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难,不是吗?
叶祈云锁死了门,拉上窗帘,躺在床上睡了五天。五天内粒米未进,渴了旋开龙头喝口生水,醒了抓起身边有字的物体反反复复地看,哪怕只是一张宣传单,只要能让她的脑袋不会有空思考就行。
她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十八岁之前的岁月say goodbye,她在向上帝打招呼:Hey,十八岁之前你为我安排的人生我已经收到了,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你赐给我完整的家人,又完整地夺去了我的家人。
我觉得不在上面盖个印章太可惜了,所以现在就来给它盖章。
酗洒抽烟吸毒?这种事情她做不来,所以她选择放逐自己。但她发誓,这个印章盖过之后,再也不能有人从她这里得到超出限度的感情!
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属于她自己,决不会再为谁痛哭。
第六天,叶祈云突然无比清醒地睁开眼睛,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身体很沉重思绪却很轻。她起身简单地梳洗之后,拖着虚浮的脚步出门到外头唯一还在营业的店——一家网吧。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果汁,一边打开从中学沿用至今的邮箱。
满满的未读信件,全都来自一个温暖的名字:晓婵。
叶祈云于是微笑了。
第4章(1)
小学毕业之前,苏止庵一直以为自己是块鹅卵石。
就是那种在碧绿的水潭下静静待了许多年、闪动着奇妙水纹的黑色卵石。
没有晶钻的璀璨,没有玛瑙的光泽,甚至也不似普通岩石那般经受得起风沙。有点点娇气,却也不至于空空无一物,偶尔你不经意凝望间,竟也能从它那黑色的光泽中透看出一丝深邃。
做这样一块石头,他想很好。
只是生活往往不能遂人所愿,他还是意外地从宁静的水潭中翻搅出来,暴露在了现实的沙砾之上。
他的父母开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正在扩展期,便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了男方的寡母照顾。然后有一天夫妻二人在赶往会议的途中发生车祸,齐齐在医院里迷迷糊糊时好时坏地躺了八九个月,才相继停止了呼吸。
他们的公司便就这样四崩五裂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在车祸前正信心满满地进行一个大项目,几乎将所有资产都押了上去。车祸之后,没有人站出来告诉两兄弟及老太太这些资金都流到哪去了。
苏止庵的奶奶是一个颇经世故的老太,平时虽是将家中的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却没有对两兄弟流露太多温情,仿佛只是因了义务才勉强照顾他们。
苏止庵记得母亲曾开玩笑地对父亲说过若有一天他们发生了意外,老太太定会把一对孙儿撇在一旁自顾自地过她幸福的晚年生活去。
奶奶没有这样做,从医院回来后她把两兄弟叫到面前,将家里扣掉医药费剩下的存款,包括她自己的养老金都摊在了他们面前。
她一条一条地分析了他们今后会面临的问题,并坦言她老了,能做的只是在家庭开支方面尽量节省,却没法让他们安安稳稳一帆风顺地念完中学、大学乃至工作。
那时苏止庵十一岁,哥哥十四岁,可奶奶要求他们必须一夕之间长大,学会像成年人那样慎重地选择今后的人生。
苏止庵对父母的意外感触不大,也许是因为自小就与他们聚少离多,也许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
与奶奶这样世故理性的老人住在一起,他从来就没有学会如何撒娇,任性,也不爱思索复杂的事情。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觉,就是时间照常流逝,周围的人事照常运转,就好。
父母躺在医院时那漫长的九个月,苏止庵在学校的表现并无异常,照旧地微笑,照旧地学习,照旧地做他的好学生,参加应该参加的活动。除了好友阿宇,没有人知道他家的变故。
苏止庵初中上的是离家最近的学校,临近毕业时,他在网上看到城中一所五专招收特优生的消息,说是成绩上了某个档次便能减免学费云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坐公车横越了半个城市到那所五专填写资料,当场便被录取。
哥哥那时面临高考,纵使能获得奖学金,读大学也仍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在五专里苏止庵也没有闲下来,好友阿宇初中毕业后便依着自己的性子让父亲出资开了家洒吧,每个周末的晚上,苏止庵一身白衬衫蓝色牛仔裤地从后门进去,在更衣室里将一贯柔顺的头发用定型胶抓紧乱了,左耳再扣上几个无需打耳洞的银耳环,丁丁当当便进吧台摇起洒来。
他当时的个头已相当高了,虽然未满十八,有他在时女性客人却明显多了起来,所以阿宇总嚷着他只拿与其他人一样的工资实在是太亏了。
阿宇心中倒是真有加钱的意思,但顾忌着苏止庵脸上淡淡的笑一直只敢在口头上试探。他们都知道朋友就是朋友,谈钱太多很可能就让友情变了质,阿宇不敢冒这个险。
苏止庵学的专业是计算机维护和网络管理,当初选这个专业倒不是出于兴趣,只是从小家里就有台电脑,他学起这个要少花许多时间。
那段日子他替许多大大小小新冒出来的网吧调试过系统,五专还未毕业,能找到的兼职便是这些,只是——
烟头、黄网、一双双因通宵而满布血丝的无神眼睛,这也是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苏止庵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电脑屏幕的时候,偶尔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碧绿清透的水潭。
他已经不是一块沉静的卵石了。
还没等他毕业,奶奶就在某一天夜里静静离开了人世。在异地上学的哥哥连夜赶回来,两人用打工的积蓄好好安葬了老人,然后哥哥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不发一言地离去。
苏止庵记得那个离别的夜晚天空显得特别沉静,奶奶从未给过他们多少温情,然而失去她却比失去父母更令他难受,就如生命之流中一块冰冷却能让他依靠的砥石突然碎裂了。
他想着要做些什么,于是走进一家酒吧要了瓶酒。那是他第一次坐在吧台前而非在吧台后摇酒,邻座的是一个已有些醉意的男人,两人不知怎么攀谈起来。
他平素不是多话的人,对自己的事情更少谈及,但那晚莫名地就将好多事情告诉了男人。断断续续,淡淡然然,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那有什么,男人舌头有些打结地说,我在B城开家公司,你毕业后就去我那,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了!
说着,还掏出手机硬要把他的姓名电话留下来。苏止奄觉得有些好笑,虽然挨不过醉言醉语的男人将真名告诉了他,却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没想到毕业前的寒假那个男人真的打电话过来,让苏止庵将履历送过去,倒又不说是B城了,而是C城的分公司。在男人多此一举地解释说总公司暂时没有空缺时苏止庵却在想着这到底是哪个家伙?
好不容易记起了酒吧那件事,他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投了履历,很快便有了答复。
自然不会是太高的职位,但在满世界的硕士博士中他一个刚毕业的专科生本就不该奢求太多。况且苏止庵的人生态度还是没有多大改变——世界照常运转,太阳照常升起,就好。
两年后苏止庵依旧是C城一家公司的平凡小职员,一天,老板将车钥匙扔给他,让他晚上去某家夜店送企划部的一群女孩子回家。
公司最近办成了一桩大案子,客户对企划部的文案赞不绝口,老板便自掏腰包请企划部的女孩子们自行去庆祝。
苏止庵开着公司的车去了那家位于商业中心的店,走出电梯时看见一个女孩子闭着眼睛倚在过道斜对面的墙壁上。短碎发,娃娃脸,侧面看去有些苍白的下颌,似乎是企划部的同事。
他在电脑部负责网站管理,与企划部鲜少交集,只隐约记得她姓叶。
该不会是喝多了吧?苏止庵想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地转去相反方向。
推开包厢的门,里头果然是阵阵夸张的尖笑。企划部的组长叫夏馨,见到他,艳丽的唇微微一勾,“他又叫你来了?真是的,我早对他说过不要老是麻烦你了。”
苏止庵没吭声。
老板这么照顾企划部不是没有原因的,公司里人人都知企划部的夏组长是老板身边的人,他们也大大方方地出入成队,你接我送。其实男未婚女未嫁,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只是这种关系放在老板与职员身上,再怎么坦然也会给好事者添上层暧昧的色彩。
他对老板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但或许是经常在一起喝酒的缘故,老板走不开时总让他帮忙接送夏馨。
第4章(2)
“这个人啊,他又忘了我刚买了车吧。”夏馨叹口气,回头问闹成一团的下属:“你们有谁要让小苏送回家的?”
“不——要!”玩得正high的女孩子们异口同声道,随即一齐哄笑了起来,这个说她已打电话叫了男朋友,那个说她还要接着下一摊。嘴上嬉笑着,一双双细致描绘过的眼睛也忽闪忽闪地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游移。
苏止庵有些不悦,企划部本就阴盛阳衰,这些女孩平日在公司倒还客客气气的,只是这样红灯酒绿的气氛,整个包厢又只有他一个男性,她们便有些忘形起来。
“不过祈云倒是需要,”不知哪个女孩子突然插了一句,“她不会喝酒,一杯下去就说头晕了,又没有男朋友……”
“谁说没有的?人家方才不是才说了交往的对象在国外读书吗?”立刻便有人抢过她的话,几个女孩做出一副陶醉状齐声道:“十一年长跑!好感人哦!”
苏止庵还没弄明白她们唱的是哪出戏,身后的包厢门又开了,他原先见到倚在过道墙角的女孩走了进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了几秒,女孩子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对她的同事笑道:“我实在是不行了,你们慢慢玩吧,我可要先走了。”
“这不刚好,眼下就有个现成的护花使者。”一人轻拍了下苏止庵,叫叶祈云的女孩一愣,似乎有些紧张,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用了,太麻烦人家了,我住的地方又不远……”
一方执意,一方推让,下班后还要被抓来充当司机的苏止庵反而给晾在了一旁,最后还是夏罄开了口:“叶祈云你还是让小苏送吧,否则他这趟就白跑了。”
女孩一脸无奈地应了声,不再说什么。
两人走出包厢前,又是某个性子活泼的同事开玩笑地嘱咐了一句:“小苏先生,你可不要对我们家叶祈云图谋不轨哦,人家可是有个交往了十一年正在喝洋墨水的男友的!”
苏止庵闻言,下意识地睨了眼站在门外的女孩,她神情有些尴尬地偏过脸,一手无意识地握在另一手的肘间,指节在飘忽的灯光下都同脸色一样泛白了。
他没说什么,同她一起进了电梯,两人一在左,一在右,仿佛被满电梯的人挤得天各一方似的,然而实际上,空荡荡的电梯里就只有他们两个。
本就不熟,女孩明显又不是活泼的性子,苏止庵一时间觉得电梯降得格外的慢。
百无聊赖之际他朝光可鉴人的电梯壁看去,跳过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熟稔身影,映在其中的叶祈云还是那副低垂着头的防卫姿势。
他有些不快了,他想我又不会吃了你,做什么一副躲避洪水猛兽的样子?
走出商业中心时女孩突然开了口,她说:“那个……我还是自己坐车回去好了……”
苏止庵没理她,将公司的车开到女孩面前,打开副座的车门,意思就是:你要上不上?
女孩在车旁僵站了半晌,终于弯腰钻了进来。
“住哪?”苏止庵冷冷问她。
她轻声报了个地址,偏脸望向窗外流逝的夜景,过了一会儿,不知是累了还是喝酒引起的不适,女孩明显僵硬的坐姿渐渐放软靠在椅背上,呼吸也变得清清浅浅。
他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只能从侧面低垂的长睫上猜测她正半阖着眼,面色还是很苍白。
她看起来很年轻,短碎发,娃娃脸,中规中矩不引人注目的米色七分裤与淡色衬衫,就似刚踏出校门不久的学生,他却隐约记得在他刚进公司时,企划部就已有一位“叶小姐”了。
也许是因为从方才一瞥中扫见的干净侧脸,苏止庵突然想起了包厢中那些肆无忌惮的艳丽明眸。
他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概念,因为不爱照镜子,只有些模糊的印象,感觉自己的五官每一样都无甚特点,可是女人那样的目光他并不陌生,从小到大总要碰见那么一些。
被人瞧得最露骨的那几年,他在酒吧调酒,周围尽是些外表成熟面皮也似煎至十分熟的牛排那样的女人,看了不够,还要上来摸摸,调笑一句:“好个清纯的小弟弟。”
阿宇可说了,让他在酒吧里瞧起来格外醒目的不是别的,就是清纯。
苏止庵想他妈的我又不是穿了校服调酒,头发也弄了,耳环也戴了,哪儿清纯了?难不成还真要在舌头上打个洞?
毕业后进了这家正规的公司,周围尽是从正经大学里出来的年轻人,苏止庵有种解脱了的感觉,至少不会被别人盯得那么厉害了,但企划部这帮半熟不熟的娘子军似乎总爱拿他取乐,经常帮老板接送夏馨后更是如此。
夏馨比他大上好几岁,很有知性气息,开玩笑也不会超过分寸,是少数几个苏止庵觉得愿意与之相处的女性之一。某天同车时夏馨告诉他企划部那帮小丫头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眼神比其他男职员看起来多了丝邪气。
这到底是哪卦的世界?
听到这话时苏止庵面无表情地瞥了下后视镜,镜中那双眼不大不小,瞳孔淡然,只是不经意间眼角眉梢会微微一扬——果然是有些轻佻的。
不奇怪,以他在酒吧混的那几年,没被香烟脂粉熏出双桃花眼来就算不错了。
苏止庵心里微微一哂,他明白那些女孩子看归看,但没有人会真的走上一步。现在的女孩子够聪明,明白皮相是皮相,现实是现实。他再怎么看都是一介平凡小职员,还是偶尔会帮老板接送女朋友,身份暧昧那种。
公司里的女孩子不似他在酒吧常遇到的那些成熟女人,还是保留了些年轻女性的清高与矜持的,在心里实在是有些瞧不起他,只是—