一个月。
她每天都陪在他身边,在他要求时,唱歌给他听。
他的身体一天一点的慢慢复原,他们没有再吵过架。
她不再强迫他做复健,他也不再对人恶言相向。
日子变得缓慢而简单,然后有一天早上,她醒来时,又看见他在看她,可是这一回,他没有闪避她的视线,也没有变得像以往那般尖酸,他只是抬起手,轻抚她额角的疤,哑声说了一句。
“我很抱歉。”
她喉咙一哽,“没关系。”
“我从来就不是故意要伤害你。”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蓝斯拭去她眼角的泪,苦涩的道:“你要是够聪明,就应该回纽约去。”
“我不想。”
“为什么?”
她看着他,终于开口承认,“因为我爱你。”
仿佛是被雷打到,他浑身一震。
她粉唇轻颤的扯出了一抹笑,眼里有着泪光,坚定的重复道:“我爱你,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了你。我不敢和你承认,因为你只把我当成一个合作的契约,我害怕受伤,所以我逃走了,直到我以为你死了——”
“我说过我不需要同情。”
他出声打断她,语音嘎哑,眼里满是痛苦和疲累,仿佛再也无法承受更多。
她温柔的看着他,哑声道:“我也说过,我从来就不觉得你需要同情。”
“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废物身上……”
知道他还是顽固的认为她只是同情他,心痛如浪般阵阵扩散至全身,但她却没再逼他,只是抚着他的脸,轻声说:“我不认为这是浪费,我也不认为你是废物。”
他沉默着,不再说话。
看着他冷硬的面孔,她无奈的扬起嘴角。
“我知道你不信,我只要求一件事。”
他依然无言,只是悲伤的看着她。
她捧着他的脸,亲吻他冷硬的唇,含着泪柔声要求,“别再赶我走,我不会走的。”
蓝斯凝望着她,然后缓缓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在莫莲的细心照顾下,他的感冒完全好了。
医生来看过他几次,对他感冒的复原感到满意,但几次问到他的复健进度,他依然不愿配合,却也没开口咒骂医生。
她没再对他的顽固多说什么,只是依然每天定时帮他按摩,然后推他出去散步,仿佛已经对他的不愿复健彻底妥协。
但是,一股无法消散的罪恶感,却一天天的在胸中堆积。
他知道,他很自私。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这样下去。
但他却怎样也无法让自己对她放手。
他宁愿就这样拖一天,是一天。
一天、一天、又一天,他假装没看到亚当眼里的不赞同,假装没看到老太婆不以为然的皱眉,假装没看到唐琳和白云同情的眼神。
到了最后,他甚至开始说服自己,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不好。
至少她在他身边。
也许不是永远——
不!他不让自己去想永远,他只想知道她现在就在他身边。
所以,他忽视心中那层层堆迭的罪恶感。
他逃避着现实,不去想将来,不去面对自己的良心,直到一颗银亮的子弹击中了他的梦,一切终于在他眼前崩毁碎裂——
第十六章
那一天,云如丝。
微风轻柔的吹过河岸,绿草迎风摇曳着。
趁着好天气,她推着他到河对面的花园,园丁给了她一束刚绽放的红玫瑰。
她捧着玫瑰,朝他走来,巧笑嫣然,白色的裙襬在她脚边飞舞着,让她看起来也像朵花,很美很美。
然后,他看见了她身后河岸的林子里,有着可疑的闪光。
一股全然的恐惧席卷了他全身,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站了起来,朝她飞扑过去,大喊出声。
“莲!趴下!”
枪响,无声,子弹疾射过河面。
他没有来得及救她,他跌倒了,他的双腿无力,无法让他及时飞奔到她身边。
他重重摔跌在地上,尝到了泥土和血的味道。
在那恐怖的千分之一秒,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那颗银亮的子弹击中,鲜红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同样被击中的玫瑰花瓣在空中片片散落纷飞。
他可以看到她眼里的错愕,甚至可以看到她眼中他惊慌恐惧的倒影。
她微皱起眉,像是不懂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不懂他为何那般狼狈的摔跌在地,然后剧痛闪过她秀丽的面容,她低下头,抚着疼痛的胸口,才发现自己在流血。
她抬起头看着他,双脚却因为无力而跪了下来,捧在手中的玫瑰花落了一地,一双黑眸仍紧紧盯着他。
然后,她笑了,无奈又凄然的笑了。
她的眼翩然闭上,再睁开,闭上,又奋力再睁开,仿佛舍不得让他消失在视线内。
可是,下一秒,她的身子还是一软,往河里摔去。
“莲——”
害怕她会掉到河中,他惊恐地奋力以手撑起自己,伸出另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可她下坠的力量,却将他也一起拖下倾斜的河岸。
他将手指插入河岸的泥土中,另一手紧紧抓住她,但她的手却一点一滴的从他掌心里滑开。
他对着她咆哮道:“该死的,抓住我的手!莲!醒过来!别离开我,不准你离开我——”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失去她时,她合上的眼,再次睁了开来,却没有什么焦距。
“抓住我的手!”他凶恶的吼着。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
“没错,就是这样,别放手!”
他将她拉到身边,然后开口大喊:“来人!来人啊!”
远处有人跑了过来,他不断地和她吼着,咆哮着,恳求着。
“有人来了,撑着点,我马上送你去医院,别离开我——”
因为失血过多,她重新闭上了眼,气息越来越微弱,鲜红的血,染满了她的胸口。
“我不会再和你唱反调了,拜托你撑下去,不要留我一个人——”
她脸上血色尽失,他可以感觉得到她的脉搏越来越微弱。
这一生,他从来不曾感觉如此无助。
就在这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名园丁,然后一个,然后又一个。
“莲,大家来了,拜托你,再撑一下。”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他和她拉了上去,他不肯松开她的手,只是不断和她说话。
他不知道身边到底围了多少人,也不是很清楚直升机究竟是何时来的,他只知道她的心跳越来越弱。
他抱着她,泪流满面的说:“求求你,我爱你……”
她的眼角滑下了泪,却没再睁开眼。
“拜托……别走……”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恳求,她的心跳还是停了。
“不——”
他的咆哮,响彻了整个庄园。
她的心跳停了,我们必须电击她!
蓝斯,你得让开!
亚当,拉开他!
他挣扎着,咆哮着,然后有人将他硬架了开来,另一个人扎了他手臂一针镇定剂,他却还是紧抓着她的手。
“你醒来!给我醒过来!你这该死的女人,怎么有胆抛下我——”
一个巴掌,打掉了他剩下的咒骂,也打醒了他。
“把你的手放开!你想她死吗?让医护人员救她!”白云凶狠的骂着,冷声重复道:“把手放开!”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们上了救护直升机,其中一个医护人员手里拿着电击板。
白云的手压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他说:“让他们救她。”
他松开了手。
医护人员一次又一次的电击她,直到她的心跳恢复。
救护直升机,很快的将他们送到了医院。
她被送进了手术房,他则被挡在门外。
他的身上全是泥巴和血,左手的指甲有好几处都断裂。
一位护士问他有没有受伤,他却只是瞪着前方显示着手术中的灯。
后来,有人帮他擦掉了脸上的脏污,替他受伤的手消毒上药,另一个人拿来干净的衣服替他换上。
他还是一直瞪着手术中的灯。
人们在他身旁来来去去,他却什么都没注意,只除了那盏灯。
都是他的错!
他看到了,他明明看到了河对岸那可疑的闪光,却来不及救她。
我爱你。
她说。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她爱的,他不敢奢望相信她真的是爱他的。
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问。
他不敢回答,因为他是如此害怕会失去她,害怕她对他只是同情,更害怕——只要他能站能走了,她就会离开他。
所以,他沉溺于能看到她的现在,即使看着她在眼前咒骂他,都比要面对那残酷的现实要好。
别再赶我走,我不会走的。
她说,眼里含着泪。
他知道,他一直在伤害她。
活到现在,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胆小懦弱。
如果他不要那么胆小,如果他不要那么顽固,如果他肯听她的话去复健,他就来得及救她了。
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去面对现实,她也不会受伤!
他应该要保护她的,他却只顾着自己的伤、自己的痛,忘了一直以来,都有人想杀她……
手术中的灯熄了。
他想站起来,却忘了自己的双腿无力,站是站起来了,仍踉跄了一下,就在他要跌倒时,一只健壮的手臂扶住了他。
他抬头,看见亚当。
他双瞳一黯,喉咙紧缩着,直到这时才发现小弟一直陪在他身边,白云也在。
事实上,连老巫婆和唐琳都不知在何时赶到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亚当却开了口。
“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握紧了小弟的手,亚当将他扶回轮椅上坐下,在手术室的门开时,推着他上前。
医生和护士一起走了出来。
他的家人们,站在他的身后。
“她还好吗?”
“巴特先生,尊夫人的左胸中弹,所幸子弹并未残留在她体内,但因为失血过多,所以陷入昏迷,我们已经尽力抢救,她的状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他握紧了椅把,恨不得能立刻进去看她。
“但是她中间一度休克,脑部有短暂缺氧,可能会造成脑部损伤,所以得先转入加护病房观察。”
“脑部损伤,什么意思?”
“脑部损伤是指大脑皮质因缺氧而受损,情况如果好一点,她只会有短暂的记忆丧失,情况若严重一点,病人……就有可能会无法清醒,不过实际上还是要看病人本身的状况,我们必须再观察。”
她被送入了加护病房。
一天只能探病三次,一次只许进入两个人,最多半个小时。
他不想离开她,所以就算不能进入病房,也宁愿待在病房外头等着。
无论谁来劝,他都不肯去休息,只是隔着玻璃窗,看着躺在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的她。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脑部缺氧、记忆丧失、无法清醒……
虽然没有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他却知道,她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蓝斯,你必须去睡一下。”白云柔声劝着,“再这样下去,你自己会先垮掉的。”
“你知道……”他的手覆在玻璃上,注视着躺在病房里那张床上的妻子,喃喃道:“她笑起来的时候,右颊上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就在这里。她总是喜欢和我争辩,生气的时候,老爱连名带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